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秒,一个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背后渐渐浮上一层凉意,刚跨出半步的脚突然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
迪娅的掌心的温热传递到她的手上,心底生出的寒意却越发刺骨。
她脸色煞白的看着迪娅,不确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四目相对,迪娅以为她只是被吓坏了,一边安抚的握她的手宽慰,一边又迫切的垫起脚往她身后的房间里张望,直到她问出那句话——“玛吉在这里吗?”
叶旎心猛然下沉,入坠深渊。
迪娅告诉她,玛吉早上五点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
她们家的房子没撑住,塌了,她带着两个侄子一起躲在家旁边的排水沟里,靠门板和倒下的棕榈树挡住才躲过了一劫。
叶旎把玛吉受伤的事情告诉了她,这下,轮到迪娅愣住。
“我家附近那个诊所,是四合板搭建的,这个台风...”
不好的预感笼罩在两人之间,迪娅越想越害怕,手不自觉的就捏紧了叶旎。
“我来的时候,看见被树砸中的人,只有一只手断在外面,”她六神无主,声音都在轻颤,“诊所旁有好几棵大树......”
强烈的不安和恐慌让叶旎脑子一片空白,她目光忽的就落到了院子里倒塌的大树上。
一棵棵比碗口还粗的树干就这么横七竖八的层层堆叠,一直延伸到门外,将柏油路横断拦截。
恍惚间,胸口重得快喘不上气,她觉着自己也好像被压在了那片树下,浑身都在疼。
无家可归的人还在路上寻找着避难所,一群又一群涌入这栋房子,叶旎和迪娅逆着人群往外跑。
有人听到他们要去找人,说自己的摩托车就在街对面的家里,问她们需不需要。
叶旎和迪娅按照那人指的方向,在废墟里,找到被掩埋的摩托和一辆没了车棚的突突车,好在突突车三个轮子是完好的,勉强能骑。
叶旎把相对平稳的三轮留给迪娅,自己骑了摩托,油箱渗漏得所剩无几,她连续踩了几次打火,所幸终于打燃发动。
势不容缓,迪娅在前面带路,叶旎紧随其后,两人在烂到无法形容的路况里艰难前行。
倒下的树和房屋拦截了大路,电线浸泡在雨水的积洼里,中途被迫几次绕道,开进旁边的田野,摔得浑身是稀泥。
鞋也掉了,顾不了身上的伤口,一秒都不敢耽误,狂奔在满目疮痍的残迹里。
平日十分钟的车程,她们用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到。
医院早就夷为残垣,四分五裂的四合板被头顶坍塌的大树压垮,一眼望去,和周遭的破败融为一体,要不是写有“诊所”的红色招牌掩映在废墟中,迪娅甚至都看不出这是哪里。
“我的天...”
迪娅难以接受眼前的景象,双手捂嘴,泪如雨下。
叶旎瞠目望着那块诊所的招牌,心像被猛的撕出一道豁口,疼得她喘不上气。
想到林汀越可能在这重重废墟之下,她浑身都在发颤,克制压抑了一天的惊慌无助,此刻再也压不住,溃闸决堤。
眼泪恸哭而下,被迎面的雨水冲刷,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拼命提醒她快去搬开那些压在四合板上的大树,可身体已经接收不到大脑的指示,僵硬得无法动弹。
“救命...救命啊...”
迪娅声泪俱下,颤颤巍巍的跪下身去,徒劳的想要搬开脚下的断木,可到处都是断木。
她哭得脸都扭曲,手慌脚乱的抱起几块,不知要往哪里放,满心的纠结哀恸,最后只剩痛苦的弯下腰,埋头痛哭。
叶旎脑海里天人交战,眼前的荒败和迪娅的凄厉的哀嚎让她混乱恍惚到出现幻觉。
她浑身无力,腿脚发软撑不住的跪倒在地,膝盖霎时被铁皮划出一道骇人的血口。
钻心的刺痛终于让她从失魂的意识里挣脱出来,她迫使自己稳住心神,躬身恍然捞起跪在地上的迪娅,“我们得确认他们...”
她说不出那几个字,几度张口,嘴唇却颤抖得难以自控。
最终,她摇头,艰难的咬紧牙关,“我们得找到他们。”
第六十四章
林汀越和玛吉躲在诊所外的独立卫生间,屋旁跌落的的大型变压器和电线杆子将倒下的大树顶住,误打误撞的给他们撑出了一片避难地。
但麻烦的是,他俩也因此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听见叶旎的呼喊时,林汀越还以为自己是因为太担心她,出现了幻听。
身旁萎靡的玛吉却突然抬起头,说好像听到了自己老婆的声音。
两个男人蹲在逼仄的卫生间角落,不确定的瞪眼望着彼此。
“林汀越...”
无比熟悉的女声混着断续的风雨,再次传到林汀越的耳朵里。
是叶旎,她在喊他的名字,说的是中文。
林汀越激动的抬手扒拉头顶的四合板,但实在太重撑不开,只得捡起一块石头在板沿的错位处,费力划拉撑开一条缝隙。
漆黑的树皮和电缆堆叠,隐匿了视线,他歪头四处寻找角度。
终于,在一片树枝的空隙里,望见了叶旎狼狈的身影。
他眼眶一热,赶紧大声回应她,“我在这里!”
叶旎乍听到他的声音,愣怔了一瞬,欣喜又不敢置信的环顾四周,快速辨别声音的方向。
林汀越一边大喊着,竭力用石头敲击身旁的板子,给她报备位置。
玛吉也激动的扑过来,拼命砸着斜顶的铁皮,发出哐啷声响。
很快,叶旎和迪娅找到了两人被埋的地方。
叶旎毫不顾忌的趴在潮湿的树干上,从缝隙往里望,确认情况。
林汀越费力的从里面伸出一根小指勾住了她的手。
感知到他的体温时,叶旎心酸得热泪盈眶,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身下的树身,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呜咽得不能自已。
林汀越听到她的哭声,心疼得眼红鼻酸,他咬牙,无措的勾紧她的手指,却再无能为力。
想起早上给她买的东西,连忙从裤兜里掏出来,从缝隙里艰难的塞出去给她。
“我给你带了糖,”他歪着头,费力的从缝隙里觑叶旎,努力安慰她,“你别哭,我没事。”
叶旎接过来,是那天在玛吉家拿的芒果味棒棒糖。
塑料的包装袋早被捏得皱皱巴巴,但却护得很干净。
那天她说好吃,林汀越就惦记着再去买,早上等玛吉输液的时候,看到隔壁小卖部有卖,想着中午给她带回去。
一直揣在兜里,眼下早已碎成一袋糖渣。
两个女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没有工具就徒手搬动着最上面的粗木,拼尽全身的力,脸涨红使劲到快发紫,争分夺秒的几番协力,居然真将粗壮大树身活生生的挪开半米。
等到再把面上压着的几层四合板移开,头顶豁然亮起一片光,林汀越和玛吉重见天日。
迪娅崩溃的扑进玛吉的怀里,抱着他大哭不止。
林汀越蹲太久,腿麻得没了知觉,叶旎连忙蹲下把他胳膊架在自己肩膀。
他小臂在躲避的时候被重物砸伤,乌青肿胀得厉害。
叶旎搂住他的腰,小心翼翼的避开他的伤处,慢慢试探着将他扶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房子塌了?”
他担心的低头打量着她,看见她腿上骇人的血口,揪心得声音都在颤,“被砸到了?还伤到哪儿了?”
说着躬身就去抱她膝盖弯,要将她打横抱起来。
叶旎后退一步,阻止着摇头。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百感交集的千言万语拥挤在心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扶在他腰侧的手掌还在发抖,她手心被磨破勒红,渗出的血都蹭上了他的 T 恤。
林汀越红了眼眶,喉咙发紧的一把将她拢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两个人都在颤, 也只有紧紧相拥才能让人确认此刻的真实。
呼啸的风力再次加剧,风声如催命鬼一般恐吓急骤,四人不敢耽误,立马各自上车准备回程。
叶旎载着林汀越沿路返回,一路避障。
她身上的泥泞不断雨水被冲刷又不断沾溅新的污泥,林汀越在身后紧紧抱护着她瘦弱的身躯,两人穿梭在疾风骤雨里。
比起来的时候,此时身后有他的温度,叶旎踏实了不少,骑车也不再心慌。
奈何雨越下越大,本就难以为继的路况越发糟糕,叶旎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车头,在凹凸不平的田野里,车子左右打滑,颠簸得骨头都快散架。
路程还没过半,再次狂啸的大风,迎面把人连车一并吹翻。
摩托被摔出去十几米远,等到两人爬起来再去将车扶立,却彻底无法发动。
玛吉和迪娅早已走散,林汀越四下张望,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房里的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隔着窗户在拼命向他们招手。
顾不上摔伤,林汀越拉着叶旎,以最快的速度朝那栋房子狂奔而去。
冰凉的雨水迎面拍打,耳边的疾风,飞溅的稀泥,划过脚踝的灌木,在这一刻全都感受不到了。
叶旎脚底虚浮,时间空间好像被切换转移,世界只剩下仓皇而坚定的心跳在撞击着她的感官。
那是她这辈子跑过最漫长的二十米。
狭窄的房子里站满了来避难的人们,大大小小十多个,林汀越和叶旎瘫软的倚靠在墙壁,大口喘着气。
一位阿姨给她俩各自倒了杯水,两人道谢接过,顺势在墙边席地而坐。
路上心急如焚,顾不上口鼻腔吸入太多的雨水,这会进到屋子里才察觉,脸颊眉毛睫毛上都还挂着水珠。
林汀越抬手帮叶旎抹了把脸上的水,抹完发现脸更花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黑黢黢的手心,苦笑着往裤子上蹭了蹭,叶旎丝毫不介意,伸手过去握紧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有人亮起了应急灯,女人们聚集到灶台,开始商量着煮粥充饥。
没有争抢,没有浪费,一群不认识的人互相帮忙,很快就顺利的吃上了晚饭。
林汀越借了个盆,在屋外接了雨水,拿进来给叶旎冲洗着身上的污泥,她今天摔了太多次,血和泥干枯后,早就凝结成块,冲洗开才发现腿上手臂上到处是淤青和血痕。
林汀越看得眉心拧成了结,脱下身上的 T 恤当毛巾,小心翼翼的给她擦拭着,边擦边用嘴轻吹着凉风,生怕弄疼她。
凝结的血块被擦掉,白皙的肌肤上,血红的伤口显得异常骇人,几处还未愈合的创口再次渗出血。
“嘶。”叶旎没忍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林汀越手顿住,心里愧疚得无以复加。
他沉默了良久,张了张口,终是低下头,哑声道:“对不起,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他没料到台风会登录得那么急,更没想到这次碰上的是百年一遇,被困在诊所的时候,他心里只有懊悔,懊悔自己不该丢下她一个人。
一整天担忧着她是否安全,更害怕自己会死在这里,不能给她交代。
可当真看到叶旎浑身是伤的来救自己时,没有言语能够形容他心里的歉疚和挫败。
他无法想象她骑着那个破摩托一路上摔了多少次才会摔成现在这样,她是豁出命了。
昏暗的空间里,林汀越悄悄红了眼,叶旎看见他清亮的瞳孔里泛起水雾,朦胧间有她的身影。
“对,都怪你。”
她抓过他的手指摆弄着,低头不看他,“说好回来陪我吃午饭,害我等了你一下午,快饿死了。”
她浑身都湿透,头发贴着头皮还在滴水,脸上脏兮兮的蹭着泥巴。
林汀越静静的看着她,好像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是漂亮的,干干净净的,此刻在这黝黯的房间角落,她蜷缩着坐在地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狼狈邋遢。
“对不起...”
他心疼的将她拥入怀里,除了不停的道歉,脑子已经匮乏得想不出第二个词语。
叶旎只是轻摇头。
这场汹涌的灾难里,他们能侥幸活下来,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来的路上,她几次看见被压在房屋木材下,几只遗落在外,骨骼已经被砸变形的手脚,吓得不敢直视,不敢深想被掩埋在层层狼藉下的人已经成什么样。
此刻他还活着,还能在这风雨飘摇的世界里有一处遮风避雨的栖息地,心跳和体温都还在,还能紧紧相拥,她还要奢求什么呢。
他们已经是这场灾难的幸存者,因为足够幸运,才能存活下来的人。
“来找你的路上我一直在祷告,只要你还活着,我以后再也不和你闹脾气了。”她轻轻蹭了蹭他的下颌,“我保证。”
“那你得多憋屈,”林汀越无声一笑,把她抱得更紧,“不能把你憋坏了,我舍不得。”
她淡笑,亲昵的贴紧他,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脖颈的脉搏在她耳边跳动,心里无限安稳。
她没告诉他的是,她也想过最坏的结果。
如果,如果最后他们都逃不过这场灾难,如果真的要死在这里,那她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叶旎曾经认为,这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她独自长大,走过巅峰熬过低谷,如今依旧能好好的允自生活。
如果没有林汀越,今天不幸死在这里,那她也认。
这世界本没有什么能留住她的,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形影单只,没有挂念和放不下。
但现在,因为他,她有了强烈的求生渴望,她要活下去,要去找到他,她不能死,他更不能。
一整天的害怕,恐惧,焦灼,痛苦,只是担心会和他天人两隔,他要是死了,她活着才是生不如死。
爱是眷念,也是羁绊,是对这个糟糕世界失望透顶时,唯一让你还愿意留下来的那个理由。
那她不要一个人。
晚上,经历了一天的劫难,所有人都疲乏不堪,小孩子们聚集在一楼,乖巧的入睡,房主把女人都安顿在楼上阁楼,男人们就凑合在地上或者板凳上休息。
阁楼里有许多本地的妇女,找了些还能用的被褥铺在地上,大家凑合着挤一晚。
房里的老奶奶来询问情况,林汀越和叶旎是外国人,遭遇这样的天灾,他们很担心他俩会不适应此刻拮据的环境。
语言不太通畅,就只能从行动上给他们多一点照顾。
叶旎不愿意与林汀越分开,老奶奶就单独给他们拿了一张毯子,满脸欣慰的看着眼前这对相拥的爱人,也算是这糟糕的一天里唯一的一丝甜蜜了。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风声还在断续萧飒。
叶旎靠在林汀越的怀里,身心俱疲,阖着眼却无心睡眠,两人互相依偎着说着悄悄话,竟就这么熬过了整夜。
记不清风是什么时候消弭,雨是什么时候停止,直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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