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旎难过的低头埋在他的手背,失声痛哭起来。
第七十一章
第二天天刚亮,老余就来了医院。
两人在病房的沙发茶几旁,安静的吃着早点。
叶旎一夜未睡,没什么胃口,喝了几口粥就算对付过去。
后半夜,林汀越高烧不退,护士中途进来给他加了几瓶药,一直到天亮才输完。
“吃完了就回酒店睡会儿,”老余给她剥了个橘子,用纸巾垫着放在茶几上,“他的情况还要养很久,你别先把自己熬垮了。”
“他醒了会找我,我得在这里守着。”
叶旎抬眼看老余,他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一向精神抖擞的人,一夜间苍老了许多。
“我昨晚联系了国内外神经移植方面最顶尖的几位专家,如果他的脉搏能恢复,不影响血液循环,之后就请他们一起会诊。费用不用担心,队里可以申请。”
林汀越脚踝的神经断裂,主治医生建议等动脉恢复后移植,这关系到他后期能否正常站立行走。
老余本意是想让叶旎安心,可说完这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小时前医生来看过,脉搏依旧没有恢复。
叶旎坚持要在这里守着,老余便先去处理队里的其他事宜,林汀越比赛出事,他作为教练难辞其咎,眼下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
送走老余,见外面天光还早,叶旎打了盆水帮林汀越擦洗脸和脖子,收拾完后坐回病床旁的凳子上。
冬日的清晨寒风萧瑟,病房里暖气充足,叶旎静静趴在床边,握着林汀越的手腕。
脉搏没有了平日的有力,变得细弱绵长,叶旎在心里一下一下的默数着,带着某种祈求的盼望。
人也跟着静了下来。
等她再次惊醒时,发现林汀越正垂眸安静的看着她。
“什么时候开始睡觉打呼了?”他淡笑着捏了下她的手,“口水都流我手背上了。”
叶旎惊得立刻坐直身体,之前一直握着他的手,想着他要是有动静,能立马察觉。
听他这一说,还以为自己不小心睡着时压到了他。
“逗你的。”
林汀越缓慢慢的偏过头,望见茶几上还没收的早餐,“自己吃饱了就睡...也不管我...好狠心噢。”
他说话有些喘,断断续续的还有些虚弱。
叶旎见他主动要吃东西,立刻起身去拿早餐。
回来又将他的床摇立起来一点,方便他进食。
粥装在保温桶里,这会儿还热,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吹热气送到他嘴边。
相较昨天,林汀越精神恢复了很多,细嚼慢咽的竟也喝下去半桶。
见他胃口不错,叶旎心里宽慰不少,又从袋子里挑了个看起来最甜的橘子要剥给他吃。
“怎么不说话?”
林汀越看着叶旎安静的低头剥橘子,有些摸不准。
“想听什么?”
叶旎把橘瓣上的白络剥得干干净净,递到他嘴边。
“都行,我想和你说说话。”他答。
叶旎思衬半刻,竟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整晚,人也平静下来,纵使有千言万语,林汀越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有些问题不用问,譬如疼不疼。
有些话不能说,譬如你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她心里反复斟酌,最后挑了个相对不那么敏感的话题,“害怕吗?被浪打入海底的时候。”
林汀越了然的笑了笑,淡淡的摇头。
其实那道浪不算大,更大更高的浪他都挑战过,并不稀奇。
但是当时他所处的位置,海域地形复杂,浪涌是从深水里掀起来,又正好在浅礁之上,力量无形中积蓄增强了无数倍。
起乘从浪顶腾空而下时,他就意识到自己速度慢了。
然而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昨晚后半夜,他高烧不退,脑子里一直在穿插那些画面。
一切都太过真实,浪卷将他卷入海底,窒息和拉扯纠缠着要将他割裂。
他痛苦的垂死挣扎,竭力求生,却在那混乱的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惊慌混乱里就生出了一丝释怀的晏然。
很多年前,她说冲浪不是征服大海,而是与海洋共生。
人类只能敬畏自然,永远无法征服自然。
于是,她知行合一,成为大海的虔诚信徒,接受它的引领,被它洗礼,接纳,疗愈。
或许某个时刻,献祭于此成了必然的宿命,对信徒而言,无上殊荣。
后来,他成为踏上征途的勇士,每一步皆是为了追逐心里的理想之国。
激昂猛进,一争高下,不为对抗大海,却也在那一刻甘愿肝脑涂地。
如果胜利和死亡注定要相伴,惊涛骇浪倾覆而下,他没有哪一刻比当下更勇敢。
他怨过她,怪过她,不理解她。
可最后,他们殊途同归。
“真正的勇士,是不会惧怕抛洒热血的。”
他躺在床上,轻轻弯了弯嘴角,语气还有些骄傲,“我是不是特别勇敢?”
叶旎才不要他抛洒热血,她只想他好好的活着。
“你勇敢,我快被你吓死了。”
她委屈的低下头,拿脸贴上他的手指,想到他落水的画面,仍心有余悸,“你知不知道你掉进浪管时,板都被砸断成两截了。 ”
“那浪那么凶,没把我砸成两截都不错了。”林汀越笑。
“啧。”叶旎听不了这种不吉利的话,抬手作势要打他。
“但你别说,真像掉进滚筒洗衣机一样,甩得我心肝脾肺肾都快吐出来了。”
他回想着那时的感受,忽然笑得有些没良心,“还以为这次死定了。”
叶旎心里苦,见他这副苦中作乐的样子,脸上更是难以为继。
“笑一笑。”
林汀越想抬手戳她的脸,胳膊却使不上力,他叹气的拖着嗓子,有些无奈,“给点面子吧,哄不好女朋友的男人真的很没面子啊。”
巡房的护士开门进来,说要给林汀越腿上的伤口换药。
刚刚才缓和些许的气氛,瞬间又陷入凝滞。
叶旎起身想去跟护士商量等他休息以后再来,林汀越却像是识破了她的心思,先一步抓住她的手,“我想看看我的腿。”
叶旎怔住,从昨晚看到他右腿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了主意,不能让林汀越看到。
绝对不能。
“有什么好看的。”她僵硬的打哈哈,“肿得跟粽子似的,药水涂得乌漆嘛黑,丑得慌。”
“那更得看看了。”林汀越挪了挪身体,缓缓调整睡姿,“这情况以后也不见得能再有。”
不知他说得是否无心,叶旎心里只觉刺痛。
“别看了...等好了再看也不迟。”
“叶旎,万一...”
那两个字到嘴边,才觉着残酷得难以出口。
林汀越尽量表现得轻松,脸上的笑容却难掩艰难,“看一眼少一眼。”
从被抬上救护车后,所有人都拒绝他这个请求,连医生也是。
大家一致保持着这种掩耳盗铃的默契,好像只要不让他看到,情况就不会那么严重。
可伤在他身上,他要怎么装不知道。
四目相对,林汀越还在等她点头,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的又紧了些。
落到叶旎眼里,她就不争气的红了眼。
她于心不忍,接受不了已经脆弱成这样的林汀越,还在向她示弱。
这太残忍。
叶旎心里天人交战。
末了,终是别过脸去,默许,不再看他。
护士很快就将腿上的纱布拆开,小腿露出的那一瞬间,叶旎明显感觉到林汀越的手轻微一颤,而后僵住就没了动静。
几位护士协力给他的创口排积液消炎,林汀越却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锈钢的镊子钳子交替碰撞,落到器具盘里的清脆声变得无限清晰,空气里再次弥漫上刺鼻的药物气味。
一直到护士离开,病房里恢复了安静。
叶旎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沉默不言。
窗外阳光微朦,氤氲在雾蒙蒙的玻璃窗上,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好久,她听见他沉沉的叹出一口气,“叶旎...会好的...我会好的...”
像在安慰,又像在自言自语。
从那天之后,林汀越再也没有提过要看腿的事情,每次碰上医生来检查换药,他都自觉地闭上眼睛装困。
情绪稳定的配合治疗,至少醒着的时候,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沮丧。
叶旎心里五味杂陈,她没告诉任何人,那晚医生在病房说林汀越的腿有可能保不住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可她还是选择小心翼翼的维护这种心照不宣,仿佛这样,就可以在结果盖棺定论前,给希望争取一点时间。
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天。
许是老天爷都不忍,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林汀越的小腿恢复了脉搏。
医生将听诊仪器放到他的脚背时,旁边的设备发出了规律的起搏声。
咕咚...咕咚,仿佛能看见潺潺的血液流过脆弱的动脉血管,缓缓抵达身体的最远处。
不够有力,却足够带来重生的希望。
几位医生欣喜的祝贺他,忙不迭的将后续治疗辅助仪器安置上他的小腿。
老余激动得跑去病房外打电话给队里关心他的领导汇报喜讯,叶旎帮忙给护士搭把手,给他把腿小心安放回固定位。
病房里,医生护士忙进忙出,沉闷的病房一扫几日的阴霾,终于迎来了一次喜悦欢笑声,难得热闹。
而只有病床上的那个人,听到自己小腿绵缓的脉搏声,却没有预想的激动。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医生和护士在他床边忙前忙后。
不过几日,却好像漫长得恍如隔世。
他缓缓的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良久,一行清泪悄然从眼角滑落,滚进了鬓发。
第七十二章
一个月后,林汀越身体情况逐渐稳定,队里给他办理转院回国。
老余邀请了国内外神经移植方面的专家在北京为他会诊。
虽然小腿脉搏已经恢复,但脚踝神经断裂,以至他的脚到现在仍没有任何知觉。
本来还抱有信心的几位专家,在核磁共振检查报告出来后,都有了些不确定。
林汀越受伤程度比他们想象中严重很多,照目前情况看,并不满足手术条件。
“他现在做移植风险太高,哪怕成功,之后恢复情况也难以保证。”其中一位专家非常坦诚,“后期复健很漫长,能恢复正常行走都不错了,冲浪不太可能,比赛更是。”
老余不甘心,不愿意就此放弃,尽力沟通协商,几位专家表示愿意协力主刀,但依然不能保证结果。
建议最好先告知病人,由他自己决定。
而林汀越在听到专家的建议后,并没多大的反应,只是沉默的摸了摸自己的脚踝。
花了不到一分钟就答应了手术。
手术前一晚,叶旎遵医嘱,早早帮他洗漱完,就关灯催促他休息。
可直到夜深,叶旎蜷缩在旁边的陪护床里,却察觉到林汀越好像并没有睡着。
她试探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汀越在黑暗里缓缓睁开了眼睛,借由外面的灯光,微微侧头望过来,有些意外,“怎么还没睡?”
“我感觉你没睡着,确认一下。”叶旎惺忪的坐起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林汀越摇头,“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你睡着后的呼吸不是这样的。”她非常肯定的笑笑。
这段时间不分日夜的守着他,光听呼吸的频率缓急就能判断出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心里不踏实?”她问。
林汀越没否认,只是往身旁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掀开被角,“上来陪我睡吧。”
叶旎小心的爬上病床,担心压到他,和他保持几公分的距离,侧着身只占了很小一块位置。
林汀越给她盖上被子,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腰腹。
盛夏的花园里,偶有蝉鸣,葳蕤的大树将清亮的月光剪碎,斑驳洒在窗台。
林汀越呼吸平稳的闭着眼,许久都没再说话。
“别装了,”叶旎望着他沉静的侧脸,无奈的笑,“这个呼吸也不对。”
下一秒,林汀越嘴角也慢慢扬了上去,他睁眼瞥身旁的女人,“怎么这样都瞒不过你。”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抬手摸了摸鼻尖,“ 感觉我跟幼儿园小孩一样, 中午不睡觉偷玩,结果被巡床的老师发现我在装睡。”
“那让叶老师来哄哄某个装睡的小孩?” 叶旎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握紧的手,“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好不好? ”
“好。”林汀越往她那边靠了靠,歪头贴着她额头。
“我前几天看了个纪录片,是关于古巴的浪人争取冲浪运动合法化的故事。”
她回想着那个片子里的画面。
一个四面环海,拥有有 2000 英里海岸线的岛屿国家,因为历史和政治的原因,罕见的没有冲浪文化,没有冲浪器材,直至今日,依然将冲浪这项运动认定为非法运动。
“过去海边随时有警察站岗,古巴浪人不停被拘留扣押,辛苦做成的冲浪板也会被没收,只因认为他们是要偷渡到美国的背叛者。前些年,手机还不能联网,政府只在公共区域设置一些无线 wifi 区,浪人们想要看冲浪视频,就要跑到公园里来,下载好回家偷偷边看边学习。”
但即便如此, 他们也一直在为合法拥有自由冲浪的权利继续争取着。
没有冲浪器材,便设法从生活里就地取材。
“冰箱里拆下的旧泡沫、废旧的课桌,加上补船用的树脂糊一下,就能做出一块冲浪板。虽然做工很粗糙,也容易被泡开,但是他们完全不介意,坏了就再做一个,只要能去冲浪。”
从大人到小孩,一代又一代的新旧浪人为了自由的梦想接力,生生不息。
“有一个镜头让我特别动容,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很瘦小,一人抱着一块薄薄的课桌板,还没有他们半个人高,板面斑驳得褪漆,感觉随时会脆断成两半,尾部就插了一块同样薄的板子做尾鳍。浪很大,底下全是礁石,一个个毫不犹豫的抱着板就跳进海里,划水去寻浪,笑得特别开心。海浪都淹不掉他们的笑声。”
叶旎停下来,抬眼望着林汀越近在眼前的眉眼,伸手抚了抚他的眉,“那个画面下,有一行字幕,少年们不会因为一块不完美的冲浪板而停止冲浪,这大概就是逐梦的意义。”
林汀越阖着眼,感受着她轻柔的触摸,淡淡笑,“你这是在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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