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行迎着男孩失望的表情,摸了摸他的脑袋。
“怎么着也得带八个走吧,过年咱要讨个吉利。”
虎子呆愣愣,有些不敢相信,又有点惊喜,以至于被薛永安放下后,仍佝偻着背站在门外,不敢靠近。
想来他以前很少得到过旁人的善意。
不习惯。
也害怕。
刁氏站在灶房门口瞅了眼,没有多说什么,等蒸好后,捡了八个放进大碗。
“上面平口的那四个是糖馅儿,打花叉的是雪菜,十字口是萝卜馅儿。拿稳了,跑快点,回去要是冷了,就再蒸一蒸。”
“明儿记得把碗给我送回来。”
虎子便是村头姜婆婆的孙子。
俩人相依为命,可以说是狭村里过得最差的人家。
就连吴家姐弟,都有沈家照应,他们却什么都没。
无力种地。
无钱买粮。
无药可医。
虎子浑身绷紧,鞠了个躬,沉默着跑走。
他奶的时间不多了,只想老人家在走前,能吃口好的。
第81章 小年(三)
“薛大人越发客气了,来就来呗,还带啥东西嘛,你看他俩就没带。”
听到熟悉的客套话,薛永安露出微笑。
“一些灶糖跟年糕罢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图个应景。”
他自然不会傻到把刁氏的话当真。
被指到的俩老头互相望眼,一弯身子,就要往灶房里开溜。
“整好薛大人到了,可以开饭咯,我去帮忙端菜!”
“同去!同去!”
“嘿,你咋手比我还快,也不嫌烫的慌……”
“嘶,这糯米饼子……真香!”
刁氏没好气瞪他们眼,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这个新来的老王啊,那是真没拿自己当过外人!
既在常大夫家混吃混喝,也不忘时常来自家添油水。
若不是看在他勤勤恳恳,成日里想着法子帮助乡亲,刁氏早给他打出去了!
“你俩到底洗没洗手?”
见俩人打着端菜的幌子,凑到灶旁,吃得津津有味,刁氏终于忍不住了。
一人一脚给踹出去。
老头手里还捏着半个粑粑,大张着嘴去接,生怕会把馅漏掉。
“真有那么好吃?”
刁氏嘴里嘀咕着,也夹了一个。
白白的面团蒸至软糯,入口稍感粘牙,雪菜香干佐以五花肉丁,油润而不腻,咸味适中里还掺着一丝能刺激味蕾的辛辣。
足叫人咬了一口,忍不住去咬第二口,一直到把整个吞入肚中。
“这东西……”
刁氏舔了舔嘴角,望向薛永安,夸道。
“怪好吃的。起初我还以为是北方的吃食,生怕大伙儿不习惯,没想到很符合咱南方人的口味嘛。那京城里的人,也都好这口?”
薛永安瞥了眼沈春行。
小姑娘立马往灶房里钻,“端菜端菜,站院里吃像什么样子,一会儿扒锅肘子该炖化了。”
王有才唰得冲过去。
“放着我来!”
扒锅肘子啊!
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吃过了!
当鬼的日子,不好过啊!
“其实,这道吃食,我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薛永安答非所问,操起一口熟练的皖南语,如读书般念了几句,又换回官话,“许久未曾尝过这味道,甚是想念。”
刁氏木然点头,没有再追问,“那你等会儿多吃几个。”
只是沈春行与她擦肩而过时,模糊听到句嘀咕。
“说的这都是啥呦……”
小姑娘使劲憋住笑。
其实薛永安刚说了一段没有意义的废话。
例如:今天,干什么,吃饭,搞怪……
恩,这些都是她逐词教的,他压根就不会皖南语。
亏得能如此流畅地念出来。
动筷子前。
刁氏从薛永安带来的东西里翻出来一叠纸,纳闷打开。
发现竟是一帖灶王像。
她顿时来了精神!
民间一直有在小年夜祭灶的习俗,好祈祷来年“衣食有余”。
通常要把旧的灶王像取下,换上新请来的灶王像。
可沈家到此才没多久,压根就没有旧像,再加上连日里的风雪,也就忘了这茬。
“薛大人有心了。”
灶王像与灶糖,如同两块火热的石头般,熨平了刁氏心里的些许不满。
听出老人家语气里的异常,薛永安眼里闪过微光,忙笑说:“既是过小年,自然少不得遵循传统。老夫人还怪我客气,您不是更客气?以后喊我小薛就好。”
刁氏沉默了会儿,方才端着笼屉进屋。
“你们先吃,我去做点年糕,咱临安人,过小年怎么能不吃年糕……小薛啊,你爱吃腊肉炒的,还是水煮了沾糖?”
“他爱吃炒的!”沈春行抢着挤到刁氏跟前,“奶你咋不问问我啊?有了小薛,不要小春……”
被刁氏一巴掌拍开。
“这孩子!我还能不知道你爱吃啥?”
说完像是羞恼般离开屋子。
“其实,我两种都挺喜欢……”王有才吧嗒了下嘴。
常大夫横他眼,没好在小年夜打击新朋友的自尊心。
奈何旁边还蹲着个快要气炸的臭小子。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想点菜?要不要我给你找面镜子,看看自己长啥样?心思不放正了,成天想着不该惦记的东西,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沈鸣秋阴阳怪气的样子,是个人都能看出问题。
王有才没生气,用手捻了块白切羊肉,扔嘴里,嚼吧两下,咽下去,方才转头小声问常大夫。
“他这说的是我吗?”
常大夫……懒得回答,学着王有才,也捻了块羊肉丢嘴里。
肉质紧致有弹性,嚼到最后,才会品到淡淡膻味,显然被处理得极到位。
“可惜味道淡了些。”
沈春行翻个白眼,把蘸料碟放下,“可不淡吗,这要蘸着吃。”
坐在桌边哗哗流口水的沈宴冬立马站起。
“听大姐的话,吃香香!”
见俩老头纹丝不动,他还跑过去拽人家。
“站着!站着!”
一屋子人都乐的不行。
沈春行拍了下小老四屁股,让知夏管着他点。
谐音梗可是要扣钱的!
祭了灶王爷,换了新像,众人围坐而下,互相望望,最后齐齐看向刁氏。
“您老说两句?”
刁氏心里那个不自在,偷瞄眼薛永安,见其面色坦然……就更不自在了。
虽然人家嘴上客气,但哪有真不把县令当回事的?
可眼前这帮憨货却没读懂她的心情。
刁四无话可说,挑起根青菜放碗里,“瞎客气啥吧,吃菜吃菜!”
大家应声拾起筷子。
真没一个客气的。
今儿的菜色乍看丰富,其实没花太大心思。
初来北边,许多地方都与南边不同,边关又少物资。
因而刁氏只做了扒锅肘子一道大荤,以及几道家常小炒,且算是色香味俱全。
再加上头一回见的糯米粑粑与炒年糕。
这顿饭,大伙儿吃得很满意。
就连气哼哼的沈鸣秋,都顾不上与薛永安置气。
他又不傻!
那俩老头都要把筷子舞出风来,自家的东西,少吃一口都觉得亏!
正有说有笑。
屋外传来敲门声。
“这是谁啊,踩着饭点来……”
沈鸣秋被推出去开门,不满地嘟囔,结果发现外面站着一位老妪。
其人面色枯黄,眼底发黑,青灰的嘴唇满是裂口。
俨然一副将死之相。
第82章 小年(四)
“谁啊,站在那里不吭声……”
刁氏走出来,见到门外的老妪,先是一愣,随即扬起笑脸。
“让虎子明儿把碗带来就是咯,你瞧你,这小年夜的,咋还特地跑一趟!”
她虽还没习惯与外人亲近,可好歹当了一个多月的村长,每日跑进跑出,领着大伙儿修屋犁地,早就把全村人都认了个遍。
原住民也不例外。
外面站着的正是虎子的奶奶姜氏。
沈家刚到狭村的时候,便与其打过照面。
那会儿对方瞧着就极为枯瘦,但绝不像现在这般没精神,仿佛在短短数日内,被病痛折磨垮了。
刁氏心里不大是滋味儿。
“孩子不懂事,我这当家长的不能装傻,哪有小年夜跟人讨食的?有来有往,明年才能都有好日子过。”
姜氏手里捧着碗,里面赫然装着些干枣。
老人家额头堆满皱眉,身上弥漫出淡淡的腐味,可那双浑浊的眼眸里却显出温柔。
当初,沈家一行初来此地,随即便陷入“丢粮”危机,唯有姜氏肯跟他们搭茬,给流民们提了醒,这才及时将粮食追回来。
沈鸣秋接过碗,被顺手摸了下脑袋,他抿唇,竟意外地没有后退躲开。
小孩子最能感知到旁人的善念与恶意。
尤其是他这种,亲身体会过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便很难拒绝这种温柔。
刁氏瞥眼沈鸣秋,脸上的笑容更真诚几分。
“嗐,些许吃食而已,小孩子都嘴馋,我家这几个不也是吗?啥都别说了,老姐姐是守规矩的人,以后咱俩家多来往。”
说罢,邀请姜氏进门坐坐。
“不了不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姜氏摆手拒绝,脚下却未动,朝门内望眼,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道,“我听虎子说,姜县令在此?”
“啊,是来了,老姐姐找他有事?”
见刁氏答得干脆,姜氏反倒又含糊了。
“也没什么大事……”
“甭管啥事儿,进来再说吧,站外面多冷啊,再给冻坏了。”
只看那踌躇不定的样子,便能猜到,事情肯定小不了。
刁氏干脆把人拉进院子。
“我就不进了吧……”姜氏被拉到堂屋门口,一瞅,这么多人,那就更不好说了,“还是别打扰你们吃饭,有机会再说吧!”
见刁氏许久未归,隐约听到门外的对话声,众人早已停下筷子。
“别啊,来都来了,婆婆你要不还是说一说吧?”
沈春行忙把人拉住,暗中观察其脸色,在心里叹了口气。
上回见时,她便知老人家病入膏肓,能撑到此刻,已然是难得。
“唔,这咋说呢……”姜氏扫了扫满屋子的人,目光突然定格在沈知夏身上,不敢置信般往前跨了一大步,“你!”
沈知夏茫然站起。
她平日甚少出门,不是要帮着做家务,就是陪常大夫煮药,因而没怎么跟村里人打过照面。
大伙儿也只是知,沈家有两个丫头,两个小子,有时都不怎么能对上号。
这年头日子虽然难过,孩子却不少养,几乎每家都有三四个小萝卜头,又只相处一个来月,狭村本地的居民,哪能认得那么清楚。
姜氏也不确定自己先前见过这女娃娃没,可眼下就着烛光与火盆,她确信,绝不会看错。
那隐藏在细腻脖颈下,一条条跃动着,犹如毒蛇般的筋脉里,藏着世间最为可怕的东西。
跗骨之毒啊!
该是何等凶残的人,才会在一个女娃娃身上,做出如此恶毒之事。
“婆婆可是觉得人多,不好说出口?”沈春行眯起眼,像是没察觉到姜氏的古怪般,直接岔开话头,“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个,在座都是自家人,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外传,薛大人也不会介意,是吧?”
薛永安配合点头,一板一眼道:“老人家可是有冤要申?你且说来,我替你做主。”
“其实,我这回来,确有一件事要禀告……”
姜氏敛住心头的惊骇,在发现沈家二姑娘身上的异常后,她原本要说的事,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
“其实,曹老头走前来找过我,想让我跟他一起走,我没同意,他就给我留下点东西。”
曹老汉便是先前那个村长。
大伙儿才刚竖起耳朵,就差点被惊得趴到桌底。
好家伙。
这是自己能听的吗……
虽然大伙儿背地里都在骂老鳏夫,可其实曹老汉也才四十来岁,长相老成罢了,跟姜氏,差了得有十岁吧。
“你们别多想,我男人跟他是把兄弟,死前曾托其照顾自家……这人虽然昏了头,做出盗粮的丑事,可为人还是挺讲义气。”
姜氏面色不改,从腰间解下个袋子,扔到桌上。
“他以为这玩意儿精贵,其实就是个烫手山芋。”
入手沉甸甸,薛永安打开袋子看了眼,继而递给沈春行。
“为何是烫手山芋?这里面的东西,拿去卖,应该能换不少钱。”
姜氏望向沈春行,发现她掂着袋子,却没打开看,心头略感诧异,并不做隐瞒。
“若我想换钱,何至于等到现在?这玩意儿,我早两年就发现了!”
“我就是不想让它现世,才一直装不知,没想到啊,被曹老头挖出来,还为此把小命丢掉。”
姜氏是个明白人。
她深知,那点救济粮,要不了人命,能搅动风云,把几方势力引来村子的,必然得是泼天的富贵!
自己谨守着清贫过日子,却还是没能逃过这一麻烦。
涉及到命案,大伙儿再没了听八卦的心情,表情古怪地来回张望。
刁氏一会儿瞄薛永安,一会儿瞪沈春行,只差没去揪她耳朵,好问问又瞒着自己做了什么!
“如此说来,这东西,离狭村不远?”沈春行把手搭到桌上,无意识地敲击。
姜氏不答反问:“去过村子后面吗?”
沈春行想想:“那座荒山?”
说是山,其实没多高,远看像个坟包包。
听本地人介绍,那山上面,种啥死啥,压根无法开垦,这么些年来,唯有杂草长得最旺盛。
沈春行本打算在上面建个农场,发展发展畜牧业。
如今想来,若有矿,确实该是在那儿。
“山里有没有我不知,”姜氏摇摇头,说出的话与沈春行料想一般,“我是在山脚的河里发现过此物,料到它不能凭空出现,便将附近的碎块都给捡走,回去也不敢随意变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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