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你朋友?”
林汀越摇头,“等下你就知道了,”他想了想,“她见到你肯定会特别开心。”
到达某片礁石成堆的海湾时,几艘停靠的泊船被昨日的大浪冲上了岸,五颜六色的船身东倒西歪的横断在沙滩和公路上,两人小心绕行。
“在这里等我。”
林汀越松手,允自走到那片错乱的巨大礁石群,层层叠叠的交错成山,他绕进几座礁石里左瞧右望。
叶旎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在硕大的礁石群里穿梭移动,习惯了他的人高腿长,头一次觉得他身影还挺娇小。
林汀越几步跑回叶旎身旁,拉着她一起走过去。
他灵活的踩上一块较矮的礁石,又扶着身后跟上的叶旎,跨步绕到更高的礁石山上去。
两人在林立的礁石群里大步跋涉,不断往更深处的海面靠近。
一直攀爬到到最高点,林汀越找了个相对平滑的石面,蹲下用手擦了擦,拉着叶旎坐下。
眼前是开阔无垠的海景,夕阳还未西下,粉色的晚霞却已按奈不住,染红了半边天。
落日余晖投洒在湛蓝的海面,如万片碎金粼粼闪烁,微风漾起海波,世界都被蒙上一层淡金的柔光。
“好不公平啊,”叶旎望着远处起起伏伏的小浪尖,“为什么大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身后的陆地已经遍地残垣,难以恢复往昔,可眼前的大海却平静如常,和过去每一个祥和安宁的日子并无二样。
林汀越无声勾了勾唇角,半眯着眼,眺望不远处的一个地方。
习习的海浪在远处涌动翻滚,层层叠叠的推动着溃出白色浪花,撞击在不远处的一座冒出海平面的黑色礁石山,浪花激越飞溅而起。
“你看那座礁石,”他指向那处,“露在水面上的高度只有几米,但水下的石座有二三十米深。”
叶旎寻望过去,露出海面的外部硕大崎岖,但被经年的海水冲刷已卸掉了锋利,多了些圆润的顿感。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妈去世的地方。”他淡淡的侧头看她,“昨天是她生日,本来想带你来见她的。”
林汀越的母亲十六年前去世,当时被大浪卷进海底,礁石割断了脚绳,溺水时又被急速的浪卷带着撞上了那座礁石,颅内大出血不治身亡。
“我爸妈都是浪人,我爸在我出生以前就不在了,我也没见过他,我妈...”
他望着那礁石,陷入了某些回忆里。
自从妈妈离开后,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主动提及过她,时隔太久,缄默的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提起。
“她…暴脾气,小时候因为调皮,偷玩她冲浪板上的鳍,被划伤手。当时出了很多血,我妈一边哭一边帮我包扎,等血止住了又气不过,揍了我一顿。”
他蓦然一笑,侧头对上叶旎的目光,“但那也是我长这么大,唯一一次被她揍。”
他很怀念,因为之后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在她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林汀越都处在一个迷惘的状态里,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不知该不该相信。
“那时候身边的亲戚朋友看到我,都是那种特别同情的眼光,每个人都要跟我说一遍“别哭,要听姥姥的话,要好好长大。”
可他根本就哭不出来。
幼小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对抗这个事实,在他认知里,妈妈是个可以在大海里乘风破浪的厉害女人,怎么可能突然就没了。
然而就连姥姥,因为担心他,白天强打起精神,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一点的悲痛。
却忘记房子并不隔音。
林汀越每晚都能听到隔壁房间低低的哭声。
那时,他也不过六岁。
“后来,考试考砸了,姥姥不会责怪我,因为我没妈了;在学校跟同学起了冲突,老师会护着我,因为我没妈了;邻居总会在姥姥不在家的时候,让我去她家吃饭,因为我没妈了。”
他们是出于善意,却也正是因为这些特别的照顾,一直在反复提醒他。
面对别人的欲言又止和小心翼翼,他就学着用乐观的模样让身边人安心,也习惯去顾念着配合别人的情绪。
大人都以为小孩子善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吃饭桌上少了一双筷子,睡觉发现身旁的床单没了温度,照镜子洗漱台上少了一把牙刷,放在院子里的冲浪板蒙了灰。
这些潜伏在生活里的细枝末节,才是让他从抗拒到投降被迫接受的证据。
而这个过程他用了很多年。
“真的好不公平啊。”
林汀越深吸一口气,长长的叹出。
他举目望向遥远的海平线,重复叶旎的话,仰声感叹,“为什么大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年少时,他无数次冲进海里,被大海托举,浮浮沉沉,他的快乐,悲伤,苦闷,迷茫都毫无顾忌的被大海接纳。
只有在这里,这片海,是他唯一怨过大海的时刻。
这是他心里的秘密,却好像也没那么担心被人知晓。
“其实我特别讨厌这里,礁石,洋流,连海风都讨厌。”
他从低落的思绪里脱离出来,神情有些茫然,“但又总是忍不住想到这里来看看,是不是特别矛盾?”
叶旎想象着他过往一个人坐在这里看海的寂寥背影,忽而觉着身边的人也好像不是她眼中任何时候都没心没肺的开朗。
“很想她吧?”她问。
林汀越难得沉默了好久,久到叶旎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他忽而低“嗯”了声,轻声答,“很想她。”
落日逐渐向海平线靠拢,漫天的晚霞渐渐如火烧一般,炽烈的灼烧着云朵,姹紫嫣红。
“所以你比赛那天...”
叶旎忽然明白了他最后冲到半路戛然而止的急转甩尾。
“嗯,”他抿嘴,“你看出来了?”
叶旎轻点头,“不太像你的收尾风格。”
“每次在这里比赛,都会输。”林汀越自嘲的笑笑,“习惯了。”
一浪接一浪的浪涌拍打上那块礁石,孜孜不倦的撞碎浪花,在夕阳里粲然透亮,而后溃散入海,被后浪一起带走。
潮湿的海风里,一只海鸥逆风而来,低俯过海面,在那块礁石尖上落了脚。
金色的水花满天撒下也并没有将它驱走,它静静伫立着,面对他们的方向,与之对望。
林汀越凝视着那只海鸥,目光深深,不知在想什么,夕阳笼罩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柔和的沉静。
叶旎望着他的侧脸,他微眯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迎面吹来的海风里微颤。
“你看,海浪会卷走海浪。”
她伸手摸摸他的头,手指轻柔的摩挲着他短发,“说不定记忆也会覆盖记忆。”
如果有了新的回忆,或许你不会再那么抗拒这里。
叶旎掌心柔软温热, 带着某种久远的熟悉感,让林汀越神思漂泊流向过去的某段回忆里。
习习的浪声和带着余温的海风交融,吹起她的几丝长发,撩过林汀越的脸颊,他闻到了属于她的甜淡发香。
叶旎手心顺着耳朵慢慢抚到他的脸颊,正欲收回手,林汀越的脸却追着贴过来,眷恋的在她手心蹭了蹭。
叶旎心里一软,静静的看着他,良久,轻声唤他名字:“林汀越。”
“嗯?”
他微微侧头,一个就吻落在了他的鬓角。
“我爱你。”
回到店里时,已经天黑,叶旎拎着盥洗袋,林汀越怀里抱着四颗椰子。
岛上已没有直饮水源,林汀越在路边草丛里捡了几颗还算完好的椰子,拿回来先备着,需要时可以砸开当水喝。
林霁的车停在店门口,挡风玻璃碎得一点残渣都没剩,车前盖被砸出一个大坑,刚刚在店门口两人借着月光查看车内的情况,方向盘都被砸凹进去,也不知他是怎么开回来的。
院子那头的客房二楼叮铃当啷的,隐约有好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叶旎走过去,就见两个光膀子的年轻男人一前一后的扛着一张布满污泥的白色床垫,开开心心的从楼上下来。
走前面的那个男人头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应急探照灯,路过时,咧嘴冲叶旎笑出一口白牙,语言不通,这就算是打个招呼。
叶旎循声往楼上去,林霁站在二楼的楼道口,小心的提醒着其他还在废墟里翻找物资的本地朋友。
“他们要把东西搬去哪儿?”叶旎看着另外两个在拆门板的男人。
“拿回家,修补自己的房子。”林霁答。
锡亚高与外界断联,本地的房屋倒的倒塌的塌,很多人流离失所,短时间内连食物供应都成问题,更别说建材。
林霁在回来的路上,碰上部分本地朋友,就招呼他们来店里,自行挑选一些还能勉强使用的生活物资,搬回家去暂时应付一下。
于是此刻,二楼忙进忙出的本地朋友从废墟里翻出了床垫、空调、冰箱、热水器,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木板、铁皮和床单布料这种硬通货。
她看着那些人乐呵呵的在废墟里翻找自己想要的物资,心里五味杂陈,一时苦涩得不知该作何表情。
送走所有人后,院子恢复了清净,没有光源照亮,周围万籁俱寂。
林汀越从客房里拖出一张米色的双人沙发,搁在院子里,找了张还算干净的床单铺上。
房子已经成危房,随时可能塌陷,晚上睡在院子里相对更安全。
担心叶旎招蚊子,林汀越给她身上露出皮肤的地方都抹上了花露水,味道过于清凉,熏得叶旎直接醒了神。
他倒毫不在意,睡在沙发外侧,用另一侧的床单裹在叶旎腰腹,把她护在怀里,以天为被,相拥而眠。
没有什么比此刻把她拥在怀里更让他觉着踏实了。
皎洁的月光如薄纱覆笼着黑蒙无光的大地,墨蓝的天空却缀满了漫天的星光。
叶旎贴着林汀越的胸膛,耳边是他坚实平稳的心跳,如节拍般,一下一下,抚慰着她。
某一刻,她悄然睁开了眼,望向无尽而盛大的夜空,目之所及皆是浩渺。
可只有那轮清朗的月亮,看进了她心底。
“林汀越,我也是你的卫星。”她仰头,用鼻尖轻蹭了下他下巴,“我要陪着你,比月亮更久。”
怀里人的动静触拨了林汀越昏然迷蒙的神经,从昨天到现在,他都没能好好的休息半刻,此时风雨过境,他阖眼养神,却一直无法安然深睡。
朦胧间,叶旎的微凉的鼻息扫过他的下颌。
他听见了她的悄悄话。
他缓缓睁眼,垂眸看着怀里安静的睡颜。
几小时前的海边,他望着那座礁石山上停留的海鸥,心里默念着,“妈,我找到我的爱人了,我很爱她。”
而下一刻,他听到了叶旎的回答。
第六十七章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初夏的北京,天高云淡,道路两旁的树木盎然着绿意生机。
叶旎和林霁坐在机场接机厅最角落的座位上,等待着林汀越的飞机降落。
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提示,飞机已经抵达,以往这时候,林汀越第一时间就会给她打电话。
但现在已经过去八分钟了,叶旎的手机页面依旧停留在社交媒体的新闻,没有电话进来。
她有点心焦。
自从新赛季开始以后,林汀越就满世界的飞着参加大大小小的积分赛,一路高歌猛进,疯狂刷着存在感。
刚结束了的法国站公开赛,他顺利拿下冠军,成功将积分排行榜大洗牌。
截止到目前为止,林汀越的个人积分在亚洲选手排行榜上位列第一。
昨天比赛结束时,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瞬间引爆了国内的冲浪圈和体育圈。
一时间,林汀越夺冠的照片出现在各大社交媒体的体育新闻首页,引发了不小的关注。
此时,接机口拥堵着多家媒体,都在等待着他荣耀归国。
而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只有叶旎,他的女朋友,坐在角落刷着他的新闻,并没有多大的喜色。
说起来,这半年,两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业,聚少离多,上一次见面还是五月初,他随队来北京集训一周,叶旎抽空去基地看了他一次。
隔着大门,拉着手聊了 15 分钟,他就不得不踩着门禁时间回宿舍。
好不容易盼到他近期比赛暂告一段落,可以回来陪她几天,结果...
她打开两人的微信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天他登机以前。
NI:[文件]Canicule 男模候选图册.zip
热辣甜心:哇好帅!
NI:是吧!我喜欢第三位,气质身材都很不错,表现力强,长得又帅。
昨天林汀越比完赛给她发信息,叶旎正在去开会的路上,工作人员将这一次新品牌的男装备选模特的图册打包发到了她的微信。
当时她在电梯里,碰上一起来开会的市场部经理,两人聊着工作,叶旎顺手将文件转发给在外地出差的魏子怡,让她过目。
等到周会开始,她坐在位置上听着各部门的工作汇报,微信跳出消息提示。
“哇好帅!”
魏子怡日常语气,她并没有起疑,分心快速回了消息。
而后,对面就没了动静。
叶旎一边听着汇报,一边翻看着会议资料,过了十多分钟才突然察觉不对劲,再次解锁手机,对话框顶部备注的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热辣甜心。
NI:...我错了。
热辣甜心:你没错。
NI:真错了[可怜]
热辣甜心:你错哪儿了?
偏偏几个负责人的汇报结束了,轮到她提意见,她只得敛了心神,专心开会,等到下会已经是一小时后。
对话框的最后一条消息:
热辣甜心:登机了,回来再说。
本来她觉得林汀越应该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情跟她计较,大不了等他回来哄哄就好了。
可这人居然就再没跟自己发过消息,航班中途明明有中转停留,以往他都会迫不及待报平安。
这会儿后知后觉的回想他那时的语气,叶旎越想心里越发虚。
林霁抱着手机坐在旁边,翻墙刷着推特。
距离台风已经过去六个多月,锡亚高岛上早已恢复通电供水。
他记得离开岛上的那天,是台风过境后的第六天,救援团队联系上外籍被困人员,将他们一起带离岛,之后再从马尼拉辗转回国。
离开的那天清晨,旭日初升,红色的朝霞铺满了天空,充满着新生的希望。
灾后半个月内,大批国际志愿者协会入驻,以惊人的效率助力岛上基础设施重建,灾民们都在积极修缮自己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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