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铖那时不用上晚自习,他在外面上小课,小课也差不多上到十点。他计算着时间,知道关歆磨蹭,抵达面馆得十多分钟。但他补课机构距离更远,走过去要半小时,所以他得跑过去。
他在拐角口喘匀气,再走去,正好能听见关歆下单的声音,她说:“老板一碗牛肉炸酱,麻烦粉面掺半……”
“老板,一碗牛肉炸酱,只要面。”他站到她身旁,压着她声音说。
关歆这时不会理他,因为身边还站着关枝华。
晚自习上到夜里十点,关枝华自然是要来接她的。
两人装作不认识,一前一后,分在两张桌子坐着。
有时两人面对面,一抬眼就能看到彼此。
有时关歆背对他坐,他就去她桌上抽双筷子、借个醋瓶子,总能找到些由头。
一碗面的时间有限,再怎么拖延,也就十来分钟。
没多会儿,关歆就得坐上电动车,被关枝华载着回家。
江铖总有办法。
那年小郑哥三十,已逐渐接任璟颐中层管理,但他还是不肯卸下照顾弟弟的责任。
他父亲老郑是璟颐元老,陪着江家从小做到大,他也被江大为和蒋胜岚看着长大。
小郑哥比江铖他哥小两岁,他年幼时就是江铖他哥的跟屁虫。江铖他哥性格好,不像其他人不愿带着年龄小的孩子玩,江铖他哥总是耐心,把他照料得很好。
后来江铖他哥出意外,江大为他们立马就有了江铖,他那时年纪小,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但当听到江铖叫他“小郑哥”时,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瞬间断了,他想到自己儿时跟在江铖他哥后面,叫他“小江哥”的日子。
自那天起,小郑弟弟就成了“小郑哥”,开始学着照顾起了弟弟。
江铖那时上下学,都是他开车接送。
突然有一天,江铖说不想坐他的 A8 了,让他弄辆电动车来接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郑哥直接问他原因。小郑哥在江铖心里,和亲哥无异。他在小郑哥面前没秘密,心里怎么想的,没打算藏着,统统倒给他听。
小郑哥一向顺着江铖毛捋,他也理解十七八岁人的情愫。他第二天就弄来辆电动车,准点停在那家面馆门口。
但江铖又觉得坐在车后座太没面儿了,他要自个儿骑,让小郑哥坐车后座。
小郑哥自然知道他在臭屁什么,依旧答应他,自己坐去车后座,让他骑。反正有他看着,不担心安全问题。
就这样,江铖骑着小电驴,跟在关歆身后。
她稍偏偏头,就能看见他。
他见她回头,便会扬起下巴,挑起一边眉,自以为很帅。
有次速度没掌握好,他一不小心就超过了关枝华。
关枝华瞥见,吐槽说:“这是什么家长啊,真不靠谱,让学生骑电动车,自己坐在后面。”
“对啊,真不靠谱。”关歆坐在后座,憋着笑附和。
【23】刮目
“好嘞,两碗牛肉炸酱,一碗粉面掺半。”
店老板是做了几十年的熟手,应声答着的同时已拿起笊篱,装进两碗份量后倒进热锅里,三上三下,生面就在沸水里滚熟。他拿着笊篱在锅炉边嗑了嗑,抖去多余水分后,才把烫好的面条装进两只大碗中,最后浇上两大勺热腾腾的炸酱。
“调料自助!”店老板将面碗朝取餐口一送,指了指一旁的辅料台,紧接着开始服务下一波顾客。
关歆拿起醋瓶子,给自己添了点后看向江铖,把醋瓶子朝他面前送了送,见他点头,才给他面碗里淋上一点。
江铖在夹香菜,想要帮她也添上一些时,却被关歆拦住了。
她手背虚盖住碗边,说:“我就不用了。”
江铖一愣,夹香菜的手在空中一滞,停顿须臾,又添回到自己碗里。
“不知怎的,最近两年的口味变了,”关歆给自己碗里浇着辣椒油,解释说:“就是一瞬间的事,有一天吃着吃着,突然觉得嘴里的香菜味道太霸道了,吃是还能吃,但没以前那么喜欢了。”
她说完又示意他那罐辣椒油,确认他需要后,才帮他浇上一勺。
江铖这才领会她方才每次动作前征询的意图,牵起嘴角,讪讪地笑了笑。
两人端着各自的面碗,找到张空桌,这次坐到了一起,面对面。
“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关歆拌着面问。
毕业后,税务局旁边那条商铺整改,原有的店面全部拆迁,包括这家店。关歆偶尔馋上这一口牛肉炸酱时,都寻不到地儿。
江铖在接老板娘端来的绿豆汤,稍稍对比杯底的沉积物后,把量少的那杯递到她手边,说:“也是碰巧,之前办事时经过,瞟见这店名,就进店看了眼,没想到还真是这家店。”
办事?
关歆抬头扫了眼这爿居民区,藏在小巷里,破破落落的几栋老房子,想象不出到这儿来办什么事。
她缄默于心,并没有多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今天带我参观江记鲜食的工厂,”她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问:“是选择信任我这个外援吗?”
听到问话,江铖拌面的动作稍顿,抬了下眉毛后继续,他专注手里动作,边搅拌边说:
“凌晨两点半,屠宰厂的工人就要开始工作。因为他们要赶着五点前,把屠宰好的牲畜送到市场,所以他们大部分人会选择晚上不休息,在凌晨一点半就做好准备工作。
“凌晨五点,江记鲜食工厂的第一批工人开始工作,他们需要清点当日接收的原材料,完成原材料的预处理,还要负责分装成品,安排装车前工作。
“早上七点,江记鲜食门店的营业员到店打卡,开始营业前准备。”
…….
江铖没有直面回答关歆的问题,他一个时间点一个时间点地介绍,每个环节的工作内容,他都了然于胸。
“晚上十一点,璟颐客房部的员工交替值夜班,然后工作到次日早上七点半。”
他终于歇了口气,碗里的面条,这时也搅拌停当,每一根面条上都均匀裹上肉酱。
他没着急吃,而是把一双筷子搁到碗沿上,抬起眼皮,看向关歆,继续:“璟颐现有员工共 325 人,江记鲜食工厂共 142 人,屠宰厂共 48 人,肉牛养殖基地共 26 人,江记鲜食门店共 72 人。”
“325 加 142 加 48 加 26 加 72,”他手指比划,说完一个数字,就按下一个指头,“不算和我们合作养殖的 8245 户农户以及 264 户贫困户,仅我们公司名下的员工就总计 613 名。”
他没打一个磕吧,一个个数字,就像在他舌尖上打了个滚,脱口而出。
关歆难以想象这一连串没有规律可循的数字,需要在他脑袋里轮转多少次,才能这样信手拈来。
“这 613 名员工在我们这儿的平均工龄超十年,他们自己也担着养家糊口责任。”
他说到这儿停顿,垂下比划的手,他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说:“这事不在于我信不信任你,是我得对他们负责。”
说完这句,他没再继续,只是注视着她,目光平静,还泛着一抹难以描述的柔意。
不知是对谁,是关歆,还是他需要负责的员工。
关歆一时怔愣,说不出话,眼前这人,让她突然有点招架不住。
是她不曾真正了解过他,还是这几年岁月把他磨练成的这样,关歆不禁想。
两人都没有动作,相视无言,和周围热闹的早市,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打破这份宁静的,是关歆的手机,连着响了三四下。
两人顺着声音看去。
关歆瞥了眼,消息全来自于微信,芝芝发来的。
她没想点开看,正要推到一边时,芝芝又发来了两条。
“你还是看看吧。”江铖目光回避,拿起筷子,终于挑起碗里的面,埋头吃了起来。
关歆点开和芝芝的对话框,映入眼帘的就是硕大的几个表情包,她往上翻了翻,终于找到文字消息,芝芝发的是——
“甲方要和其他三家公司比稿。”
关歆瞳仁一缩,觑着眼又确定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熄灭手机屏幕,放到一边。
江铖听着动静,在她放下手机后抬起了头,他暂停进食,抽出张纸把嘴擦了擦,拿绿豆汤又清了下口,这才郑重开口道:“刚刚说过了,不是不信任你,是肩上责任重,我们输不起。”
关歆没应声,目光依旧集中在自己碗里,专心搅散那团有些坨住的面,搅着搅着,嘴角兀地上弯,泛起抹笑。
“江铖啊、江铖啊......”
她蓦地唤起他名字,声调很轻,像盈在舌尖上的两声,稍不注意,就让人错过。
江铖等着她继续,她却没再出声,依旧专心在手底面碗上。
江铖跟着她动作,看她手里那两根筷子上上下下,将碗底的面条夹起又放下,反复几次,那团面条终于不再黏坨在一起。
她这才夹起一筷子面,往嘴里缓缓送进一口,然后抬起头来,迎着江铖的目光看去。
她小口咀嚼,下颚轻微振幅,几下动作后喉头一滚,吞咽了下去。
江铖呐,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
【24】时运
“先礼后兵?”关歆嘁笑,望着他揶揄道:“什么时候学的?”
江铖见她有心思打趣,也松下精神,拾起筷子将碗里的面搅了搅,没压住笑,说:“兵?不至于吧。”
面馆给配的都是一次性的竹筷,批发的量贩装,形状比家用的细短。江铖手掌宽大,他握在手里,一下就遮了大半。
“你这么为员工着想,”关歆瞥着他手里动作,继续:“但我看他们对你的态度……好像一般。”
方才参观工厂,关歆就注意到工厂工人和江铖关系生疏,说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问什么答什么,没有任何润滑关系的客套话。但转脸和小郑哥说话,却是有说有笑,气氛热络。
江铖耷着眼皮,专注于自己碗里,说:
“以前他们在江家工作,早上上班就能领到一份免费牛奶,晚上下班还能领走一份免费水果,每半年可以申请 7~10 天的带薪休假。这样的员工福利,稳定持续了十几年。但突然有一天,冒出个毛头小子,宣布说这些日常福利都没了,还要把他们薪资往下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你见到我,还能有好脸色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并不是事件的主体,而是站在第三视角,十分客观地阐述。
“员工的权益是不能被挑战的,”他苦笑着说:“但没办法,他们眼里最不起眼的牛奶和水果,单这一项福利,每年的支出就是近两百万。”
他说着说着,好像失了胃口,筷子搁在碗里,没再动作。
“我出去打个电话,你先吃。”他扯起嘴角,朝关歆勉强笑了笑,说着就走出了店门外。
关歆的目光跟随他背影,透过面馆玻璃,见他脚步停顿在路边。
他微躬着背,指腹捻着外套衣角揉搓,迟迟没有其他动作。隔了会儿,他终于往裤袋里掏了掏,掏出的不是手机,是盒烟,他拣出一根咬嘴里,低头点燃。
他捏着烟蒂,抽了一口又一口,吞吐出的白烟,愈吁愈长,叹不尽似的。
他明明肩颈宽阔,可不知怎的,关歆这时见他背影,却觉着单薄得很。
她移回目光,朝他碗里望了眼。
干拌的面条,和着油汪的肉酱,黏坨在一起。
关歆一时也没了食欲,筷子握紧又松开,顿了顿,又重新拾起,小口小口,慢慢吃了起来。
江铖进来时,关歆刚吞咽完最后一口。
他瞥了眼她面碗,见吃的干净,说:“吃完歇会儿?”
关歆摇头,拎起一旁的包,斜挎到身上,说:“走吧。”
小巷狭窄,时不时冒出辆电动车,两人前后走着,关歆在前,江铖殿后。
“所以…”关歆拖沓着步子,慢慢和他走成并排,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资金崩盘的那两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熬?”
江铖重复这个单字,提了提眉,说:“把我爸当年炒房囤的房子都给卖了。”
2004 年,那时兴起了一阵大陆游客赴港澳旅游的风潮。
那年璟颐营收不错,江大为和蒋胜岚也赶着风潮,报团去了趟港澳。
刚办完酒店入住,江大为就闲不下来,到处溜达。正好在酒店大厅遇见一个上海爷叔,正在吹嘘他前段时间和亲戚合伙炒房的事迹。
江大为敏锐,凑近仔细打听。那爷叔见他也是大陆游客,又来自不同城市,平日里没交集,便跟他细细说了起来。
他说他把自己价值几十万的房,按照 300 万的价格卖给亲戚,亲戚首付 90 万,再向银行贷款 210 万,然后不还钱给银行,银行把价值几十万的房子按照 300 万的价格收回。这贷款来的 210 万,由他和亲戚分掉。
一进一出,只用了三个月,他们就净赚 210 万。
那个时候房产交易监管力度小,也没有现在的征信记录,对这些炒房客缺少法律上的制约,这类炒房客就利用这种办法空手套白狼。
江大为听得目瞪口呆。
上海爷叔见江大为这傻样,笑得不行,他指了指另一旁的江浙老板,说这办法就是他们研究出来的,他们都是这样组团赚钱的。
“不过,你不用想了。”上海爷叔又拍了拍江大为的肩膀,说:“过去没人管,现在已经开始管控了,以后都不能这么做了。”
江大为听到这话并没有丧气。
那时做餐饮已算得上是现金奶牛,他没想到倒腾房子,竟还能这么赚钱。
他自此开始关注房市,那个时候没有限购,购房政策还很宽松,他利用盈余资金和杠杆,在全国各地开始购入房产。
2008 年,美国次贷危机影响了全球的经济,爆发了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国内受到波及,房价也受到了影响,一时跌到了江大为购房前的价格。
江大为后续购房不再天女散花,他秉承“地铁一响,黄金万两”,这颠扑不灭的真理,在北上广深各地看房。
2015 年开始,国内一线城市的监管力度越来越严格,但二线城市却仍然执行较为宽松的购房政策,江大为便开始着重关注二线城市。
2016 年,全国房价疯涨,合肥的房价更是一飞冲天,涨幅跨越 40%,一度成为房价涨幅全球第一的城市。然而那时的江大为,手上正好有两套 2015 年在合肥购入的房子。
大概是这十多年在房市的顺风顺水,膨胀了江大为的信心,认为自己眼光独到,后来便跨行参与投资了房地产开发项目。
人性就是这样,当时代的风刮到自己身上时,总会把时代的红利误以为成是自己的能力,然后盲目自信,跌个大跤。
时运走的时候,才不会跟你打一声招呼。
“那个时候每个月都要卖一套房,”江铖扭转脖子,看着关歆说:“卖完就立马还银行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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