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疲惫地望着旁边站着的小孩,朝他扯出一抹生硬的笑来:“谢谢你。”
小孩神色羞赧,小声问道:“二位姐姐……是私逃出来的么?”
宁扶蕊与柒柒相视无言。
这一路跑过来,她的夜行衣破得不成样子,而柒柒也好不到哪去,脸上衣服上都是灰尘跟泥土。
“这个……”宁扶蕊心虚地打了个哈哈,“怎么说,勉强算是吧。”
小乞丐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支吾了半天,都未曾说出口来。
此时,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激起宁扶蕊一阵寒战。
她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被冻得从地上坐了起来,周围一片荒芜,杂草丛生,似是没有能躲雨的地方。
小孩还在沉默,似乎在下定什么重大决心。
好一会儿,他径直拉过宁扶蕊与柒柒的手,说道:“姐姐们随我来。”
宁扶蕊垂眸看去,那是一双与孩童稚嫩的年龄不相符的,粗糙赤红的小手。
二人被小孩拉着走了十几里,只见面前终于露出个用茅草与沙土搭建而成的雨棚。
不,那似乎不是雨棚,而是这个小男孩的家。
小乞丐在摇摇欲坠的柴门前站定了,他小声喃道:“阿娘本来不准我这个时辰回家的。”
可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门,入眼是一幅家徒壁立的光景。
似乎还有人睡在用泥堆砌的灶台旁边,下面只垫一排竹子,见他回家,便马上醒了过来。
小屋子没有灯火,黑漆漆的,宁扶蕊看不真切,凭借微弱的晨光,她依稀看见里面还有一扇门。
一个青年的声音于寂静之中响起:“阿意,怎的现在回来了?”
“你身后是何人?”
被称作阿意的小男孩没出声。
在这诡异的寂静之中,那最里面的房门内好像逐渐传出了些不可名状的声音。
宁扶蕊背后有点发毛,她是个成年人,再傻也分辨得出来这是何声音。
她终于理解这个小孩方才的一番话到底是在说什么了。
宁扶蕊听不下去,赶紧开口道:“那个……”
小孩儿紧握着她的手汗津津的,握的宁扶蕊难受起来。
宁扶蕊干干地笑了两声,编了个借口:“他今日被一群大孩子欺负,被我撞见了,我看不过眼,便顺手帮了一下。”
青年赶紧走上前来拉着小乞丐的手。
“我教你上街莫要与人打架,你是又当耳旁风了?”
“伤到哪儿没有?”
小男孩儿低头不语,宁扶蕊看着那青年,眉目间有一股淡淡的书生气。
虽然穿的衣衫破旧了些,可依旧整齐。
青年意识到她正在观察自己,脸红得结巴了起来:“呃,小生未未曾谢过二位娘,娘子……”
许是听到了屋内的声音,两位少女的脸色都算不得好。
青年又赶紧解释道:“抱歉,让两,两位娘子见笑,阿意,快谢谢人家!”
他推着小男孩向宁扶蕊道谢,神色腼腆。
因着外面还下着雨,宁扶蕊局促又心虚地被请进了门。
青年点了一豆灯,见两人衣衫都有些湿,又生了把柴。
原来这个青年叫刘期归,小孩叫刘意。
二人皆是乐坊女子所生,并无父亲,女子从乐坊逃出来后,带着二人辗转流离了许多地方。
最终为了青年的仕途,她重作冯妇,将家定在了汴京。
青年在谈到自己娘亲之时,握紧了拳头,清秀的眉目间落了些不甘。
平日里他卖出的那些字画勉强可以维持家中生计,可阿娘却一直希望他能出仕。
他劝过阿娘,可是执念已入骨,又怎会轻易改变?
他绝不会忘记,阿娘那疲态苍白的脸上,独嵌着一双怀着希冀的眼。
他不禁咬住后槽牙,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我会出人头地,绝不会辜负阿娘。”
听罢,宁扶蕊默默从里衣的内袋里掰了点金叶子。
瞅准时机塞进了刘意的手里。
她又悄悄替二人卜了一卦,都是好结果,只是走得会有些艰难。
“小女愚钝,与家人学过些风水卦象,方才替二位郎君卜了一卦。”
青年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上下皆坎,同卦相叠是险恶之象,”宁扶蕊循序渐进地说着,“但郎君万不可因此自暴自弃,坚守本心或许会有大际遇。”
她说得还是隐晦了,二人官运极好,若能渡过贫穷这一劫,日后于朝堂之上,说是可以改天换地都不为过。
听到这里,刘期归怔愣着不知要说什么好。
听得外面雨停了,宁扶蕊又困又累,不欲多待,便又开口道:“郎君若有需要,可到东华门下的茶肆寻我。”
待宁扶蕊出了门,二人又交谈起来。
“哥,阿娘在里面干什么呢?”
“阿娘在里面杀鱼呢,阿娘说明日要给我们做鱼汤喝。”
“我想去帮帮阿娘,她好辛苦的样子……”
回到家,宁扶蕊倒头便睡死在了榻上。
是日晚,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的她,身处一处园林之中。
没猜错的话,这具身体的主人应该是原主宁芙蕊。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还未来得及细想,她又发觉身边坐着一位穿着蓝色圆领衫的青年。
那青年脸色苍白,仄仄的眉眼间萦绕着深重的戾气。
她正想做点什么,发现这具身体根本不由她控制。
少女的声音很清澈,犹如珠落玉盘:“不知赵郎君今日寻我所谓何事?”
赵郎君?那赵旻澜不就姓赵么?
这个赵郎君又是他什么人?
不耐烦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你明知道的。”
宁扶蕊抬眸望去,似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明知道什么?
少女表情有一瞬间的停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淡笑着说:“我不会与赵郎君成——”
青年打断了她的话:“你还以为自己还是那什么朱门贵女么?”
他头发上的玉冠在阳光下很晃眼,温吞的光,却火辣辣地刺进了她的眼底。
“莫要再痴心妄想了!”
许多零散的记忆碎片像光影般朝自己飞来。
宁扶蕊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情绪,嘴唇不住地颤抖。
极强的自尊心化为一堵堵厚厚的墙,将她围困在这小小一隅。
她不能言语,身心都被牢牢钉上层层禁锢。
无边际的痛苦围绕着她,从白天到黑夜。
甚至她闭上眼,耳边还能听见那人用低沉的声音与她狎昵。
等宁扶蕊再睁开眼,场景飞速流转变换。
她置身于一叶轻舟之上。
脚下踩着一片洇湿的暗红,谁的血?
她趔趄着站起身,只见身前的青年万分狼狈地跪趴在船边,那血正是他身上的。
滚烫的热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宁扶蕊被迫感受着原主紊乱的心绪。
心中一时千回百转,喜极,痛极,哀极,恨极。
只见她颤抖地用双手捂住脸,喉中隐约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恨啊,她好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底滋生的恨意像毒蛇般不断折磨扭曲着她身体与心灵的每一处。
灭族之仇,秽恶之事,一桩桩一件件。
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她垂死挣扎隐忍到今日,便是为了这一刻。
画面定格在傍晚,斜晖将水面染成橘红,江天一色,波光粼粼。
宁扶蕊吓醒了,汗打湿了她的脊背。
心思怔愣间想到资料上原主的结局。
一句轻飘飘的溺亡。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溺亡。
一想到那赵郎君的嘴脸,她几乎马上就要吐出来。
她从没想过那种事竟然离自己这么近
“阿蕊,阿蕊?”
宁扶蕊被柒柒唤回了些许神志。
她似乎睡了很久。
柒柒坐在她床边,关切地问道:“阿蕊做噩梦了么?”
宁扶蕊怔怔地望着柒柒,脸上还淌着未干的泪。
“柒柒,以前我可与谁有过婚约?”
此话一出,柒柒的脸色瞬间染上几分凝重。
“有的,小姐与那赵府的三公子赵旭之曾是指腹为婚,不过后来夫人为小姐退了婚。”
宁扶蕊感到一阵恶寒。
这赵府上下,一个两个全是坏胚。
明明退了婚,还要她……
她不敢想,周惟卿竟还在那样的环境里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
楼下卦铺的门蓦地被人敲响。
二人心下俱是一惊。
宁扶蕊从床上跳起来,探出窗外一看,霎时吓了一跳。
只见周惟卿脸色苍白,身着一袭青袍站在那里,三下一顿地敲着她卦铺的门。
远远看去,少年愈发形销骨立,似乎再多站一会便要倒下。
她赶紧叫柒柒请了人进来。
穿好衣裳,她缓缓走下楼去。
周惟卿坐在书案面前,直直凝视着她,似乎要将她盯出个洞来。
她一时不敢看周惟卿,只好摆弄着面前的风水器具,问道:“郎君想卜何事?”
半晌都无人接话,宁扶蕊忍不住抬眼一看,正正对上那双不悲不喜的眸子。
宁扶蕊迟疑道:“郎君?”
“卜生死。”
宁扶蕊摆弄的手一抖,强装镇定地笑道:“恕我愚昧,不知可否请郎君作进一步解释?”
她一时不敢确定周惟卿的目的,如若是赵家派他来试探,赵旻澜又怎会这么快就知道是她?
宁扶蕊看不透周惟卿的命格,因为他被养在赵褚林身边太久,那风水局早已改变了他的命数。
不过通过这几日她与他的接触来看,若是卜出来了,那命数也定是十分凶险……
第8章 一念之间
周惟卿心中冷笑,自那日醒来后,他便在院子旁的草地中发现碎成两半的风水罗盘。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确定,这女子来过。
隐姓埋名进入汴京,又暗中调查赵府。
她到底想做什么?
“若生死不可卜,那娘子可从周某身上看出些什么?”
宁扶蕊给他倒了杯茶,淡笑道:“我先得问郎君一个问题。”
一双鹿眼望着他,眼中似有几分探究,周惟卿颔首。
只见她轻轻开口问道:“郎君认为,守道之于守官如何?”
周惟卿简洁地回答道:“官非道何以能守。”
宁扶蕊心下惦记着那只手遮天的赵褚林,语气辛辣:“即便是身居高位,位极人臣也一样么?”
周惟卿想了想,笃定道:“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
他想表达的是:若你本来就是守道之人,又怎么会因为身居高位而改变?
宁扶蕊默默在心中为周惟卿的这句话添上了个前提——你先得是艘船。
朝堂之上大臣那么多,形形色色鱼龙混杂,谁能确定那人是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又不是只有舟能在海面上浮......”
周惟卿一边思索着她的话,一边继续辩驳:“是抑不是,皆在人的一念之间。”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人心最是难测,是非皆在一念之间。
周惟卿看得出来,眼前的女子同样也在试探他。
虽觉答案模棱两可,但宁扶蕊到底还是替他算了一卦。
她掏出自家祖传的三枚钱币,认认真真算了起来。
卦象一起,宁扶蕊哑然。
他虽然命硬,但命中劫数繁多,按理说一个正常人一生也就那几个劫数。
他这简直算是数之不尽。
上次系统给她算到的天水煞还算小的了。
她双手微微颤抖,逃不过周惟卿洞察秋毫的眼睛。
赵褚林捡他回来,该不会就是看中他命硬,将赵府所有人的劫数全转到了他身上?
宁扶蕊眼中漫上几许悲凉的意味。
她用笔墨沾了朱砂,画上几道消灾符,这样勉强能替他挡掉几个。
“郎君命中有大劫数,这几道符贴于床头可消灾挡祸。”
最根本的方法还是远离赵府,但宁扶蕊不知道该怎么说。
阳光穿过树叶,在少女身上洒落细碎的光斑。
她真诚地望着周惟卿。
“郎君脸色似乎不太好,我这还有一个香囊,可以舒缓安神,也送给郎君了。”宁扶蕊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香囊,递给他。
鼻尖又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丹桂香。
周惟卿看着这个香囊,一时竟有些恍惚。
那日是她救了他。
他手指微蜷,心口发热,似乎犹豫着该不该接。
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宁扶蕊又开口说道:“我不要郎君什么报酬,我希望能与郎君结交。”
结交这个词对于周惟卿来说过于陌生,他不禁咋舌。
突如其来的示好,她到底……
宁扶蕊从小是个热心肠,着实不忍他一个人呆在那个狼窝虎穴般的地方。
若她继续袖手旁观,周惟卿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看着他错愕的模样,宁扶蕊一时觉得有点好笑。
带着笑意的眸子洋溢着明媚的清辉。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周惟卿心中所有尘俗卑猥的阴暗心思霎时变得无所遁形。
他唇齿发烫,竟说不出答应的话语,半晌只点了个头。
宁扶蕊松了口气。
送走周惟卿,她干脆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身心俱疲。
方才那一卦耗费她太多心神,她这几日都不能再轻易卜算了。
这时,柒柒托着一碗冰粉从楼上走下来:“阿蕊可知,再过半月便是万寿节了,届时圣上会携家眷亲临东华门与民同乐呢!”
宁扶蕊仔细听着,心中隐隐有个计划萌芽。
如今当政的是当年与赵家合谋的二皇子。
既是他的万寿节......
她这不得送点儿“薄礼”聊表心意?
半月后,街市之中百姓摩肩擦踵,商铺里外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派繁华的盛景。
宁扶蕊悠哉地坐在东华门下的胡饼摊吃着胡饼,望着城门上年近中旬的梁帝,心中不禁冷笑。
托长公主的福,万寿节前夕,她悄悄溜入宫中,与柒柒置换了东华门烟花大会的烟花。
城门上的梁帝望着楼下流连百姓,心中倍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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