狼不死心,仍在谩骂。东郭先生又指向田里吃草的老牛,说道‘你问那老牛,我不救你,是否是愧对了你’。狼便问老牛,老牛嘲笑说道‘我为主人拉扯帮套、犁田耕地,养活其一家,如今我年迈他们便想取我皮肉获利。我对他们恩德如此之大仍不能苟活,你对东郭先生又有何恩德,非要他救你’。
这时路过一老者,狼仍不死心,欲要问他。
老者瞧了一眼这黑压压的官兵,根本不看狼,埋头快步走了过去,离开了。
赵简子狂笑问狼‘如今你死心了吧’,随即提剑将狼杀了。狼血溅在东郭先生的脸上,刺鼻的血腥味蹿入鼻中,东郭先生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赵简子提着狼大喜,邀明日东郭先生去他府邸做客。
东郭先生忌惮赵简子,便在翌日赴约。”
姜辛夷又喝了一口茶,茶杯见底,她对杨厚忠说道:“没茶了。”
杨厚忠叹气起身:“我也想继续听故事。”
可他大概知晓了她的脾气,没人给她倒茶来,她是不会说的。可是他出去倒茶了,她定会继续说故事。
这不是让人挠心挠肺么。
此屋内他属位卑,只好拿了杯子速去速回。
姜辛夷拢了拢头发,在确定他是去拿茶了,这才接着说道:“东郭先生赴约后,发现府邸已经在开盛宴。赵简子邀他上座,他十分惊诧,众人也困惑不解。赵简子举杯向众人说道‘此乃墨家学子东郭先生,幸得其大公无私,帮吾擒狼’。众人恍然,又有人问道‘墨家讲究兼爱,狼不入兼爱之内么’。
东郭先生大窘,以杯掩面,以酒醉魂。
待众人不再看他,他便坐了下来,这椅子十分舒适,还透着木头清香,想必是新做的。这椅子上的皮毛厚实坚韧,不知是什么皮囊。桌上的肉放了一大盆,炖煮得软烂飘香。他看着这大堂上欢声笑语的人们,觥筹交错,仿若自己也是人上人。他喝酒、吃肉、坐在舒适的椅子上也哼起了歌儿。
这时,一个老者被押了上来。他狼狈不堪,蓬头垢面,似乎遭受过毒打。
赵简子说道‘此人不说狼该死,狼不该死,难道要杀狼的吾便该死吗?’
东郭先生一看,这老者正是路过不语的那位老先生。随后他听见赵简子高呼‘此人有谋逆之心,当杀’!
东郭先生惊呼‘不可,这老者何其无辜’。赵简子说道‘他无辜?那你坐在杏树雕刻的椅子上,坐在牛皮所制的垫子上,大口吃着狼肉时,可想过它们无辜’?
说罢,弓箭上弦,飞箭刺穿了老者的心脏。
东郭先生愕然,他看着满堂的血,看着身下的牛皮和椅子,直到看见桌上那盘肉,越发惊惧。
突然他发现肉里藏了一颗眼睛,那是狼眼,利如尖刀。
它开口‘救我’。
东郭先生崩溃大哭‘吾不敢犯世卿、忤权贵,忘墨家之道,忘兼爱之本,以至枉送无辜性命。吾有罪,有罪啊’!
他哭着后悔着,可酒池中的人还在欢呼、喧闹,唯有他在嚎啕大哭。”
话音沉落,曹千户便说道:“至少他没有被狼杀死。”
成守义默了默说道:“但众人皆死。”
姜辛夷轻轻笑道:“故事还没有说完。”
“你说。”
姜辛夷继续说道:“东郭先生大哭着,忽然大堂崩塌,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他蓦地睁开双眼,眼前只有一条小道。他抬头看去,是一棵年迈的杏树,田野间还有老牛在吃草。而不远处,正有一头受伤的狼朝他奔来……”
“竟是做梦?”曹千户对这结局颇不满,“依照如此结局,他定会救狼。”
“谁知道呢。”姜辛夷说道,“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说完了。”
曹千户立刻说道:“那可以说案件了。”
成守义微微笑了笑:“想必还不行,姑娘仍有话要说。”
姜辛夷说道:“成大人可真聪明。”
曹千户再没有了耐性,手上青筋爆起,一掌折断了椅子扶手,沉声:“我真该对你上刑。”
姜辛夷伸手:“来。”
“……”
成守义说道:“既然故事都听到这了,千户大人就再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曹千户:“呵。”
姜辛夷说道:“我想问,若大人来选,会选哪个故事的结局?”
“成某想先问问姑娘,成某的回答有何意义?可是影响你是否会如实说出案情的关键?”
抛出去的问题以另一种方式被抛回来了,姜辛夷接下了,她说道:“是。”
成守义点头说道:“成某知道了,请姑娘给我些许时间思考。”他揉揉眉心说道,“连日梦魇连连,令人头晕目眩。”
曹千户想催促他快些,可自己好像也脑袋昏沉,便和他一起出去。
杨厚忠正拿了水回来,见他们出来,讶然道:“说完了?”
“说完了。”
“……”故事太监了可真令人难受!
成守义看了窗外的李非白一眼:“随我来。”
李非白明白他要问什么,便跟了过去。两人穿过院子,到了蜿蜒修长的廊道上,成守义才停了下来。
微风拂面,吹得人精神了些。
成守义看看前后无人,这才说道:“说吧,你与那位姑娘的故事。”
第17章 辛夷花
第十七章 辛夷花
长廊无人走过,好事的曹千户也没有在暗处盯看。
廊道过于安静,唯有风摇曳廊下灯笼,被朝阳照出椭圆的影子。
成守义说道:“我知你无心隐瞒你与她认识的事,否则不会在衙前与那宋捕快寒暄。我无意探听你私事,但如今为了案件真相,我想多了解了解这位姑娘。”
李非白早已想到他终有一问,在此之前他已经仔细思量过了,说道:“她没有特意叮嘱过我不可提及与她的事,想来是能说的。”
“那劳烦李大人说说吧。”
李非白说道:“她姓姜,愿者上钩的‘姜’,我也是来京赴任的路上与她相识。那日我携书童……”他蓦地一顿,终于想起自己快马加鞭进京时丢的是什么了。
他丢了个人,丢了个书童,丢了宝渡!
这会宝渡应该正骂骂咧咧一路吃吃喝喝地在来京的路上吧。
李非白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我携书童走水路,入住地方驿站,却见那里已被废弃,驿卒也不知去向,只剩满院黄符。后在那里偶遇同样住宿的宋捕头和孙捕头,以及他们押送的嫌犯。”
成守义问道:“是姜姑娘?”
“是。他们神色惊惧,说从陆路来时看见了许多尸体,而姜姑娘说那是鼠疫。孙捕头吓得连夜逃走,而我知姜姑娘深谙医术后,便携她前往聚宝镇一探究竟。可谁料到了聚宝镇却被县官勾结道士封锁小镇,只为卖天价药材给百姓,赚取大量不义之财。鼠疫夺了镇上许多人命,家家户户都有亡者,更有甚者全家覆灭。”
这后面的事成守义已从县官口中得知,但这般惨烈的描述他却还是头一次听。
那县官说得轻描淡写,几句掠过,与李非白所说对比起来,着实太过简单,大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
李非白叹了一口气说道:“姜姑娘不惧危险,探亡者,望病患,开了一贴药方赠予百姓。”他说道,“后来的事这两天杨大人来问过我,我已说清楚。”
“嗯。”成守义说道,“瘟疫之可怕,即便是黄口小儿听了也会发抖,她却毅然前往,这与入虎穴没有区别。你是官,天职便是为百姓效命,不入虎穴才令人唾弃。但她不是,可却有如此兼爱仁德之心。”他抬眼说道,“所以你不信她会毒杀一百三十人。”
李非白气息微沉,点头道:“私心确实如此认为,但下官会追查线索和真相,绝无偏袒。”
“有这番想法挺好。”成守义又问道,“那你可知她师承何人?”
“曾有人问过,但她未答。”
“哦……那她出身呢?父母呢?”
“也不知。”
成守义笑道:“倒是神秘。她来京定是有目的的,只是如今还不知是何目的。”
李非白说道:“她对大人似乎有敌意。”
“嗯,我也已察觉到。”
“大人足不出户已有十年,只负责断案,处置犯人的事都交给杨大人。若是结仇,应当也是十年前的事,但她年纪不过十七八九,往此推论,或许是姜家上一代恩怨。”
成守义喜他心思如此敏捷,他说道:“假设她没有杀人,可为何不辩解?”
“或许是为了入大理寺。”李非白回想之前细节,再一次说道,“据宋捕头所说,她曾屡次提过要去大理寺,即便他们害怕前方瘟疫逃走,她也会自己进京。”
“看来果真是冲着我来的。”成守义问道,“你说当日有两个捕头押送她,可为何只来了一个?”
“另外一位孙捕头因惧怕鼠疫中途逃走了。”李非白说道,“在驿站时我亮明了身份,但宋捕头不愿让我带走嫌犯。因事情太过紧急,我便将她带走了。后来宋捕头也追到聚宝镇,见形势险峻,便和我们一起捉贪官惩药商,最后离开小镇时,他便带着姜姑娘来京,将她押送到了大理寺。”
成守义了然点头:“这位宋捕头是个恪守职责又有勇气之人。”
李非白说道:“下官这两日看大理寺好像还缺些人手。”
成守义看他一眼,板着脸说道:“这不是你一个少卿该理会的事。”
“是。”
成守义觉得还是要亲自面对那姜姑娘,问清楚她要做什么,不能一直如此耗着,否则朝廷那边再插手,很可能会把她当做替罪羊处决了。
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临走时又想起来,问道:“她可说过她叫什么?”
李非白说道:“辛夷,辛夷花的辛夷。”
成守义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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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已过,三月初来,天气渐渐温暖起来。
成守义“啪嗒啪嗒”地拍着手上的泥尘往林家走去,到了大门口,他瞧着门上挂着的刚赐的林家牌匾和崭新的府邸,这推门进去非但门没关,连个守门的人也没,只有两个药童在院子里捣药。
他问道:“你们师父呢?”
药童答道:“师父在里头院子。”
他大步走了进去,只见林无旧正坐在庭院中,难得一见的没有在忙碌什么。
要知道每回见他不是在忙就是在忙的路上,身上永远带着一股药味,手里永远拿着臭烘烘的药材。
“三哥你家那么大的地方,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夜里要是遭了贼你小心那两个娃娃都被人偷走。”
林无旧回神笑道:“他们夜里会回家,不会被偷走的。”
成守义笑了起来:“去去去,谁要说这个,我是说若来了贼,你东西就得丢光了。”
林无旧说道:“偷去吧,也没值钱的东西。”
“……”成守义是没了脾气了,与其让他请护院,还不如他日丢了东西由他亲自出马追回呢。他问道,“你刚才看什么呢?”
“喏,开花了。”
成守义往上瞧去,这高有十丈的树不见一片叶子,枝杈光秃秃的,只开了一树白色的花:“就看那些花啊?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似融春之雪,有堆银积玉之美。”林无旧鼻子轻嗅,“花香浓郁。”
成守义嗅了嗅:“真熏人,阿嚏!”
林无旧说道:“这是白玉兰,树姿挺拔,花如白玉。若有叶子时,也是浓翠如碧玉。”
“我看皇上赐你的这宅子你都不喜欢,只喜欢这棵树。”
“嗯。”
成守义也耐下性子坐下跟他一起瞧树,那玉兰花花瓣纯厚,在日光的倾照下,透着如白玉的质感和温润。
“真好看啊。”他由衷称赞着。
林无旧说道:“你见过我药柜里的辛夷么?”
“见过啊,毛茸茸的,拿在手上像摸了条小老鼠,你说过能治风寒牙痛的对吧?”
“嗯,辛夷花便是紫玉兰花苞晒干而成的。”
成守义问道:“白玉兰和紫玉兰有何不同?”
大老粗如他,随便一想好像只有颜色不同!
他看着那白玉兰,又联想到辛夷花那一身绒毛的模样,丝毫联系不到一块,对比之下这白雪般的玉兰更加美好无比:“三哥我觉得这花好像更好看了。”
林无旧笑笑:“我若生了女儿,就为她取名玉兰。”
“这名字可真是又泯然众人矣又难听啊,我侄女得从小哭到大。”
“……不至于吧?”
“至于!”成守义来精神了,说道,“还不如叫辛夷呢,对,叫辛夷。”
林无旧想了片刻,说道:“辛夷……嗯,好听。”
“对!我侄女就叫辛夷吧。所以……三哥你倒是快去娶老婆啊,别成天盯着你的药了,它又不会给你生女娃娃!”
“……忙你的去。”
“一提这个你就赶人走。”
“那我弟媳又在何处?”
“……三哥我去忙了,你看你的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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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守义来了内衙后院中,从不午睡的他却小睡了一会,不出意外又做了噩梦。
他刚出了一身虚汗,神情十分疲惫,就连李非白闻声出来见到他也觉他身体不适:“大人可还好?”
“我很好。”成守义说道,“姜姑娘在?”
“她回来后就没有离开过房门。”
“我来见见她。”
李非白为他敲了门,里屋传来她慵懒声响:“谁?”
“姜姑娘,成大人想见你。”
“又非审讯的时辰,不见。”
成守义心觉堵闷,他轻咳几声顺了顺气,说道:“姜姑娘,那个故事,我选好结局了。”
片刻,门被打开了。
姜辛夷看着眼神神色苍白的长者,笑意愈发讥诮。
“成大人,请。”
第18章 狼的选择
这间房屋本是衙门中人居住,因此窗户敞亮,家具也齐全,不似大牢那样阴暗潮湿。
成守义进来时迅速看了四下一眼,那些家具几乎没有动过,就连床都铺得整齐,边缘不见凌乱。
茶杯她是喝过的,杯口可见湿润,但也放得齐整。
这里仿佛没有人住,甚至还是住了两天之久。
姜辛夷取了茶杯倒了三杯茶,李非白见她没有再赶自己走微觉意外,便坐了下来。
成守义看着完全陌生的女子,说道:“我知你要什么。”
“哦?大人说说看,我要什么?”
“你要我的命。”成守义看着她无比平静地说道,“三个故事里,无论东郭先生怎么选,他都一定会死。所以他不是故事的主角,或者说,我的角色不是东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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