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
作者:岁安
简介:
2013年,江铖17岁,少年意气、自在如风,但关歆瞧不上他。
2022年,江铖26岁,风光不再、锐气尽褪,可关歆觉着他还行。
【1】起风了
2022 年的郢城,夏季冗长,高温不退,酷暑难耐,气候异常。
立秋过后,依旧烈日当空,不见雨水。
关歆手持柄伞,站在路口,左右张望,意图搜寻出一辆空置的计程车。但这儿不是主城区,也不是主干道,来往行车寥寥,偶有一辆私家车,也是闪着远光灯疾驰而过。
风太大,拽着伞直往后翻,关歆不再站在机动车道上拦车,她退到马路牙子边上,借着棵香樟,挡些风力。
这雨来的急。
下午两点时,天上还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关歆她妈还指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不准。没料想,三十多度的天说变就变,白天还一身短衣的关歆,此刻已换上了套头卫衣。
狂风乱卷,关歆撑不住伞,只好将伞柄夹至腋下,头顶抵着伞面。身上的卫衣是男女同款,衣襟宽大灌风,她佝偻身子,时不时打个冷噤。
等了近一刻钟,远处终于驶来一辆计程车,亮着绿色“空车”灯牌。
她急忙跑到车道上,挥舞胳膊,示意叫停。
计程车司机眼观六路,当下就捕捉到她的身影,闪着双闪加速驶来。
“美女,去哪?”
车窗还未降到一半,司机问询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关歆透过车窗,这时才发现,这辆亮着“空车”灯牌的车后座早有乘客,收回急欲拉开车门的手,俯身询问:“市三医,去吗?”
司机点点头,招手让她上车。
郢城就是个三四线城市,计程车司机没那么规矩,不打表计费、擅自加塞人拼车的操作,屡见不鲜。关歆早已习惯,但她没着急上车,她再次弯下腰,透过车窗,瞟了眼后座那人。
是个男人。
岔着腿瘫坐在司机正后方,姿态随性。
穿着一身黑,藏在夜色里,看不清容貌。
“美女,到底走不走啊?”
司机见她久未上车,语气不耐。
关歆忙点头,答:“走、走!走!”
说完就拉开车门准备上车,在正要踏上去的那一刻,突然又收回了脚,她弯去车头处,冲着车牌拍完张照后才心安上车。
关歆坐在副驾,上车就系好安全带。
司机在郢城开了二十多年的出租车,载过的大多都是后座那位那样,大剌剌什么都不管的。顶破天的讲究也不过是系个安全带,像关歆这样一通操作下来的乘客,这还是头一回见。
大哥觉着有趣,伸手点了点关歆正前方亮着的工作牌,说:“再拍张这个。出了事,警察立马就能抓到人。”
关歆倒听话,但她没立马就拍,她对比工牌上的照片和司机本人的长相,确认无误后才拍下一张。
司机被逗得哈哈大笑。
后座那人也轻笑出声。
声量很低,仅短促一声。
关歆神态自若,对于他们笑声里的揶揄,没半分局促。
这不过是独身女性在雨夜乘车时的自我基本防范措施罢了。他们没这些烦恼,固然无法共情。之于她的这些小心翼翼,他们反倒从中找到了几分有趣。
只是那人的声音,低且沉,磨得关歆耳蜗发痒,扰得她直搓耳廓,左耳发热见红才歇了手。
司机行夜路,想找人伴着说说话。不凑巧,车上的这两人都不搭腔。他自个儿一人说的没劲,渐渐也噤声不再言语,脚下的油门却越轰越猛,车轮压得水花四溅。
没多会儿。
“璟颐到了。”司机冲后座那人说。
璟颐是间本土品牌酒店,距今营业近三十年,在郢城餐饮业里独占鳌头,是郢城人商务宴请首选。
司机停的这间是璟颐的老店,位于南京路上,另外一间在成安口。成安口的那间是疫情前新规划的,关歆前日办事路过时,见它还是水泥毛胚的建筑中状态。
这时风歇了大半,雨势也就显得没那么猛了。
关歆揿下半扇车窗,顺着淅沥的雨幕看了过去……
十岁前的每年生日,她都会来这儿,后来再来已是办升学宴。这地儿承载了她不少年少回忆,都与开心相关。升学宴那天的关枝华,是前所未有的开心,颧骨一整天都掉没下来过。
记忆再往前推…
关歆眼眸下垂,不愿去想。
“换地方了,师傅先送她。”后座那人说。
一股酒气。
关歆撇着眉将口罩上的鼻梁筋压实,身子朝车窗那边又移了移。
关歆不讨厌酒味,但对经过消化道反应过的味道实在接受不来。关歆是个狗鼻子,隔着口罩也能敏锐地分辨出此刻空气里麦芽和粮食混杂交织的味道,一闻就知道是混酒喝吐了。
司机大哥就没关歆这般敏锐,隔了张口罩的他,什么都闻不出来。他恼的是关歆将车窗整个打开,车内飘进不少雨,直嚷着让她把车窗关上去。
关歆本不想理会,但他车速太快,自己被雨打得厉害,只好不情愿地将车窗关到只留条小缝儿。
后座那人倒是识相,颇有自知之明地将后扇车窗打开,接着将前襟的拉链提至下颚,半张脸埋进衣领里,整个人在雨夜里愈加灰暗不清。
前窗刚关,后窗又大开。司机大哥压着火,软下性子打商量说座椅被打湿不方便待会其他乘客落座。说完就操作主控开关将后窗又重新升了起来,但还是给留了条缝儿。
市三医对面是个老菜场,白天来往的小贩、顾客多,晚上大大小小的菜贩都要卸货,导致这儿全天都错车、停车不易,都是即停即走。
“停哪儿下?”还剩最后几百米,司机提前问。
“住院部。”
关歆下车时,雨已渐停,就剩滴答的几点打着地面。路上耽误太久,她没撑伞,右手遮在额前,快步跑了进去。
“帅哥,你呢?去哪儿定了吗?”司机大哥扭头问江铖。
江铖掏出手机,直接扫码付了车费,说:“就在这儿下。”
他也没打伞,他压根就没伞,直接拉起帽檐盖了上去,让身上那件始祖鸟硬壳替他挡着。
江铖间隔两米跟着,关歆等电梯,他就在拐角背墙站着。
医院电梯分单双层,前后六部电梯都停在高层。
关歆扫了眼周围这堆人,决定放弃跟他们挤电梯,选择直接爬楼梯。
妇科住院部在四楼,关歆不消多时就抵达了关枝华病房。
关枝华每晚都会跳跳广场舞,被束在病房里也不得闲。
关歆进来时,她正抻着胳膊、腿和临床的扯闲天。
“怎么淋成这个样子了?”
关歆半边肩膀都是湿的,原本灰褐色的卫衣淋成了大地棕。
她抖了抖雨伞上挂的水,撑开支在病房里角处,说:“风太大了。”
关枝华连忙将身上的毛织开衫脱下递给她,“快把湿衣裳脱了换上。”
关歆两臂交叉,拽住卫衣下摆就往上提。
江铖刚走到病房外,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正巧看见这幕——宽大的卫衣卷起打底白 T 下摆一角,纤薄的腰肢露了大半,薄透贴身的衣料印出黑色内衣痕迹。
眼睫一颤,他下意识背过身,站到一旁。
关枝华接过关歆脱下的卫衣,将脱翻的那面整理回来,拿衣架撑好去晾晒。她前后打量这胸前就一排字母的衣服,嘴里嘟囔:“不懂这有什么好看,宽宽大大,穿上去雌雄难辨。”
可自家女儿近几年全是这些衣服,还说是小众设计师出的独立品牌。
她摇摇头,不再看这欣赏不来的时尚。转过头来,关歆已穿好毛衫外套,关枝华摸她手,冰冰凉凉,急得双手都捂了上去,说要打开水来,让她赶紧灌上一大杯驱寒。
关歆说等会儿自己去,让关枝华别忙前忙后了,但关枝华说自个儿过了明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动,还是趁现在能下地,多走动走动好。说完就拎着保温瓶要去开水房。
江铖注意着里面动静,在关枝华出来前躲到了一边,见她去了开水房才走了出来,转身向护士站走去。
护士站就一名护士坐那儿值班,正埋着头刷考研资料,是个实习生。
“你好。”
江铖将刚刚从自动贩卖机上买的酸奶与面包放到她面前。
小护士的注意力从书本移到酸奶与面包、再到说话人的脸上,耳尖的温度倏然升高,握笔杆的手松了又紧,“嗯?”
江铖了解自己的优势,他也善利用这一点。
他手撑诊台,微曲背,扬着笑说:“我是 08 病房 24 床关枝华的侄子,方便跟我说下她的情况吗?”
言毕指了指放在她面前的食物,示意她吃,眉目和善。
小护士连忙将那两样东西向他推了推,直说不能要,侧过身子就去翻病历,动作是少见的笨拙。她很快就找到关枝华的单页,正要照上面记载的情况和盘而出时又止住了口,最后只是含糊地跟他说了个大概。
江铖又问手术风险。她答就是个常规手术,不用太担心。江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答完谢,转身就要离开。
“诶,你的东西!”小护士举着酸奶和面包叫住他。
江铖回过头朝她笑了笑,没说话,直接走了。
行至一楼,他停驻脚步,指腹隔着裤袋敲手机,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掏了出来,在最近联系人里找到个号码,拨了出去。
【2】油墩子
关枝华回来时,关歆正在剥邻床阿姨给的橘子。
那橘子刚裂开一道口子,属于柑橘类特有的芳香烃味道,就霸道地占满整间屋子。橘子皮溢出的果油沾得关歆满手都是,她三两下将橘子剥好,再细细撕去裹在果肉上的白络,一分为二,先后递给邻床阿姨和关枝华。
青黄薄皮的橘子熟得正正好,没有青果子酸涩,也没熟透了的齁味,扔一瓣送舌齿间轻咬,汁水丰沛,酸甜生津。
邻床阿姨和关枝华年纪相仿,是前天做的节育环取出手术,陪护的是她丈夫。本来这晚也是要陪床的,但阿姨说她丈夫鼾声如雷,免得打扰到她们休息,就把他赶走了。
“你自己吃。”邻床阿姨又递了个橘子给关歆。
关歆正擦着手,连忙将脏污了的纸巾团到掌心,道着谢接了过来。
“就江亚菲是个有良心的。”关枝华术前只能吃流食,喝了一天的米汤,嘴里寡淡无滋味,她给橘瓣撕了个小口,手捏橘肉吮着汁儿说。
病房墙上那台二十四寸电视里播着《父母爱情》,正放到江昌义上岛寻亲这段。关歆 2020 年疫情居家时陪关枝华看过一遍,后来自己闲着没事时也会把这剧打开当背景音放着。这段最糟心,她每次都跳过。
“对啊,还是女儿知道心疼娘。”邻床阿姨也清楚剧情,附和关枝华的话说。她家是个儿子,年长关歆几岁,她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儿子身上去了,紧接着又朝关歆夸赞了几句,摸了一把龙眼递给她让她吃。
关歆刚吃完橘子去洗了手,龙眼又会吃得一手脏。她双手接过后放回到果篮里,道着谢解释自己刚去卫生间刷了牙。
三人接着没看多会儿,巡房的护士就进来了,给关枝华和邻床阿姨一人递了根水银温度计,让两人夹到腋下。过十分钟后来看,温度正常,护士收好温度计,边填表边说:“注意休息,别睡太晚了。”
这时三人才注意到时间已悄摸地走到十点,三人纷纷整理床褥道晚安。
这里不比省医院,床位没那般紧张。病房格局是三床位,病人就住了俩,空着的那张床位家属不能随意使用,关歆依旧睡的加床。
关歆向来晚睡,这会儿睡不着,想翻出手机玩,但又忌惮关枝华,怕被她念,只好盯着被单上的月光干瞪眼。
这时风雨俱歇,浓云散去,窗外枝头的月色尚好。
愣神半晌,关歆的思绪如棉絮,越拉越远、越团越糟,糊了把脸,闭眼打算硬睡。
关歆数着羊刚酝酿出些睡意,隔壁床骤时窸窸窣窣,动静不停,睁眼一看,关枝华辗转反侧,并未入睡。
关歆翻身瞅了眼邻床阿姨,睡得正酣,她蹑手蹑脚起身、钻进关枝华被窝,轻声问:“睡不着吗?”
关枝华侧起身子腾地方,捋捋她额前的碎发说:“吵着你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温软非常。
关歆摇头,钻进关枝华怀里蹭了蹭,露出半张脸问她:“是不是有点儿怕?”
关枝华拍抚她后脑的手一顿,没说话,只是赧然地笑了笑。
“别怕,就是个微创手术。”换关歆轻拍她背。
关枝华要做的是子宫肌瘤微创手术。
这事拖了很久,她的肌瘤早在关歆上高一时,就检查出来了。
当时关枝华并没有体检意识,只是陪朋友复查时,顺道检查了下。检查单上那个“瘤”字把她吓得不轻,完全听不进去医生说的那些“这是良性肿瘤”“这是人体最常见的肿瘤之一”“目前只需要服药、定期复查就行”话。
但当关歆问到时,她就捡了医生说过的几句好话照搬出来,言语稀松平常、满不在乎。
又过几年,关歆上大学,关枝华常规复查时,医生说那个瘤子长势有点快,如果继续发展就要做手术了。
关枝华不想做手术。她这半辈子虽起起落落,但躺在手术台任人刀俎的经历,不愿再体验。藏着这个心思,关枝华开始寻些民间法子。刚好那时相熟的美容院推出了各式的卵巢保养、宫颈护理项目,关枝华在这些资质不全的地方充了不少钱。
关歆得知后很生气,和她争论为什么不能信任多年寒窗苦读、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医生,而去相信学历不到高中的美容院小妹?关枝华也生气,她没压住火:“我花我自个儿的钱还遭你这样说,以后靠你吃饭时还能上桌吗?我上次去医院检查,医生都说它变小了!就是有用!!”
真相是关枝华检查的那家医院仪器年久失修,检查结果有误,美容院充的几万块全打了水漂。但医生说她快到绝经的年纪了,绝经后女性的卵巢功能下降、雌激素水平降低,子宫肌瘤应该会自行萎缩,这话成了关枝华不用挨一刀的又一新护心符。
一年又一年,关枝华的例假月月准时到访,并无绝经的迹象。就在今年复查时,那个和她搏斗了小十年的肉球长到近八公分,她只好再次向命运举白旗。
现在回想,关歆只叹当时年少,对人性了解浅淡,窥得点皮毛真理就在母亲面前耀武扬威,实则未曾踏及其根本做研究。
那时只顾佐证是非曲直的自己,真是满满的自傲。
“别怕,我在外面陪着你呢。”
关歆咂摸自己那句“就是个微创手术”还是说的太轻慢,又加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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