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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作者:沈鱼藻【完结+番外】
  方廷玉初听这话,内心有些惊讶,但很快他就想到,当年读书时,岳汀兰老是往同济跑,十回里有六七回遇见何刚。那时何刚确实喜欢逗她,兴许从那时起,何刚的心里就有了岳汀兰……他发自肺腑地为岳汀兰感到高兴。
  岳汀兰一口饮尽杯中酒,眼里也带了两三分醉意,她用手指着方廷玉说醉话:“你别以为我有了好归宿你的债就清了,今生今世,你欠我的多着呢。”
  方廷玉由衷地回答她:“我知道,我欠你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无法偿清。”
  岳汀兰却突然倾身,隔着桌子抱住了他,她伏在他的肩头,喃喃说:“你并不欠我的,对不起,对不起。”
  方廷玉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
  一九四九年冬天,岳汀兰离开徽州。
  第二年的春天,方廷玉也离开了家,他去了河南。
  他来到祝青青的老家河南项城,桑家的老宅早在一九三〇年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后来有人在桑家的地基上又盖起了房子。方廷玉赁下了对面的屋子,每天遥望着对面的大门,想象着小时候的祝青青,她蹦过高高的门槛,她在门外踢毽子,她的脸蛋儿被北方冬天的风吹得通红……如果自己也是项城人就好了,就把家安在桑家旁边,家里种一行杏树,引诱那邻家女孩七月逾墙而来。
  渐渐地,望着对面的时候,方廷玉出现了幻觉,他似乎真的可以想象出,童年时期的自己、少年时期的自己,在桑家的门外,和同龄的祝青青一起玩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愿意一直这样长梦不醒。直到一封来自老家的信打碎了他的幻梦,信是老管家写的,告诉他,小顺患病,速归家。
  方廷玉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不是孑然一身,肩上还有责任。
  还是少年好,遇到不高兴的事,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挑子想撂就撂。人一旦长大,就算被压垮了,跪在地上,膝盖磨出血,也要咬着牙继续前行。
  他星夜赶回徽州。
  好在小顺的病并不严重,等他到家时,已经能活蹦乱跳地跟人比赛放风筝了。
  第二年,小顺该上学了,方廷玉从此绝了离家的念头,安安心心地在这四方天地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人人平等,不再作兴旧社会老爷太太那一套,方廷玉于是遣散了下人们,只留下老管家——老管家一生未婚无儿无女,把最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方家,方廷玉是应该给他养老的。
  又过了两年,老管家也中风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方廷玉和小顺兄弟俩。偌大个宅子,又没有下人打理,花木疯长,苔藓遍地,池塘里结了绿萍,佛堂里挂了蛛网,好好一个家,变得废园一样。
  地方大,人气不旺就容易出黄鼠狼,狐黄白柳灰,半夜里活动,窸窸窣窣,有一回小顺半夜起来去上厕所,跟草丛里蹿出来的一只黄鼠狼打了个照面,被黄鼠狼贼亮的眼睛一吓,当晚就病了,发烧整三天才退热。
  有人屋檐无破瓦遮头,自己家却两个人住着一座大宅,这样不公,是要折寿的。方廷玉索性找到了政府,说要把方家老宅捐给国家。
  方家老宅建于清同治年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十分有文物价值,当地文保部门自然十分欢迎他的捐赠。最后商定下,方家老宅捐给国家,改名方家花园,改造成人民公园,内设小型展馆。作为方家的最后一任家主,也是个有过战功的退伍军人,方廷玉被特聘为“方家花园”的名誉馆主。
  他和小顺依旧住在“方家花园”里,但是不住原来的房间了,兄弟两个搬到了后花园的花厅,方廷玉住进了绣楼,且做卧室且做办公室,从此长久地在绣楼驻扎下来。直到周缇来的时候,他还住在这里。
  宅子虽然捐了,但有些私人物品还是要自己留下的。方廷玉挨间屋子收拾,收拾到祝青青的旧房间时,在衣柜顶上,突然发现了那块“澄心”的匾。
  这是当年,“澄心造纸厂”初建,他送给祝青青挂在办公室里的,他亲手写的大字儿。
  祝青青点名要的东西,他写了几十上百张,才从里面挑出一张自认为写得最好的,郑而重之地署了日期和自己的名字,还特地跑去找人刻了个章,在右下角盖了个章子。
  他竟不知,离开上海时,祝青青也把这块匾带回了徽州。
  小心翼翼地把匾从柜子顶上抱下来,轻手轻脚地擦干净玻璃框面上的灰尘,手指一寸寸地摩挲过去,他突然在玻璃框的右下角发现了一枚指印。
  朱红的、清晰的、没有闭合的、看上去属于大拇指的纹路,在坊间的说法里,这种纹是“簸箕”,传闻女孩儿有十个簸箕纹就是凤命,未来要做皇后的。
  方廷玉就曾经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十五岁那年,他捉着对方的手看了半天,告诉她:“你好厉害,十个手指头都是‘簸箕’,传说中的凤命啊,你要是真去了法国,搞不好会变成法国皇后呢。”
  如今伊人已经远走法国,她的指印倒是永远地留在了这块匾上。
  这个指印是什么时候印上去的?朱红色的,大约是印泥。
  她是澄心厂的负责人,平时大小事务往来经手,少不得要用到印泥,或许就是离开上海那天,摘匾的时候,手上染了印泥,这才在匾上留下了这个簸箕纹……
  方廷玉抱着匾蹲在地上,心口绞痛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最后只带了这块匾进绣楼,把它端端正正挂在墙上。
  同时要求接手方家花园的文保部门,方家客厅条案上那一套“东瓶西镜”不许移动,照旧是左边放镜子,右边放花瓶,当中一面自鸣钟,自鸣钟两侧各放一个帽筒。
  钟生瓶镜(终生平静)。
  曾经他跟祝青青解释这一套东西的意思,说徽州人家,男人多在外经商,女人多在家乡持家,所以摆东瓶西镜,瓶是平安,镜是心静,寓意是,男人在外平平安安,女人在家心静如水。
  那时祝青青驳斥了他,问,为什么是男人在外平平安安,女人在家心静如水?
  他回她说,行啊,咱们两个,以后你在巴黎平平安安,我在徽州心静如水。
  从今天起,平平安安是你,心静如水是我。
  方家老宅的最后一任家主方廷玉,成了“方家花园”的第一任名誉馆主。
  他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把花园巡看一遍,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掸掸尘土,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客厅的“东瓶西镜”,七点半从后门出去买早餐,九点半去前门开园,下午五点半闭园……
  有人来参观他就客串一下导游,没人参观他就在绣楼里做自己的事情——看书、读报、练字。推开窗就能看见池塘边的杏树,方廷玉觉得很满足。
  那棵杏树,自他从河南归来后,每年都果实累累,但方廷玉从来不吃,他把结的杏子都摘下来,洗净了装盘,放在花园各处,供游客们自己取食。
  有时候游客少,杏子来不及被吃完就烂掉了,烂掉就烂掉,方廷玉也并不吃。
  杏子独食无味,而他想一起吃杏的那个人远在天边。
  后来,“方家花园”旁边建起了一所小学,每到杏子结果的季节,就有小学生偷偷翻墙过来偷摘杏子,有一回恰巧叫方廷玉碰见了,那小女孩儿受了惊吓,摔了跤,坐在地上痛得哇哇大哭。
  方廷玉领她去卫生所包扎,又送了她一口袋杏子,和颜悦色地告诉她,不必这样偷偷摸摸的,以后想吃杏,就光明正大地来方家花园。后来,这棵杏树上结的果实,就成了隔壁小学全体小学生的牙祭。一到七月,孩子们闻香而动,成群结队地跑来敲方家花园的大门,边敲边喊,方叔叔,我们来吃杏啦。
  后来方叔叔成了方伯伯,方伯伯又成了方爷爷……一转眼,就是三十年。
  正说到这儿,就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一群孩子涌进后花园,跑到杏树下,围着方廷玉蹦蹦跳跳:“方爷爷,杏子结果了吧,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方廷玉站起来,笑呵呵地说:“结果了,就等你们这群小馋猫来呢。”
  五十年的老杏树,已经长得同绣楼一般高,方廷玉把一块油毡布给孩子们,让他们抻开毡布站在树下,自己拿起立在树干旁的杆子,举高了去钩杏子,树叶哗啦响动间,一个个杏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砸在油毡布上,孩子们高兴得哇哇乱叫。
  “打劫”完了杏树,孩子们一人兜着一捧杏子兴高采烈地跑了,方廷玉笑眯眯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叹:“他们的父母也都吃过我家的杏,可惜了,他们的孩子是吃不到了……杏树结果五十年差不多也就到头了,今年,这棵杏树都五十二岁了。”
  一九三四年种下的树……半个世纪了,种它的两个人,谁也没吃到过它结的果子。
  到底是,五十年杏花落空,半生辜负深情。
  离开“方家花园”前,方廷玉告诉周缇:“其实,这些年,我做过很多关于她的梦。”
  既然是梦,便都是假的,是他睡着后的臆想,白天里他不敢想她,只有到了晚上,睡着了,才敢在梦里放肆地梦一梦她。
  他梦见过他们从小就相识,早于谢南邻,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梦见过她没有去法国,两个人还在绣楼里,写字、读诗,端午一起吃粽子。
  他还梦见过和她一起去了法国,牵手漫步在塞纳河边,走累了就停下来,坐在咖啡馆里,喝一杯苦甜苦甜的咖啡。
  在所有这些梦里,他最喜欢的一个,是那年战场受伤后,在后方医院里等死的时候,有一天,梦见那次祝青青误伤岳锦鳞,他送祝青青去码头让她逃命,然后独自回家,替她顶罪。可是祝青青没有走,她从码头跑了回来,抱着他说,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要坐牢也一起坐。梦里,方廷玉伸手抱住了祝青青,在她耳边说:“既然你回来了,我可就再也不放你走了。”
  祝青青就真的再没有走,他们成了亲,祝青青穿着喜服漂亮极了,就像那年在樟潭村海棠家里时一样……
  梦醒后,方廷玉躺在床上,望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幸福了很久,也惆怅了很久。
  周缇问方廷玉:“当年你为什么不开口挽留她?”
  方廷玉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是个多余的人,累死母亲,逼走父亲,妨碍叔叔婶婶……祝青青有更好的人生,我不愿做她的绊脚石。”
  周缇又问:“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也不去找她?”
  明明曾经约定过,来日方廷玉去法国,祝青青会等在塞纳河左岸的普罗可布咖啡馆,请方廷玉喝一杯咖啡。
  方廷玉说:“一开始,是不想去打扰她,后来,是没有办法出国,再后来……”
  他没有继续说。
  周缇说:“您放心,等我回了法国,会登报帮您找祝青青,你们的故事应该有一个结局。”
  方廷玉淡淡一笑,怅然地望着杏树的树冠,夜风起了,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仿佛情人间的私语,他低声说:“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大半是没有结局的。”
  回到法国后,周缇开始寻人。他在巴黎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登了寻人启事,写道——
  青青河畔草,嫁杏拟何期,普罗可布咖啡馆,祝小姐,请来。
  中文的寻人启事,且是这样文绉绉的话,一时间这则奇怪的启事传遍了巴黎街头巷尾,周缇去普罗可布咖啡馆等人时,也听到客人们聊起这件事。
  甚至有电视台找上门来,要给周缇做一期访问。周缇没有拒绝,既然是寻人,当然越多媒体散播消息越有利。在访问上,他解释了这则启事的意思,告诉观众,“青青河畔草”是中国古诗里的一句,嫁杏,在古中国是女孩儿出嫁的意思。半个世纪前,有一位叫青青的中国姑娘,和一个中国男孩儿约定了要在普罗可布咖啡馆重逢。
  节目播出后,周缇接到了无数个电话,都是询问这个故事更多细节的,可是没有人能提供给他祝青青的消息。
  就在周缇即将绝望时,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中国人,一个苍老而严厉的中国男人的声音,单刀直入,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晚晚?”
  晚晚,是祝青青的小名,只有祝青青真正的朋友才知道她这个名字!
  周缇精神一振,正要问对方是谁,突然听到有人按门铃,他只得对对方说一句“请稍等”,然后放下电话急匆匆去开门。
  门外站着邮差,有一封寄给周缇的信,是中国寄来的加急件。
  周缇拿着信返回到电话旁,拿起电话,抬起肩膀把话筒夹在耳边,边讲电话边拆信。
  “您好,我叫周缇,是一个画家,寻找祝青青是受人所托,请问您是?”
  “我叫谢南邻,是晚晚的朋友,你说受人所托,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方廷玉?”
  周缇没有回答他。
  他已经拆开了信,抽出了里面的信纸,看到了信纸上的内容。
  很简短的一封信,只有一句话——
  家兄廷玉已于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七日离世,兹定于八月六日举行追悼会,闻家兄与周先生有倾盖之交,如有空暇,请来送他最后一程。
  方廷玉的离世十分突然。那天是个周日,方小顺夫妻带着女儿回方家花园看他,白天里一家人还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团圆饭。方廷玉还跟方小顺讲起,前段时间来了个旅法的中国画家要找澄心堂纸……方小顺一家吃完饭就走了,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文保单位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老爷子昨天晚上没了。
  医生说他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闭园后其他员工都回自己家住,只有方廷玉一个人住在花园绣楼里,所以去世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第二天其他员工来上班,发现花园大门还没开,叫门也无人应。方廷玉是个尽职尽责的馆主,过去三十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大家觉得不对劲,干脆翻墙进去,这才发现方廷玉已经死了。
  他死在西花厅的绣楼里,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窗开着,晨风吹进来,吹动着被他手臂压住的一张宣纸,宣纸上写着一首未完的词,南宋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那人却在何处?
  作为一个普通人,方廷玉的追悼会可谓隆重。
  他是老军人,戎马十一年,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他的老战友;他是方家花园的旧主和名誉馆主,把家产和余生都无私奉献给了国家,政府部门也派出了代表吊唁;他还是隔壁小学全体毕业生和在读生的好朋友,他们都吃过他家花园的杏子,追悼会上,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吃杏人……
  当暮色四合,白天的喧嚣落地,方家花园迎来了一位陌生而熟悉的客人。
  说陌生,是因为已经三十年不曾再见;说熟悉,是因为她的足迹也曾踏遍方家花园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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