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麻将馆成本低，风险大，但收益高。一局结束，每桌赢家提一块给关枝华，她一天能挣个小几百。
偏门不好捞，关枝华也被抓进去过几次。牌局涉及金额小，都是平头老百姓闲暇玩两把，交完罚金，帮警察局做做业务，也就放了出来。
“妈妈被抓进警局，你觉得丢人吗？”关枝华那时问关歆，她不在意旁人眼光，她只在意女儿如何看她。
“不丢人。”小关歆不知看的哪部港剧，学着人家弄来些柚子叶，往关枝华身上打，边打边念叨：“晦气走、福气来…”
三教九流接触多了，关枝华捞偏门的路子愈加活泛。那时郢城兴起一阵香港刮来的六合彩风潮，人人手上一份马报，大街小巷都能听到他们谈论的一口马经。
没有交易门槛，又有四十几倍的赔率，实在吸引人，年到八十的老汉，都想买上个几块钱的。
关枝华麻将馆的牌客和六合彩彩民的画像完全重合，她很快就被庄家发展成了下线。
虽是捞偏门，但关枝华很有职业道德。晚上九点开奖，庄家的奖钱隔日才能派来，她就自己垫钱，当晚就把奖钱发给赢家。她的好口碑，吸引不少马民，大家都爱在她那下单。
生意好的时候，她一晚上就能进账一两万。那段时间，她和女儿的生活，十分富裕。
转折点在关歆上高一，她刚下晚自习，上楼休息要经过一楼的几桌棋牌。
她穿过人群时，一个琢磨马报的男人抬起了眼，打量她背影，玩笑道：“小丫头开始冒尖儿了哦。”
关枝华当时在算账，听到这话敛住了神色，巡着这烟熏火燎看了一圈，次日清完所有的账，宣布了停业。
之后开了家便民超市，做些稳当生意，一直延续到现在。
她没想到女儿的心事这么重，这么多年过去，还记挂着那些旧事。
她紧紧抱住女儿，说：“别和他们比，他们不配。”
她捧着她的脸，唤着她名字，说：“关歆，你是你自己，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你做你自己就好。你是妈妈女儿，妈妈只希望你平安健康。”
关歆泪流得厉害，她执念太深，她总是想证明自己优秀，无论高考还是工作。她总想证明陈家当初的抉择，是多么的可笑。她想她只有等到真正把陈家踩在脚下时，她才能喘上一口气，得到真正的解脱。
可事与愿违，无论高考和工作，都因她的执念、她的得失心，适得其反。
经历这连番的不如意，在有人问她“你这一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时，她受到了暴击。
她这些年，总是顺着世俗“应该做”的事，极力做到一百分，从未思考过自己真正“想成为”的模样。
她像游戏里突然被注入灵魂的 npc，茫然于自己之前的汲汲营营。
“没关系、慢慢来，都会想通的…”关枝华太清楚女儿此刻的迷茫，她没试着说些道理，去开解她。别人的道理没用，只有自己去经历，自己得来的道理，才能宽慰自己。
“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她擦净关歆脸上的泪，说。
关歆点点头，答：“嗯。”
关枝华见她情绪渐渐稳定，松了口气，想到什么，转身去寻手机，边找边问：“你手上钱够用吗？”
“够用，毕竟是外企，裁员赔偿还是很守规矩的。”
关歆说着话，手机这端弹出个新消息，掌上银行 app 提示她收到了一笔新转账，来自于关枝华。
关歆就这样继续留在了郢城，休起了她的长假。不，她还是有工作的，她的老板是关枝华，她帮她看铺。
关枝华按手机上搜索到的郢城 2022 社会平均工资，每个月支付关歆 3468 元，有零有整，不交社保，但管三餐。
“你这不符合劳动法。”关歆逗她。
“私人老板不黑心，怎么赚钱？”关枝华理直气壮：“爱干不干！”
关歆日日待在店里，来往人都看着，见她迟迟未去北京，不免有些八卦的，捺不住好奇心去问关枝华。
关枝华嘴巴里没虚实，东一句西一句，总有办法将他们给打发了。
倒是江铖妈蒋胜岚关心时，她道出两句真话，说孩子这几年太辛苦了，遇上这疫情，正好让她休息一阵儿。
蒋胜岚也没闲言碎语，只是点点头，附和说这几年世道难，孩子们都不容易。
蒋胜岚和关枝华能说上这两句贴心话，全是因为关歆送去的那桶鸡蛋。
蒋胜岚送去那只卤鸡，真真只是为了感激上次关歆的帮忙，他们这代人，是最讲究礼数的。
关歆提上门那么大一桶鸡蛋，她连连拒绝，迟迟不肯要。
关歆没恋战同她拉锯，放下那一桶蛋，把洗净的保鲜盒塞她怀里，落下句：“我们家也没有还人空盒子的道理，这是我舅舅家鸡场自己捡的蛋，您放心吃。”
转身就下了楼，走的步梯，动作很快。
江家是小本生意慢慢做起家的，最识人心，知道这母女俩是实心眼，平日里的接触，也渐渐多了起来。
蒋胜岚做吃食，总会富裕出一盘，端去楼下。
相应的，关枝华也总能找出些相当的，让关歆给端上去。
你来我往，两家越走越近。
蒋胜岚也渐渐不把自个儿关在家里，会去小超市里坐上一会儿，和关枝华聊上几句。
关枝华和她过往的社交圈没交集，又是个实在人，很多藏在心底不便和以往朋友道的话，都能和她说说。
两人彼此陪伴，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就连拒人千里的江铖父亲江大为，钓鱼归家，遇见店里没人，也会坐下歇歇脚，和她们母女俩简单聊上两句。
两家人亲密，受到最大影响的却是江铖。
他再也不能偷偷躲在楼下，拖延自己回家的时间了。
他总能被蒋胜岚发现，被拉下车，陪她在小超市那儿，坐上一会儿。
比如此刻，他又陪坐在店门口，耳边擦过两位妈妈的闲天，自己半耷着眼，想自个儿的事。
店门口三个人看着，关歆一人在仓库盘货。
她正一件件查保质期时，手机响了下。她掏出一看，是以前的同事，曾经共事过一年，后来离京去了上海发展，很久没联系过了。
聊天框里只有对方发来的一句“在吗”。
关歆皱着眉，正犹豫要怎么回时，对方又接连发来几条消息，表明来意。
她问关歆目前是不是还处于待业状态，她手上有个项目，目前缺一个文案策划，问她愿不愿意做 freelancer，再合作一把。
广告圈子小，她被裁的事，传到前同事耳朵里很正常。
关歆有些犹豫，回她的意向模糊：“我现在在老家诶…”
对方见有戏，直接打来语音，问她：“你老家是郢城是吧！”
“对。”
“我这个项目的甲方就是你们郢城的公司，我把 brief 发你，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挂完电话，关歆微信马上收到一份文档，点开一看，首行就见“璟颐”二字。
关歆还没来得及细看 brief 内容，对方又发来条语音，说：“甲方要的急，姐妹帮忙救救火！”
连着又发来一串表情包。
关歆没立刻回她消息，点开文档仔细审了遍，探出头，又看了眼店门口的甲方本人。
她直接走了过去，路过饮料柜时，拿出两听可乐，给他递去一罐。
“嗯？”江铖疑惑看她。
关歆没解释，指尖敲击着屏幕，回完消息才笑盈盈地看向他，拿手里的可乐和他的碰了碰，讳莫如深地喝下一口。
甲方，你好。
【20】交集
关歆审完 brief，发现很多问题，brief 里的目标客户、预算和需求都不清晰，根本没办法做策略分析，以及找洞察。
前同事芝芝回应，说这是个新客户，她刚碰完头就联系上她了，觉得和关歆之前做过的案例相仿，很适合她来做，便特邀她来做 freelancer。
而 brief 方面，这是她和甲方沟通后，根据他对自家产品介绍，粗略整合的一版。后天他们会开个线上会议，让关歆把自己觉得模糊不清的地方，整理出一个问题清单，到时候可以和甲方直接对接。
“成，我列个问题清单。”关歆应下她的提议，又疑惑问：“你们刚接触完，合同都没签，就找 freelancer？”
“唉…”芝芝叹了口气，说：“上半年上海封了几个月，大家都吃空饷。总公司的业绩指标，可不管你疫情不疫情。现在只好拼命接单，疯狂赶指标呗，还不是为了年终述职的数字好看。”
她抱怨完，又立马加了句：“放心，绝对不会白嫖你，我们公司走账很快，我会帮你盯着的。”
提到重点，关歆也放下心，挂完电话，着手梳理问题清单。
江记鲜食在几个电商超市的销量，并不可观。虽没入场费和退换货压力，但销量如果持续低迷，平台也会中断和自己的合作。
江铖考究原因，得出的结论还是顾客对陌生品牌的不信任。
电商超市上的销量前列，除了家喻户晓的知名品牌，就是本土畅销品牌。
而江记鲜食之前的销售范围，一直固步自封，仅限于郢城市内。连省内周边的几个城市，都没有打响出名号。
整理原因，江铖依旧坚持和电商超市的合作是正确的，是具有前瞻性的。
目前的主要问题就是品牌效力，如何才能帮助江记鲜食扩大品牌传播力呢？
基于这个问题，他陆续咨询了几家广告营销公司，寻求帮助。
只是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会碰见她。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那个窗口，江铖看了又看，在介绍人的介绍下，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眼花看错。
“江先生，这位小姐姐是我们公司的资深文案关歆，后续会服务到我们项目的文案撰写、营销策划等工作。这位小哥哥是我们公司的资深美术…….”
听着芝芝的介绍，江铖撇了下眉，等她做完人员介绍，他抬手打断了会议进程。
“你好，在沟通具体事项前，我想提一个请求。”
会议刚开始就被打断，江铖的话一下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大家都疑惑地看向他。
关歆没事先和江铖提及这事，她想打他个措手不及，看看他的惊讶模样。
但电脑里多人会议的画质，并不支持她细细研究他的微表情，反倒自己，因为他这时的打断，思绪倒产生了些许波动。
“江先生，您请说…”芝芝把话语权交给江铖。
“我希望贵司能出具服务团队人员的社保证明。”
江铖像扔了颗鱼雷，炸得芝芝口齿不清。
“这个…江先生…嗯…您的要求…”
芝芝接待完江铖，有简单做他公司背调。她看就是个三四线城市的不知名品牌，来咨询的还是公司负责人，她估摸是个外行人，不懂广告公司里的一些弯弯绕绕。在介绍人员时也就没给自己留余地，尽可能地夸张包装，好促进这单合同的签订。
没想到这人竟懂得要看社保证明……
关歆也被江铖的专业震惊到。
找 freelancer 救急，或把项目外包出去，是广告公司惯有操作。因为项目时间紧急，找外包或 freelancer 都很仓促，广告公司只会简单确定 freelancer 的以往作品和简历是否符合，如果符合就直接上岗。
这样仓促地招外包，对最终项目的产出，会造成很大的风险。例如有些外包只想完成 kpi，尽快交付产生的抄袭问题，最后都是甲方公司背锅。
所以有经验的甲方在找广告公司时，会提出要求让团队出具后续服务人员的社保证明。
“江先生…”芝芝吞下口唾沫，思量几番，决定坦诚：“刚刚为您介绍的资深文案是我们公司的特邀……”
隔着屏幕，关歆都能感受到芝芝额前背后冒出的冷汗，她不忍继续看她，目光转移，看向江铖。
江铖这时坐的离摄像头更远了些，完整地暴露出他的上半身，靠着椅背，双臂抱于胸前，标准的防御姿势。
芝芝已经失去他的信任，她此刻的解释，都是白费力气。
关歆见芝芝实在可怜，于心不忍，试图帮上点忙。她移开视频会议窗口，在电脑桌面上找到自己过往项目的作品集，通过微信传送给芝芝。
芝芝收到文件包，立刻明白她的用意，顿时舒了口气，她打开多屏展示，详细介绍起关歆之前参与到的项目。
江铖这才认真了几分神色，他移动办公椅，又恢复了原本距离，仔细听了起来。
这个作品集，是关歆整理给自己纪念的，记载着她入行至今的项目总和，也见证着她从青涩到成熟的整个变化历程。
芝芝的介绍，用词还是不改夸张。一些前期项目，关歆那时刚入行，参与到的实质性工作内容并不多。但落到芝芝嘴里，却被包装成了核心人员。
江铖也知这人说话水分大，但他还是听的仔细。
透过这一个个项目，他好似能想象出那几年她的生活。
那些耳熟能详的广告和活动，她竟都有参与到组织和策划。
江铖心底骤时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原来那些看似平行不相交的日子，两人好像并不是没有交集。
她策划的那个线下活动，自己有路过现场。
而那个她写脚本的广告，自己追剧时…也曾快进过。
……
芝芝见他听的投入，以为事情有转机，介绍得愈发卖力。
关歆没想到这个过程这么长，等啊等，终于等到最后一个。她提前给芝芝微信，让她介绍完就结束会议，让江铖私下考虑清楚后，再决定是否合作。
芝芝快速回了个“OK”，大意不差地传递了出去。
结束会议，关歆给江铖发了条微信，她说：“如果不信任我，可以直接提出换人，我不介意。”
江铖没立马回，过了会儿，他弹来条语音电话。
关歆接通，正想再次重复自己发去的微信内容时，却被江铖抢了先。
他说：“能起早吗？”
关歆皱眉不解，想了想答：“能。”
“明早五点，我在楼下等你。”
【21】长情
这日关歆醒得早，闹钟定在四点半，没到四点她就醒了。
像打了个盹儿，眼睛一睁，十分清醒，不见困倦。
她睁开眼那一瞬，大脑就开始工作，思考起江铖邀约的用意。
昨日他撂下那句话，便结束了通话，未作更多解释。
关歆当时一怔，随他话风就给应了。错过第一时间细问，过了会儿再去追问时，江铖没答，只是把那句“明早五点，楼下等你”，又发了遍文字版。
这时躺在床上猜想，关歆仍没能猜透他的用意，整个人却越琢磨越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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