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陈正民捂住收音筒,时高时低的争论夹杂着电流声传到关歆耳朵里。
关歆直接将手机搁到一边,不再去听,指间机械地整理收银台里的零钞,按钞面大小一张张摞好,等到电话里连着响了几声她的名字,她才重新接到耳边。
陈正民拖着调子唤了几声“歆歆”,待她应了后又劝慰了几句,他说:“今天不回大院了,咱们去璟颐吃好吗?我们歆歆不从小就钟意那儿的菜色嘛。爸爸好久没和我们歆歆去璟颐吃饭了,咱们今儿就去那儿。爸爸想我们歆歆了…”
柔声细语,姿态很低。
关歆听得心口猛的一酸,她捻着拇指上的倒刺,直到撕出血珠才答:“好。”
约定六点璟颐见,挂完电话陈正民就定好了包间,把包厢号发了过来。关歆确认后跟关枝华交代了下,关枝华没说多话,就留了句“晚上不着急回来,店关半天不打紧的。”
陈正民定的包间挺大,不像三四人吃饭的阵势。
果然,正如关歆所想,这顿原本四人合聚的便饭,已不知何时演变成了众人赴宴。
陈正民是独子,是家里的幺儿,他上头还有三位姐姐,簇拥而来的正是这三位,外带她们各自的丈夫。
一张圆桌,十人围坐,正正好好。
她们拉着关歆的手,轻抚她胳膊,左右夹击,嘴里说着的,都是些顶好的话。
姑侄之间,阔别再见,肉眼瞅着,分外亲厚。
她们只字不提关歆母亲。当初离婚,关枝华不仅带走关歆,还要去了一幢房子。虽过错方是自家弟弟,但依旧在她们心里埋下根刺。再到后来,她们的父亲,那个六级老干部去世之后,家里失了以往的荫庇,原有光景不在,她们心里的怨怼将那根刺磨得越发尖利。
“陈歆…”
出声的是曹秀英,陈正民的母亲,叫的是关歆。
曹秀英作为关枝华前婆母,心里对她的芥蒂更深。不单是关歆改姓这一件事,更让她介怀的是——在儿子第二桩婚事也不得善终之后,她拉下脸面,劝说关枝华和陈正民重归于好的事。
她认为关枝华一直独身带着关歆,是有很大机会说和成功的。她万万没想到关枝华不仅没如她意,姿态还摆得高高,对于她的提议,更是嗤之以鼻。
曹秀英退休前在国营厂当了几十年的主任,从未触过这般霉头。她也自此不再亲热地称呼关歆小名,每次都要将“陈歆”二字念得字正腔圆,以此谋取精神胜利。
她将三个女儿挥去,让她们坐回原位好生吃饭。她紧贴在关歆身旁,说一些贴己话,无外乎还是那些拉拢之意。她希望孙女能与自家走得更亲近些,举止也就不免更小意了些。
之于曹秀英的这些亲昵,关歆微哂,借着夹菜的动作拂了去。她夹了一筷子小炒黄牛肉,服务员力推时介绍十八秒快炒,标榜鲜嫩多汁。但此时吃在关歆嘴里,却没尝出那般滋味,嚼了两口,硬吞了下去。
一旁的曹秀英,脸霎时沉了下去,她端了端身子,正欲敲打几句,注意力却被关歆左手边的陈正民夺了去。
他正启封着一盒五粮液,皇冠圆锥的瓶身正从透明的包装盒里取出,他面前摆放着五个分酒器,看架势是席上的五位男士人人有份。
“民民!”
曹秀英两指在席面重扣,神色震厉。
陈正民出生于家里父亲仕途正盛之时,自小备受宠爱,无论内外。他混了个师专文凭后,就承了母亲衣钵进了那家国营厂。不过那时已不再是国营厂,那家厂子早在八零年代之初完成了改制,在曹秀英等一批实干家的带领下闯出了新天地,推出了可与国外品牌抗衡的国民日化品牌。
当时国家基建公路、铁路还尚处于发展中阶段,港口在城市经济发展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郢城当时就凭借着那座洋码头,成为了全国主要货物集散地,也促进了日化厂将本土的日化品牌销往全国。
陈正民进厂之时,正是日化厂刚将第一块内地日化广告牌竖在香港的鼎盛时代。他坐在厂里采购办这肥差位子上,来往讨好献媚之人如过江之鲫,进出酒局只是日常,也自此养成了他不时贪得几杯的习惯。即使千禧年过后,日化厂经过几番重组仍不改颓势之际,他依旧不舍这杯中之物。
这些年,命途舛折,渐渐,他愈演愈烈,借着酒精躲在自己所建的安全屋里。去年,还因这心爱之物中风过一次。所幸抢救及时,没落下什么太大的遗症,但医生曾再三交代,烟酒是万万不可再沾了。
关歆也帮着拦住他倒酒的动作,轻声劝说几句,试图阻止。
陈正民一脸烂笑,打着马虎眼同她推拉,手里添酒不停,说:“今天见歆歆高兴,一家人齐聚一堂高兴!”
围坐的几人脸上皆急色。小姑父站起身,走到陈正民身边,夺过酒瓶,换他分酒,他只给陈正民斟满了他手边的那个二钱酒杯,扬声说:“歆歆回家,我们都高兴,正民想喝一口就让他舔个酒香。”
他继续将酒均分进另外四个分酒器内,转动托盘送至其余几个姑父和陈周杨面前,又说:“我们替正民喝剩下的!”
说完响声大笑,席上气氛顿时破冰,热闹依旧。
陈周杨将他那份酒双手端送至二姑父与大姑父之间,说:“今天陪不了几位姑父,待会还得开车送奶奶回大院,下次再陪姑父们喝得尽兴。”
两位姑父连连拍他肩,夸耀他懂事。二姑父更是站起了身,揽他入怀,打趣状:“我们是不是得称呼陈主任了啊?!”
其余几人起哄,声势熏红了陈周杨的脸,他摆着手,连连否认。
小姑姑站起身,分了些小姑父壶里的酒,举杯说:“有什么不是的,我们周杨顶了近一年的位子,这次这个’代’字马上就要摘了,咱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陈主任’!”
陈周杨读书时学业并不佳,当初借着艺考,套了个美术生的壳子才勉强混了个本科文凭。本科毕业后,在家赋闲了大半年,后来依着家里的关系进了财保。他主要负责农商保险,不做个人散单子,来往的都是下级县市的相关负责人,签下的都是整个村镇的保单。国企名头下,又是走业务早就熟透的路子,办事总是容易很多。
大概是走官运,去年带他的熊主任因一个县乡的理赔,爆出他收款后未出保单,自己昧下部分款项的事。市里直接摘去了他的官帽,那些县市的关系陈周杨都熟络,家里帮忙疏通关系,助力他顶了上去,挂着“代主任”的名头接手工作。如今陈周杨这个“代主任”名号戴了近一年,大家心照不宣,是时候要扶正了。
“歆歆,”恭贺完侄子,小姑姑念及侄女,她转头又关心起了关歆,问:“你还在那家外企吗?”
关歆顿住进食的动作,笑着点点头。
“歆歆工作了几年,现在是什么职位了?”大姑姑接过话头,继续关心。
关歆挑着碗里的姜蒜,讪讪笑了两下,囫囵句“打工仔”,算是给应付答了。
三个姑姑手掩半张脸,彼此挤眉弄眼,尽在不言中。
“我说北京虽是首都,但这房价太是吓人,就算是外企也不见得能扎下根,”大姑父落下酒杯,望着关歆这般说:“歆歆 985 毕业,不如回来考个公务员。”
这话一出,余下几位长辈都连连附和,三个姑姑更是谈及她们父亲,开始了忆当年。
关歆并不接话,只顾吃碗里的菜,撞上他们的眼神就笑笑,他们也挑不出错。
几人撞她这块软豆腐没意思,又举杯聊陈周杨的事,兴致愈聊愈盛,好似这席面本就专为他办的。
就关歆一人认真吃饭,她没吃几下也落下筷子,趁着他们气氛浓烈躲了出去。
她本想在卫生间多磨蹭些时间,奈何女厕大排长龙,她只好速战速决地出来。
今日聚的这间璟颐营业至今近三十余年,七八年前整体翻新过,整改的主要是软装部分,整体结构未变,盥洗台还是如前的男女公用的开放式。
关歆站在盥洗台前,听见隔壁男厕不知是谁,突然翻江倒海,让人直犯恶心。
关歆撇着眉正欲离开,江铖就从里走了出来,令人不适的动静也就此打住。
他换了身衣服,不再是清晨初遇时的休闲打扮,着装稍正式了些,上衣的衬衫袖口被挽至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的血管明晰,肌理分明。他低垂着头,脚步略显晃荡,向着盥洗台走来。
三四米的距离,一路虚扶着墙。
他左手撑着台面,以此立住整副躯干,他拧开水龙头,单手掬了捧水漱口,接着将全脸也冲了个遍。凉水的刺激下,他身子渐渐站稳,低头定了定,水珠顺流积于他鼻尖,再成股簌簌落下,滴答滴答,确认神绪不再飘渺后抬头,撞进一双眼里。
与他隔着镜子四目相视的人,正是关歆。
他眼皮上撩,又有几颗豆大的水珠顺着他眉峰淌下,压迫他再次阖上眼。关歆抽出张纸,小拇指撞了撞他的拇指哥儿,示意他接。他接过一把糊在脸上,等到脸上水渍吸干,直接揉成一团扔进一旁垃圾桶里。
他赶着应酬,没能多说话,简单跟她道了声谢,转身就要走。
“诶…”关歆想提醒他眉梢处还挂着湿纸屑。
还未开口,他扬手一拂,那片碎纸屑就被带去了空中,缓缓落到地上,不见踪迹。
【6】长假
关歆回席时,他们喝的正酣,大多都没注意到她进出。
只有曹秀英在她落座时,斜着瞥了她一眼,眼里精光一闪而过,柔声问:“去哪儿了?”紧接着帮她揭开面前的羹汤,道:“上了有一会儿了,赶紧趁热吃上一些。”
是份翅肚羹,按例份上的,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盅。
关歆搅着汤匙,藏在金汤里的鲍参翅肚,跟着上下翻涌,她沿着盅边刮净汤匙底,抿着嘴只啜了一小口。
那盅汤,她一直用到散场,也就浅了不到三分之一,她自小就吃不来这胶质醇厚的黏腻口感。
三位姑父分饮完一瓶五粮液,都是酒桌之人,尚有余力。离席时就上脸的小姑父脸稍红了些,一众几人都兴致高昂。
三个姑姑离别时依旧笼在关歆身边,其余人三三两两,前后错落地走出包厢。
刚行至旋转楼梯拐角处,俯眼又瞧见了江铖。
他站在那四五人之间,尤为扎眼。
不单是身旁人的年岁远长于他,还因江铖身量出众,即使关歆在北方待了多年,此时看来,他的身高依旧够看。
江铖和陈周杨亲近,陈家人对他也熟悉,他们也一眼就瞧见了他。
他此刻的曲背弯腰,伏小姿态,皆尽收眼底。
关歆两眼不离他那为了迎合而微躬下去的脊背,问:“站在江铖身旁的那几位是?”
“瞧着眼熟,”二姑父在市监局任职,抬了抬鼻梁上的镜框,两眼一觑说:“瞅着像邻市的人,也是做酒店的。”
关歆剖开个口子,自己没再接话,仔细听他们窸窣讨论,不时朝那背影又瞟上两眼。
一众人跟着走到门厅,江铖也将那几位送上了车,站在路沿石边,继续目送那两辆豪车离去。
“奶奶,我先去看看他。”
陈周杨和曹秀英打了声招呼,大步向他跑去。
江铖见到他,身上绷着的那根弦倏地就松了,半个身子压到他身上,软成一滩泥。
“江大为这烂摊子…”站在一旁的大姑父突然开口,唏嘘道:“难为小江了。”
陈周杨个头和江铖差不太多,但身型要单薄许多,他一人应付不来醉了酒的江铖。两人走在路畔,像两只螃蟹,只会左右。
“快去帮帮你们老板。”关歆冲门厅那俩门童说。
俩门童一左一右架着江铖容易许多,路过他们时,江铖还停下步子,欠了欠身,和陈家的长辈们打了声招呼。
大姑姑和二姑姑家就在附近,寒暄过后,四人便步行走了。
陈周杨和小姑姑是开车来的,但方才高兴,小姑姑也喝了点酒,是不能开车了。
她没多想,直言道:“车放这一晚,我们俩坐周杨车回去。”
陈周杨没答话,他看向关歆,表情尴尬。他原计划是送关歆一程的,添上小姑姑他们,车上就没关歆的位置了。
“那你们注意安全,”关歆错开目光,朝小姑姑他们笑着说:“我回来匆忙,还有些要添置的,正好去逛逛。”
“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啊!”陈正民上了车,透过车窗又嘱咐:“到家了给爸爸来个电话,让爸爸放心。”
陈周杨手搭在车门,久久未上,他望着关歆,唇瓣嗫嚅几下仍没开口,等她转身都走了,还是一言未发。
关歆一人走在南京路上,这曾是郢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前百十米处就是大洋百货。关歆仍记得当初和关枝华俩人在里挑新衣的高兴模样,不过那都是初中之后的事了。更年幼的时候,关歆逛的更多的是藏在一旁深处的那条巷弄——女人街。
女人街没南京路阔气,全是小小的店面挤在一起,里面的货物也是满满堆积到了铺外,让那条本就不宽阔的巷弄又狭窄了几分。女人街做的是批发生意,主要供下面县市个体服装店打货,明面上是不做散单生意的,但拗不过关枝华这些假装看版的,偶尔也会让她们占个批发价便宜。
关歆对女人街最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些批发店,而是巷口那家麻辣烫。一连四五个圆桌,每个桌后都有一个系着围裙的阿姨,她们两手不停,招待着围坐一圈的食客。
关歆刚刚那顿饭吃的漫不经心,此时想到那大锅里冒着红油的一串串,步子都走的急促了些。
“小妹儿,吃点啥~”
关歆刚拉开塑料凳准备坐下,麻辣烫阿姨招呼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关歆朝大锅里扫了一眼,随口点了两样。
“小妹儿,外地刚回来的吧。”阿姨拨着大锅里的串串,挑两串煮得软烂的送到关歆碗中,筷子从竹签上一捋,食物就泡进了关歆碗里的底汤中。
关歆夹着碗里的水芋头,略显惊讶地看向她。
阿姨笑着扬了扬眉,瞥了眼她刚刚挂到手腕上的口罩,说:“这东西,谁成想一戴就戴了近三年。”
关歆随着她目光才反应过来,惊叹她的眼神毒辣。
的确走在路上,郢城本地人大多都没戴口罩习惯,只有出入商场超市这些密闭性场所才会特意防护。
不知是疫情影响还是怎的,关歆印象里总是人头攒动的女人街,今天却人流惨淡。在这吃麻辣烫的顾客也少少,四张圆桌就两张滚着热汤。除关歆一人,另一桌也就三四人零星围着。
阿姨一对一服务,并没有过分殷勤到让关歆感觉不适。关歆应和她两句,她就陪着多聊两句。关歆埋头吃着,她就划拉会儿手机,短视频的声音也只有她一人能听清,不会喧闹,就够逗她一人乐。
关歆正吃着串海带,搁在桌边的手机,突然连着响了三四声。她斜眼一瞟,全部来自于微信。她停下筷子,划开手机,发现消息全来自于房东所在的租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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