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关歆连连否认,解释说:“只是之前工作机缘巧合有所接触,有一点点了解罢了。”
前年有个电商平台要进入社区电商赛道,品牌预热的营销活动找到了关歆他们公司,她当时有参与到其中文案创意的脑暴。她的工作习惯是在执行项目前一定要以消费者的角度体验一番,所以当时在做洞察前有做相关的田野调查。
虽听到了关歆否认,但并没有改变蒋胜岚心底对她的评价,心底对她的赞赏依旧。
关歆没再继续,避免有卖弄之嫌,正好电梯这时也抵达 9 层。
他们这栋回迁房都是大四居,一梯两户。因为没有公摊,所以还是电梯门正对着步梯的老格局。
他们家和关歆家一样,也是出电梯右手边这户。
蒋胜岚刚将家门打开条小缝儿,一缕淡淡的檀香,迫不及待地钻门而出,扑鼻涌来。
关歆抬眼看去,发现自己家设为客房的小房间,在他们家被直接和餐厅打通,用于供奉一尊观音瓷像。
那座玉瓷观音,通体羊脂无杂色,开脸端庄祥和,线条流畅柔和,俯视众生,慈航普渡,是个老物件。
关歆眼神没乱晃,瞟完一眼后就收回目光,忙着把那些米面粮油搬进屋内。
蒋胜岚换上拖鞋就来帮忙,两人很快就把东西全部卸了下来。她嘴里的道谢不停,转悠着身子,想寻些礼物答谢。
“蒋妈妈,咱们楼上楼下住着,不必客气。”关歆收拾好推车,趁电梯还停在这层,赶紧走了。
关歆回到铺子,关枝华手里那根玉米还没剥完,她闲着没事,晒着太阳慢慢磨洋工。关歆经过,正巧听到她和外婆正聊江铖家的事,就没急着将推车收回原位,把它搁在墙角靠着,自己坐去她们身旁听。
“歆果儿,刚刚那人是你同学妈妈?”外婆问她。
关歆见她手里正择着荷兰豆,又瞧了眼关枝华剥的玉米粒,看来今天中午吃荷塘小炒。
她点点头,答:“对。”
“她瞧着可比你年纪大。”外婆冲关枝华说。
关枝华右手剥疼了又换左手,她盯着手里的玉米说:“她估摸着...要比我大上个十多岁呢。”
蒋胜岚比关枝华年长,关歆肉眼看得出,但没想到年岁竟会相差这么多。高中时见过她几次,当时她保养得当,看上去只觉得相比其他家长更有气势。今日见她,皮相上其实并没太大的变化,只是那鬓角的白发和下垂的眼角,好像一下子就吞没掉了她之前身上的那股劲儿,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
“她前面还有一个?”外婆试探地问。
关枝华点点头,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讲了起来。
江铖并不是江家的独子,他上面还有个哥哥。他哥哥的性情和他完全相反,自小就懂事好学,性格也是良善乐助,是标准版别人家孩子。中考时更是拔得头筹,一举拿下市里的第一名,直接被省里的重点高中相中,一群人堵在江家门口,劝说他们送孩子去省里念高中。
省重点在全国排名前三,他们全家一致认为去省重点是最为正确的选择。当时璟颐还处于发展初期,江大为和蒋胜岚两人商量决定,江大为留在郢城负责生意经营,蒋胜岚则去陪读负责照顾孩子起居生活。
这事拍板后,江家全家都喜气洋洋,仿佛已经看见三年后儿子再次荣登喜榜的盛况。江大为和蒋胜岚将儿子这些年学习的勤恳看在眼里,勒令他这个暑假必须好好放松,痛快玩上两个月。
结果谁也料想不到,天意弄人,他们那个天使般的儿子刚露锋芒,就被老天爷收了回去。
这件事在那个夏天传得沸沸扬扬,所有报纸和新闻报道的头版标题,都是加大加粗的“中考状元英勇救人不幸溺毙”。
江大为和蒋胜岚在长子夭折半年后,重新计划孕育新的生命,后来有了江铖。
【8】风雨
关歆没想到江铖他家还有这样一件曲折往事,整个人震惊不已。
她暗自算了下蒋胜岚的年纪,完全颠覆关歆之前认为她老态的想法,她远比她实际年龄年轻。
关歆回想方才和她一路同行时,旁人不加掩饰的打量,不禁喟叹:“几番大起大落,还能神色自若,真不容易。”
关枝华点头附和,言语之间也夹了几分敬佩之意,又多说了些旁听来的他们家发迹旧事。
郢城人临江而居,当地人多以在码头卸货、捕鱼为生。货船、渔船傍晚靠岸,码头工人、渔民们连夜卸货,大多都忙碌到天亮。营生劳累一夜后,都会临近选间街边小馆,坐下歇歇脚吃点饭补充体力。加上江边湿气重,便会喝点小酒驱寒预湿。借着酒精之力,不仅解了一夜的疲惫,还能回家睡个安稳觉,以此也就渐渐形成了当地的早酒文化。
江大为和蒋胜岚两人如那个年代的普罗大众一般,没有可借势的背景,两副赤手空拳只能靠自己。
当时改革开放的风尚未吹至郢城,但农村里人民公社制度正在瓦解,国际上开始与昔日的敌人日本、美国迅速交好。报纸上邓公访日又访美的新闻,让江大为隐隐嗅到时局开始变化、时代开始变轨。他盯着雨靴淤泥上密密麻麻的苍蝇,抽完攒下的一整包红花牌香烟,烟蒂散落一地,他扑扑膝头的白灰站起了身。
这一生很长,只在一块荷塘里活,就是白活了。
就读了个初一的江大为,文化程度不高,身无长物,他思来想去,目光锁定到了自己新婚妻子蒋胜岚身上。
蒋胜岚是个湘妹子。郢城和湖南接壤,湘妹子口碑很好,能干持家很受郢城婆家喜爱,来往做媒结亲的人不少。蒋胜岚当时年纪尚青,但行事风格利索,烧得一手好饭菜。江大为便和她筹谋在码头边支个棚户,烹些餐食贩给工人、渔民们。
郢城地势平坦,湖泊棋布,水草丰沛,素来有养殖江汉水牛的传统。江大为和蒋胜岚两人结合当地的饮食习惯,选用本土优质水牛肉为原料,踏出了他们的第一步,开始经营第一间牛杂摊。
咸香辛辣的口味一经推出,就大受码头工人、渔民们的喜爱。口耳相传,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这间只卖一锅牛杂的棚户摊,名声逐渐传遍郢城每家每户,偏隅一角的店外每日都大排长龙。
时间继续走,江家慢慢积累到第一笔原始资金,从初始自搭的棚户小摊,日渐发展为三层小楼的口碑老店。同一年底,建国后中国大陆第一家证券交易所——上交所,在浦江饭店举行开业典礼。江大为动心去上海,想看看国家预计总投入 100 亿美元发展的地方,他要站在浪潮的浪尖上看未来的方向。
他从当时繁荣的浦西走到还在规划发展的浦东,他切身感受到脚下这块土地的蓬勃壮志。他用相机拍下挑高就有三层楼高的迎宾大厅,和配备自动升降扶梯的五星级酒店。他意识到随着人民收入水平的提高,物质消费不再单一仅是口腹之欲,他也要在郢城开一间食宿一体的星级式酒店。他大刀阔斧,说干就干,银行贷款不够就民间借贷,璟颐也就由此诞生。
这些陈年往事如今道来,不免有几分见他高楼起、又见他高楼塌之感。
但终究是别人家的闲篇,唏嘘一阵也就过了,关枝华和外婆的话头很快又扯到别的事上去了,就剩关歆一人还继续沉湎于江铖家的往事里。
不一会儿,天上忽的落下雨来,一滴两滴,晴朗的天说变就变,关枝华和外婆连忙收拾菜,赶紧上楼回了家。
这雨一直下到了晚上,狂风骤起,雨势渐猛,打着窗棂,声响吵得人难入眠。
关歆起夜见外婆守在窗户边,望着屋外的大雨没有睡,走过去问:“雨吵着您了?”
外婆裹好关歆给她披上肩的小毛毯,目光随着玻璃上的雨珠滑动,喃喃:“不知道你外公这时候睡下没。”
外公当初劳动改造时落下了旧疾,逢阴雨天就关节疼痛得厉害。每每这时,外婆就会帮他贴好膏药,再烫个盐包让他敷在关节处,这样勉强能睡个整觉。
“舅舅、舅妈会照料好他老人家的。”关歆揽住外婆的肩,劝慰道。
“诶,”外婆点头,嘴里反复:“有他们在呢、有他们在呢…”
可她的眸光还是放的很长,好似在看很远的地方,又好似什么都没看。
“明天送您回南县,”关歆看了眼手机天气,说:“明儿白天就放晴了,正好开车送您回南县。”
外婆一喜,没掩住笑,说:“真的吗?”
但念及关枝华,又说:“还是算了,你妈还没好全乎,我再留几天。”
“我早好了,”关枝华被这雨吵得也没法儿睡,她听到外面说话动静,披了件睡衣走出来,“我也陪着您回趟南县,在那儿住上两天。”
关枝华这话一下就安了外婆的心,她拉着关歆让她也在乡下玩上几天,关歆点头也应好。
回南县是关歆开的车,车是关枝华几年前买的。当时关歆上大三,关枝华拿驾照的当天就喊着要去买车,她想让关歆寒假回来时也能摸摸车,不能让那驾照本在抽屉里落上一整年灰,就年底卖分时才见见光。
关枝华和关歆俩当时都是新手,就合计着买辆二手的,碰撞剐蹭都不可惜。关枝华直奔二手市场,中介领着看了几辆都感受平平。她闲着到处转,赶了巧儿,正好让她看见这辆五十铃皮卡,一下就动了心。
中介委婉劝诫这车不适合新手女司机,但关枝华听不进去,两只眼落在那车上移不走。中介也就不再自斩财路,顺着夸了几句这车原主人上手就没开几个月,二手买来很划算,哄得关枝华当下就签了单。
关枝华年轻时爱看美国公路片,《末路狂花》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那辆绿色敞篷雷鸟是买不了了,但买辆皮卡还是能低配圆下梦。
买完当天,关枝华就有些后悔。
皮卡车型大,的确对新手有点太难了,单倒车入库这一件事,就磨得她满头大汗。不过也幸得这车难开,关枝华和关歆的车技被驯得突飞猛进。
夏日里,关枝华总戴副墨镜驾驶她的皮卡,热风拂动她电烫后的鬈发,她也好似置身在科罗拉多大峡谷,飞驰她的人生。
“…这些够了吗?”
关歆撑着腰,喘了几口粗气,指着皮卡尾箱说。
关歆舅舅关之遥在南县经营着间农家乐,关枝华每次回南县都会给他捎带些日用消耗品。
“再搬两桶生抽和一箱纸碗。”关枝华绕皮卡走了一圈说。
近几年旅游不便,舅舅家农家乐的生意不错。今年露营又火了,舅舅那果园傍溪,踩点去露营拍照的人不少。
关歆按照关枝华说的又添了几样,总算可以坐上车启程。
这日天朗气清,完全不见昨夜的风雨满楼,三人开着车窗,迎着小风,车程并不枯燥。再过个桥,继续行驶个十来分钟,就能到舅舅果园。
然而关歆脚下的油门,这时却越放越松。
“江家他们这厂房还在?”关歆瞥了眼左手边,正逢厂里午休时间,不少工人进进出出。
“嗯,”关枝华也跟着看了过去,说:“但徐家港那的肉牛厂据说要卖了。”
外婆闻言,不禁添了句:“江家真做了不少好事,这几个厂帮扶了几个镇的贫困户。”
江家发家靠的就是一锅牛杂,虽然后续发展了不少菜系,但他们家的招牌还是那一锅牛杂。他们旗下除了璟颐这个中高端连锁酒店,还有肉牛屠宰厂、滨湖肉牛养殖公司等子公司,力打从田间到餐桌的“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全产业链经营模式。
套用这个模式,江家和下面乡镇十几个行政村共八千多农户和两百多贫困户签订肉牛代养协议和青贮料收购协议,实施产业扶贫。贫困户利用扶贫小额信贷政策,每投入 1 万元公司就帮助代养 1 头牛,公司每年将 13%~15%的固定收益返还贫困户,为贫困户脱贫致富开辟新路径。
除去这些,江家还有个鲜制熟食品牌,这个鲜制熟食品牌店遍至郢城所有县市,关歆开车经过的这间厂房,就是供给所有门店的中央厨房。
说到扶贫,关枝华又聊到最新的民生政策,开始谈及她的退休金和医保,她和外婆你一言我一语,闲话口越扯越偏。
关歆没再参与,耳际擦过她俩对话,没听进几分。
她压着离合器,余光时不时瞟眼后视镜,那间厂房离得越来越远,渐渐模糊成一个暗点,这才手摇变速杆,换一个档位,把速度重新开了起来。
【9】好天气
通往舅舅家的那段泥巴路,直到关歆初三那年,才给铺上水泥石板。
那条道路狭窄,是条单车道,只能供一辆车在路上单向行驶,每每错车,都需小心翼翼,十分麻烦。
剩最后百十来米远处,迎面来了辆三轮车,关歆只好提前停车,将车向右边移了移,半边车身压到一旁的泥土地上去。
开三轮的是个小妇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件湖蓝色针织短袖。衣裳被洗得有些缩水了,后腰下摆处的一截皮肉没遮住,领口也失了原本的弹性,耷拉乱翻着。
她身后货物堆得满满当当,打着结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金春婆!”
正要错车而过时,她突然熄了油门,和后座的外婆打起了招呼。
关歆瞅她眼生,但听到外婆叫她 hui 子,对她一下子就熟悉了起来。虽然这个“hui”是哪个字,关歆都对不上号,但她对她印象深刻。
hui 子和丈夫原先一直在武汉一家木材加工厂工作。2019 年的上半年,丈夫做工时,右手给绞了进去,落下残疾,两人便回了南县。
“你家男人现在好吧?”闲聊两句后,外婆关心道。
“好!好着呢!”
hui 子脸上没有关歆刻板印象里该有的凄苦,她脸上漾着的笑,颜色胜过她身上那件湖蓝色上衣。
前后又来了车,hui 子从身后随手抓了包东西往关歆他们车里塞,说:“他现在左手用得比之前右手还顺,这豆丝都是他做的,根本用不上我帮忙。你们尝尝他手艺!”
说完就轰着油门走了,她紧着时间送货。
关歆也继续向前开,她们到舅舅家时,他们刚结束午休,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刚下车,舅妈就不停抱怨说关歆她们不提前通知,没做准备。
舅舅从里屋拖来几把椅子,让她们坐,忙完就去鸡场逮鸡。
关枝华坐在舅妈身旁,聊刚碰见 hui 子的事。
舅妈端了盘瓜子递给她们,自己也抓上一把,边嗑边说:“武汉疫情后,hui 子就缓过来了。祸兮福所倚,人活着就行。”
关枝华点点头,也应是。
一旁的外公外婆没参与,外婆拿了把剪子,正在帮外公修剪头发。
外婆北人南相,脸上干净白皙,没有寿斑。握着剪子的那双手,却长得粗壮,指关节是不相符的粗大,手掌更是粗糙,爬满硬茧。
这时日照厉害,关枝华她们闲聊声音窸窣,外婆剪子又落的极慢,两相交映,形成很好的白噪音。关歆放平身下躺椅,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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