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头是,狼没死。”
成守义皱眉,但没有插话。
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成文已久,说的是晋国大夫赵简子狩猎,射伤一狼。狼逃走途中遇东郭先生,请求帮忙。东郭先生将它藏入袋中救它一命,可赵简子离开后,狼却说他想将它闷死袋中,遂决定吃他泄愤。无奈之下东郭先生说若问三人都觉得他应当被吃,那他也愿认命。
狼大喜,问一株老杏树,杏树答“我开花结果二十载,老农一家吃我果子二十载,盈利二十载,如今不能结果了,他们那却要伐我卖与木匠卖钱。我对他们的恩德如此之大仍不能苟活,你对狼又有何恩德,要它不吃你”。
后遇老牛,老牛答“我为主人拉扯帮套、犁田耕地,养活其一家,如今我年迈他们便想取我皮肉获利。我对他们恩德如此之大仍不能苟活,你对狼又有何恩德,要它不吃你”。
东郭先生深感绝望,最后问一拄拐老者。老者问狼“他是如何将你装入袋中要将你闷死的”,狼遂入袋演示,袋口却被老者紧封。随后老者与东郭先生一起,将狼杀死了。
如今她的故事,却是从故事最后开始。
成守义对这个故事感兴趣起来了,门外听故事的三人也静静听着。
李非白能从狭窄的窗户看见姜辛夷的脸,又是初见时的那副疏离模样。
她好像没有任何在意的人,所以连东厂的人也不惧怕。
“满身是血的狼从袋子里钻出来,它捂着受伤的头,决定去找东郭先生算账,这一次无论如何它都要吃了他。
它往回走,碰见了老牛,发现老牛没有被主人家拉去贩卖,剥皮割肉。它的鼻环不见了,身上的牛轭也不见了。扛在脖颈上十余年的牛轭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压得脖骨微垂,皮肉变形。但老牛欢快地在田地里吃着草,快乐难掩。
狼便过去问它‘这可是你临死前最后的自由的,是不是主人家良心发现了’?
牛说‘主人家如果真的那么好,怎会卖我,让人要我性命。不过是有个好心人路过,将我救了下来,放我自由,唉,我真的该感谢他,也幸好他没有被你吃掉,否则怎会有我活命的机会’。
狼疑惑问老牛说的是谁,老牛说‘当然是东郭先生啊’。
狼十分震惊,明明老牛也支持它吃掉他,怎么他还要救这老牛?它想不清楚,只觉东郭先生是个傻子。
它继续去找东郭先生,这一次它看见了在唱歌的老杏树。
树下还有木匠在收拾用具,边走边说‘倒是没见过这么傻的人,买了老杏树又不让人砍了,这不会结果又做不成家具,有何用处?可惜了这样粗壮的树,做成一把椅子一定非常好看’。
他们满口可惜,又提及买主。待他们走后,狼跑到老杏树前问‘是谁救了你’,老杏树说‘当然是东郭先生啊’。
狼大惊,更加困惑,‘为什么他要救你,你方才还差点害了他’。老杏树叹气,懊恼说‘唉,我真的该感谢他,也幸好他没有被你吃掉,否则怎会有我活命的机会’。
狼对东郭先生的印象已经从傻子变成了蠢货了。
这种蠢人,不如让它吃了吧。
可是它若吃了,自己不会变成蠢货吧?
狼放慢了脚步,越想越觉得东郭先生是个奇人。
老杏树和老牛都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却不计前嫌反而救了它们。那若是知道它还活着,在赵简子再一次朝它射箭时,他会不会依旧选择将它藏起?
狼很困惑,又有些苦恼,因为它觉得他会。
‘真是个蠢……’狼说不出口了。
被人伤害数次,依旧保持稚子之心,这种人太难得了。
‘真是个好人啊……’它说。
狼又走了一段路,路过一户人家,听见院子里有老人的声音,它竖起耳朵,听出这是骗它入袋的老者。它立刻跳了进去,着实把老人惊吓到了。
‘狼来了!’
老人大喊,狼说‘你别喊了,我又不伤你’。
老人问它,狼不吃人了吗?狼说不吃了。
狼又说‘我找东郭先生’。老者脸色微微变了,问它找东郭先生做什么,可是要吃了他。狼说‘我倒是想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红色的,怎么就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呢’。
老者说‘是红色的,跟我们的一样’。狼笑问‘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看过’。
老者面色昏沉下来,突然哭道‘看过,我看过。赵简子知道他将你藏起来的事,便将他活活地开膛破肚,杀死了。东郭先生死了啊’!
狼愣神。
随后大哭。”
沉缓的声音随着狼的哭泣停止了,姜辛夷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说道:“成大人,今日的故事说完了。”
成守义思量半会这个故事,说道:“成某没有听明白姑娘想说什么。”
姜辛夷轻轻发笑,眉眼如刺。
成守义忽然明白“今日”是何解,他说道:“还有第二个故事。”
“大人真是聪明,不愧能稳坐大理寺寺卿二十年之位。”姜辛夷扫了一眼外面,她知道有人在听,“我不想住在牢房里,我要住在大理寺内衙。”
曹千户冷声:“你一个嫌犯凭什么住在官员居住的地方。”
姜辛夷说道:“哦,那算了,我身上满是伤口,就在潮湿恶臭的大牢里死掉吧。”
曹千户:“……”
杨厚忠轻咳一声:“其实大理寺的牢房比起别的地方来已然算是干净整洁许多的,它……”
“内衙、清水、大夫,哦,还要一把梳子。”姜辛夷看向成守义,“如此明日我才能好好说故事。”
成守义对杨厚忠说道:“安排吧。”
“是。”
姜辛夷又说道:“还有一事。”
曹千户怒不可遏:“你只是一个嫌犯!”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我是一个很重要的、贼山里唯一还活着的目击者。”姜辛夷抬眼看看李非白,“我要住在这位大人的隔壁。”
“为什么?”
“他比你们好看。”
三人:“……”
李非白:“……”多少被她拉了仇恨。
成守义沉住了气:“去安排吧。”
第13章 梦中故友
药房之中,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高梯之上,抽出上面的药柜翻看着。
他的身形清瘦,面庞清俊,明显的下颚线条令他看起来十分精神爽朗,炯亮有神的双目带着青年人独有的热情和明朗。
“三哥我就知道你在这。”
如热浪般跑进来的男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抬手朝脸上扇手扇,说道:“你这有好吃的吗?饿死我了。”
他一抬头,正好上面的人掸着一个龟壳,灰尘簌簌而落,扑了他一脸。
手扇扇得更快了,呛得成守义直咳嗽:“三哥你住手,我在下面呢!”
林无旧低头看他,笑道:“案子办完了?”
“哎哟别提了。”酷热天气下的成守义直接打了个寒噤,“那尸体太可怕了,今晚得做噩梦了……也是奇怪,这各种证据都指向那死者的丈夫,可她丈夫就是有人作证当日他并不在现场。”
“死者死了几日?”
“消失了三日,可仵作说死去也就两日的事。那人总不能实际死了三日但仵作只验出两日吧?”成守义一想又说道,“难道是仵作不行?也不对呀,这老仵作还是特地从南方刚聘到我大理寺的呢。难道是因为我只是个小小司狱,他便诓我?”
林无旧低眉稍想,问道:“你说仵作是由南方来的?”
“是啊。”
“死者失踪了三日,各种线索都证明她应当在三日前就被其夫杀死了,但仵作却说她才死了两日。若是两日前,其夫一直在酒楼里搬酒贩卖,根本没回家,那自然没空杀人。”
林无旧说道:“他做酒楼生意?”
“对。”
“有自己的酒窖?”
“对。”
“那素日里是不是也卖冰镇小酒?”
成守义说道:“三哥你怎么问这个,要买酒啊?”
林无旧说道:“酒楼里有冰窖,若是将刚死之人冻在冰窖中,一日后再运出来,便会让仵作错乱人真正的死去时辰。这仵作来自南方,恐怕极少碰见此类案件,你再去寻个北边的仵作来验,或许他见过。”
“对啊!还是我游遍南北的三哥厉害。”成守义一手捶桌,说道,“狗崽子,回头我就去找仵作。这会人还关着,三哥先给我找点吃的。”
他抬头环视一眼,看着那些药柜和名字就觉得没了食欲,他说道“苦,光闻这味就觉得嘴巴发苦。”
“嗯?挺好闻的。”
“明明苦,什么药都苦。”
林无旧笑笑,下了梯子抽出药柜给他抓了一把红枣,说道:“喏,这个不苦。”
成守义笑着接过来说道:“这个确实不苦。”他拿起枣子吃了起来,红枣大概是他唯一喜欢吃的中药材了,“三哥,要不你来大理寺吧,你都帮了我多少回了,要不是你,我哪能从一个地方小捕快跑到大理寺来呀。”
“那是你断案厉害,我不过是恰好知道一些。”
“你要是也来大理寺,我俩双剑合璧,到时候我做寺丞,你做寺正。”
林无旧问道:“你怎么不想着做寺卿?”
成守义“哈”了一声:“我可不敢想,我就是一个地方小捕快,能做寺丞已经是祖上冒烟了。”
“以你的能力和胆识,三哥相信你可以再爬高点。”
“好嘞!那以后我罩着三哥你!”
林无旧笑笑,转身整理着药柜,查看它们是否新鲜,质量又是否上乘。他边查看边说道:“方子也不全是苦的,比如孩童的药苦味会比成人的药淡些,又比如用党参红枣枸杞熬的鸡汤,即便不放糖,也自带甜味;又比如莲子百合银耳炖汤,加点糖,又是一道夏日甜汤。”
成守义说道:“那成人治病的药方都是苦的吧?”
林无旧想了想说道:“也不是,还是可以调的。我昨日给肖大人的妻子开的那贴健脾疏肝,固肾调气血的药,便带着甘甜。”
“一贴药还能把五脏六腑全兼顾到啊?”
“这便是岐黄之术的神奇之处了。”林无旧说道,“那贴方子用的是茯苓白术、淮山香附、枳壳熟地、虎杖首乌、丹参炙甘草、菟丝子穿破石、土茯苓枸杞、党参当归血风藤。”
成守义吐着红枣核说道:“你说与我听做什么,就不怕我偷你药方打着你的名号拿去卖了。你如今声名鹊起,门一开人都排到城门口去了。”
“可不要说这种大话。”林无旧说道,“国医讲究看人辨证,此非验方,拿去也无用。”
“哦。真复杂。”
“更何况药与药也不能乱用,每一味药都有每一味药的作用,若是相反相畏,那必然会削减药效,更有甚者变成毒药。所以若是相反相畏相杀的药,必须要慎用。”
“这药材上千种,你如何知道不能配伍使用?”
“既有前辈所记歌诀,也有民间流传,加之自己多年琢磨,基本是不会出错的。那‘十八反歌’和“十九畏歌”便几乎涵盖了许多互有制约的药材。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诸如此类。”
成守义颇感慨地说道:“看来前辈们在用药时中了不少毒啊……”
“神农尝百草概莫如此。古籍上只说那神农单指一人,但吾等杏林之徒皆知,那神农所指的,大概是无数愿尝百草的前人。”林无旧又说道,“不过也有相反相畏的药材组合使用的时候。比如《金匮要略》中用来治疗痰饮留结的‘甘遂半夏汤’,按理说甘草与甘遂相反,会令人体不适。可方中就将两者同用,是为盖欲其一战而留饮尽去,因相激而成也。”
“哎呀呀,无怪乎杏林难出人才,这单是记药材就能将我转迷糊了。”
“药材的配伍是杏林之门,迈过这个门槛,知道药材配伍,才知道什么病配什么药。说难倒也不难,将人的身体理解通透便是了。来,我来给你找几本书看看……”
成守义当即说道:“我不学,这岐黄之术难得很,比我断案还难。”
“学学嘛,人总归会有些小毛病的,你若不舒服了,便可以自己治治。”
“不学不学。”
林无旧好奇问道:“为何不学?”
“我有好友你啊,哈哈。”
“诶,你呀你呀!”
头疼,腿也疼。
成守义从梦中被痛醒,他伸手捶打右腿上的陈年旧疾,想到梦中故友,依旧是年轻模样。
哪怕是过了三十载,不会忘却人是绝不会在脑子里消失的。
他躺了好一会,往外看去,月上柳梢头。
却――无人相约黄昏后。
他又重新闭上双目,脑海里一闪而过今日的女嫌犯。
也不知她在衙内住的可习惯,又是否与李非白说上话了。
这两人认识,他看得出来。
罢了,明日再说,否则头得更疼了。
第14章 老牛和杏
身体已是十天不曾碰过温热的清水,姜辛夷洗净身子没入浴桶中,暖暖气息扑面缠身,仿若干枯花枝遇水重生,慢慢舒展了。
太过舒服的感觉让她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难得安心闭目,享受这种暖意。
沐浴后的她换上内衙娘子送来的素净衣裳,她坐在床边,用帕子一寸一寸地拧着青丝上的水,当拧得半干时,她便听见隔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走到窗前,银月高升,怕是已经二更天了。
她将开着的窗关上,又再次敞开,以这种动静换来旁人的注意。
隔壁窗户很快就打开了,李非白没有探头,他站在墙后阴影中,低声说道:“姜姑娘。”
“嗯。”
李非白又说道:“大夫可来给你看过伤口了?”
等着他问案件训她的姜辛夷对他先问这事颇觉意外,她说道:“来看过了,医术不精,便开了方子让他拿药过来。”
“……那位刘大夫也算半个名医了,却被你嫌弃如此。”
“学艺不精。”姜辛夷淡淡说了一声,便说道,“我要住你隔壁也不是为了与你说案件,诉冤情,只是觉得能睡得踏实些。”
李非白微微出神,问道:“你当真不想我为你查清案件么?“
姜辛夷说道:“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隋侯救蛇而获珠。怎么,大人也想效仿?可救我一命,大人又能得到什么呢。”
“不让任何一个好人蒙冤,就是我的‘得渡’,就是我所得到的‘宝珠’。”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成守义能稳坐大理寺寺卿二十年,就绝不是个简单的人。今日种种,他定能看出你我相识。你不问我为何要牵扯上你,我们本可以假装互不认识。与嫌犯相识,对大人的前程必然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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