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璎珞
周缇终于见到了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当事人,只可惜,不是祝青青,而是岳汀兰。
见到岳汀兰,最高兴的是方小顺。小时候,父母早逝,方廷玉在外打仗,带大他的是岳汀兰,她教自己说话、走路、读书……她是他名义上的表姐,实际上却情同他的母亲。
虽然三十年里岳汀兰从未回过徽州,但他没有一刻忘记过岳汀兰。
岳汀兰讲起这三十年来的往事。
一九四九年,“香雪帘栊”和方廷玉摊牌后,她离开徽州,去了上海。
在“香雪帘栊”里说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假的。何刚确实已经追求了她十年,从她在上海读美专时起,何刚就喜欢她,老是借着方廷玉接近她,逗弄她。可是真正开始追求她,却是一九三九年在重庆重逢后的事情。
重庆?周缇不解。
在方廷玉讲述的故事里,从未提到岳汀兰去过重庆,周缇一直以为,在离开徽州前,岳汀兰就一直待在徽州等方廷玉。
岳汀兰没有回答他的疑惑,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何刚虽然已经追求了她十年,但离开徽州时,她其实还没有决定好要和何刚在一起,因为那时她还不能淡忘方廷玉。
她只是,没有办法再在徽州待下去,没有办法再面对方廷玉,如果不走,她会疯的。
她来到了上海,成了一名永安百货的售货员。
她和何刚的关系一直是朋友以上,恋人以下,直到一九五八年,何刚突然约她去公园划船。在碧波荡漾间,何刚同她告别,告诉她,自己因为工作调动,即将远行,不知归期,恐怕今生今世都难再见,要岳汀兰好好保重自己。
岳汀兰再三追问他要去哪里,何刚却只是摇头,闭口不言。
到这时,岳汀兰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人,原来这些年过得很快乐,只是自己沉湎于过去,从未发觉。
回到家,她从抽屉里掏出一沓用皮筋捆着的信,那是何刚在美国留学的那几年写给她的。在信里,他跟她讲自己的学习、生活、美国的风土人情……这么多年了,这些信她一直好好地保留着。
第二天,她带着信上门去找何刚,告诉他,自己要和他结婚,不是出于冲动,也不是出于愧疚,那一箱子信就是她爱的证明。
一九五八年秋天,他们结了婚,刚度完蜜月,何刚就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后,再见是在医院,何刚躺在病床上,已经是癌症晚期,枯瘦如柴,满脸老人斑,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拿着糖果逗她的轻佻纨绔少年?她几乎认不出他来。
何刚最后是握着她的手去世的。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徽州人家,一世夫妻三年半。一对徽州夫妻,一生中真正朝夕相处的时光,满打满算不过三年半那么长。
谁想到,她和丈夫的一世,短暂到连三年半也没有,即使四舍五入,也不过只有短短半年。
送别了丈夫,她又收到来自家乡的信,告诉她,她少女时的执念已经不在了。
岳汀兰到后不久,谢南邻也到了。
原本他是要和周缇一起回国的,但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情,只好让周缇先走。
晚上,大家聚在灵堂里,一起给方廷玉烧纸。
方廷玉在黑白相框里,谢南邻和岳汀兰围在火盆旁,这个故事的当事人们终于聚齐,只除了祝青青。
祝青青到底在哪里?
火光映出每个人的脸,周缇看看谢南邻,又看看岳汀兰,他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满脸皱纹,眼神平静。周缇几乎想象不出他们少年的模样。
岳汀兰往火盆里添着纸,轻轻地说:“我在这个灵堂里,为方家好多人烧纸送行过,姑姑、姑父、二哥……还有青青。”
青青?
祝青青?
祝青青已经死了?周缇如遭雷击。
是的,祝青青已经死了,早在四十六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她这辈子最怕客死异乡,但到最后,还是客死异乡。
周缇怎么可能在法国找得到她呢?她根本没有去法国。
回到一九三八年。
八月份,岳濯缨过完了周年,谢南邻再次来到徽州,催祝青青一起去英国。
祝青青跟二叔二婶、岳汀兰道了别,和谢南邻一起,先去了上海,再想办法从上海坐船去英国……人已经在船上了,行李也已经放进了舱房,站在甲板上等开船,九月黄昏的风微凉,如丝绸一样拂过她的胳膊、小腿和脚背,望着壮阔的江面,和岸上如织的人流,她突然侧头问谢南邻:“哥,我们这群人,是不是很自私?”
谢南邻被她吓了一跳,问:“什么,自私?”
祝青青侧脸贴在栏杆上,闷闷地说:“有一回,方廷玉骂我们自私。说我们这群人,国家有难时就躲去国外醉生梦死,等国家安定了,又跑回来争权夺势……”
谢南邻笑了:“那样孩子气的话你也信?我们去国外又不是为了享受太平,像父亲,他是外交官,同外国人斡旋,可以为中国争取到多少支持。我是要继续精进学业的,打仗不是我的所长,科学也一样能强国。”
祝青青还是蹙着眉头:“你们是外交官和科学家,出了国也能为国效力,可是我不一样,我在国外能做什么呢?像过去那样,每天参加舞会沙龙,和那些上流社会的名媛们一起喝下午茶,谈论空洞的文学和艺术吗?明明我在中国已经是个实业家,我经营的工厂可以造出来纸,印刷新闻传播消息,印刷书本传递知识……”
谢南邻想了半天,安慰她:“如果你觉得文学和艺术空洞,到了英国,也可以去学些实用专业,比如,和我一样,学化学?”
祝青青点了点头,换一只手臂一个方向,继续趴在栏杆上眺望江岸。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她问:“哥,我是不是很无情?”
谢南邻不解:“谁说的?”
祝青青伸手捉风:“方廷玉,和方廷玉的奶奶都这么说。他们说我,虽然满肚子诗词,却爱嘲弄深情,实际上是个无情的人。”
谢南邻伸手揉一把她的头发:“别听他们瞎说,我们晚晚,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情的姑娘。”
她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谢南邻:“可是,我和方廷玉朝夕相处了七年,我明知道他喜欢我,可还是假装不知道,这不是无情,是什么?”
是的,她知道方廷玉喜欢自己,早就知道,可是她一直在假装。
谢南邻怜惜地帮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掖回耳后:“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如果我早点找到你,你就不会欠下岳家那么多情,多到要用自己的爱情来还债。”
还债。
这个词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那年她为建厂集股,岳濯缨不问前途不计得失地投了好大一笔钱,还说,陌生人之间情意有限,但做父亲的为女儿赴汤蹈火也属分内,要她记得自己是姐姐,要多关怀汀兰这个妹妹。
那时方廷玉只知道为筹到钱傻乐,她却知道,自古人情债最难还。
一路走来,岳濯缨毫无保留地帮她,数次救她于危难,天圆地方那么大的人情债,她要怎么才能还得清?
只有一个办法,满足他的愿望。
圣仁医院,岳濯缨弥留之际,只有她在身边,他握着她的手,说:“你知道吗?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是血缘。其实在真做父亲前,我想象中的女儿是你这样的,聪明,慧黠,灵秀。但最后上天给了我一个汀兰那样的女儿,她一点也不聪明,可是看见她笑,我的心里就能开出花来。青青,对不起,但请你原谅一个自私的父亲。”
她不可以嫁给方廷玉,甚至不可以让方廷玉看出来,自己也喜欢着他。
就让他认为自己是个无情的人,让他认为,在自己眼中,他是奶奶的“遗物”,是她一个为报恩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此一来,才最周全。
谢南邻冷笑:“岳濯缨和方家老太太,他们对你是好,但他们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自己的女儿和孙子,用一点恩情绑架了你,到头来还要说你无情,你不要信他们,我知道的晚晚,从来都是个有恩必报、嘴硬心软的好女孩。”
祝青青没有说话。
轮船开始鸣笛告别,祝青青突然直起身来,她的眼睛发亮:“哥,我想明白了,我不要去英国。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在往前跑,实际上不过是往回忆里躲。现在,我不想躲了。”
赶在轮船起航前的最后一分钟,她风一样地跑下了舷梯,站在江岸上,灿烂地笑着,冲甲板上的谢南邻挥舞手臂说再见。
那个笑容,就是祝青青留给谢南邻的最后一面。
一九三八年九月,祝青青跳下了去英国的船,回到徽州找到岳汀兰,告诉她,自己不去法国了,她放不下她一手创建的澄心厂,更放不下她暗暗喜欢了许多年的方廷玉。岳家的恩情,她只能以别的方式来回馈,今生不够,还有来生。
西迁的澄心厂已经在那里安家落户,她打算去重庆,在那里继续经营造纸厂,等候方廷玉从战场上胜利归来。
岳汀兰也跟她一起去了重庆。
这些年岳汀兰目睹着方廷玉、祝青青之间微妙的感情变化,悬了四年的心,却在祝青青同自己摊牌的那一瞬间落了地。
方廷玉是她的执念,而祝青青是她的姐妹。
她们辗转到了重庆,祝青青重归澄心厂,岳汀兰也找了一份保育学校的工作,她们和无数抗战大后方的女孩子一样,一边工作,一边等待着良人归来的那一刻。
就是这样,才和举家迁到重庆的何刚久别重逢。
安静而充满憧憬的生活,被一封电报打乱了节奏。
电报来自老家,是二叔发的,转告给岳汀兰方廷玉寄来的悔婚书:我心枯槁,不愿误你,放你余生,望自珍重。
“我真是个迟钝的人啊,先发现这封信不对的,是青青。”
祝青青觉得不对劲,方廷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悔婚?他大可以在离开家之前就告诉岳汀兰自己不想娶她。
会不会是,方廷玉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托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去打听,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方廷玉在前不久的一场战役中负伤,正在某地后方医院抢救;他术后伤口感染,性命垂危,医院缺少抗生素,恐怕他难渡过这一关。
祝青青当即决定,她要去找方廷玉。
许多年前,方廷玉第一次带她去渔梁码头看新安江,遇见有客死异乡的人灵柩回乡,那时方廷玉告诉她,徽州人,女儿能和丈夫长相厮守是福气,男儿能死在家乡是运气。
他还开玩笑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死在哪里。
她不能让他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在异乡,就算他真的要死了,她也要去见他最后一面,接引他的亡魂返回故乡。
“他死了,我带他魂归故乡;他活着,我和他拜天地高堂。”
她离开重庆时,行李里放了一块红布,战时物资紧张,弄不到喜服婚纱,那就用一块红布来假装盖头吧。
岳汀兰执意要跟她一起去:“我是你的妹妹,你千里嫁夫,我理应给你送嫁。”
其实,方廷玉所在的城市,距离重庆并不算太遥远,离开时,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一场死亡之旅。
路行到一半,经过一个小镇时,她们遇到了日军飞机轰炸。
但是,祝青青不是当场死于轰炸的。
她只是在轰炸里受了伤,弹片刺伤了腿,没有办法继续赶路,于是只好暂时在小镇上耽搁下来。起先以为这点伤并不致命,祝青青还说,等稍微养好一点,就寻一副拐杖,拄着继续行路。
只要赶到附近一个稍大的镇子,就会有长途汽车,然后就能到附近最大的城市,再从那里坐火车去方廷玉所在的地方……
两个女孩在破败晦暗的小镇客栈里憧憬着,彼此鼓励着。
第二天,祝青青突然开始发烧。
胡子花白的大夫来看过后,大惊失色,他告诉岳汀兰,祝青青染了瘟疫。
战争时期,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人死后不能及时掩埋,或者丢在河道中,尸体腐烂,就会引发瘟疫。战争与瘟疫往往是一对双生子,一九三〇年河南打仗,祝青青和奶娘南逃的过程中,奶娘就是死于瘟疫。
尽管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六年,发生在那间小镇客栈里的事情,岳汀兰仍然历历在目。
小镇刚刚被轰炸过,本就简陋的客栈,被震碎了窗纸,秋末的风呼呼地刮进来,吹得那一豆灯光摇摇曳曳,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祝青青躺在床上,双颊赤红,岳汀兰把仅有的两床被子都盖在她身上,她从被子里伸出来手,岳汀兰握住,觉得滚烫,可是祝青青还是说冷。
有人敲门,是老板娘送汤药来了。老板娘是个寡妇,丈夫也死在了瘟疫里,她是个好心人,听说祝青青染了瘟疫也没有把她们赶出去,她就着油灯昏暗的光看一眼祝青青,心里已经明白了,这年轻女孩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
她把岳汀兰拉到门口,悄声说:“不行了,脸色跟我家掌柜的走的那天一模一样,还有什么话没说,赶紧都说了吧。”
岳汀兰跟她道了谢,忍着眼泪端着药碗回到床边,喂祝青青吃药。
大夫也说过,这病药石罔医,左不过就是三五天的工夫,吃药,也不过是自我安慰。
人之将死,五感渐失,祝青青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她吃力地伸出手摸索,摸着岳汀兰的手腕子往上攀,一直攀到她的手肘,握住,干涩的声音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淅淅沥沥,外面下雨了,秋雨打在竹丛上,沙沙的,仿佛啜泣。
岳汀兰的眼泪已经淌了满脸,她瓮声瓮气地凶祝青青:“胡说八道什么,喝了这碗药,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咱们就动身,去隔壁镇子坐长途汽车,再转火车,顶多三天,就能见到二哥了。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二哥没事,正坐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呢。等咱们到了那儿,你们就举行婚礼,等战争结束了,咱们一起回徽州。还是徽州好,上海和重庆都比不上,咱们就待在徽州,哪儿都不去了。你说,要是以后你跟二哥生了孩子,是该叫我姑姑呢,还是该叫我小姨?”
她漫无边际地说着胡话,紧紧握着祝青青的手,好像握得紧一点,祝青青的生命就能流失得慢一点……
祝青青吃力地挤出笑容:“别傻啦,我知道我快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掉的,那一年逃难,也遇上场瘟疫,奶娘染上了,死了。命运垂青我,赊给我这几年光阴,让我遇到方廷玉和你,现在,它来讨债了。”
曾经,在方家佛堂里罚跪时,她告诉方廷玉,她曾经见过战争,险些死于战争中的瘟疫,如果有的选,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
到最后,却还是要为了他,穿越战区,染上瘟疫,客死异乡。
这十年,尽是偷生。
然而,偷得到浮生十年,偷不来一生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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