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漠然地递出一只手去,“姑娘,时辰到了,别让主君等急了。”
东方既白笑着点头,站起来搀扶住她慢慢踱至门边,看着院中红绸飘飞,灯烛辉煌,朝那个站在阶上的人影走过去。
丫鬟将她的手递到况尹掌心便退下了。况尹握住她冰冷的指尖,眼神在她脸上飘晃,唇畔沁笑,“你猜,他何时会来?”
东方既白没有说话,一眼不错地看着前面的大门,直到门缝一点点敞开,露出那个她熟悉的身形。
她看着他,猛然想起一段往事。那是她刚到碧山的时候,因为挨饿了太久,饿怕了,所以每天一到饭点,便翘首以待地盼着他过来,就和现在一般,看到他出现,心中明明早已雀跃起来,却又不敢显露。
她垂下头,将眼睛藏在睫毛后面。
“山君也来恭贺我大婚?”况尹似是觉察出东方既白的心思,半旋过身,揭开她头上的纱盖,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将她完完全全地呈在阿申面前,“也是,都是故人,小白跟了你十几年,山君自是要亲自过来一趟的。”
“今夜不会有人成婚。”阿申冷淡地答他,继而冲东方既白挥了挥手,柔声道,“小白,过来。”
况尹轻声哼笑,嘴唇贴近东方既白的耳畔,“小白,山君似是误会了,不如你告诉他,嫁给我,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东方既白没有理会他,眼神和阿申的眼睛碰了一下,又慌不择路地逃开,瞅着脚尖,把自己心里的话一股脑倾倒出来,“他说你对我用情至深,所以一定会来救我。你来了,这不错,但我清楚,你对我的感情并没有深到非我不可的地步。”
这一句话出自真心。
她心口一阵抽疼,忙以笑容掩饰,说出另外一句话,一句思量了许久的假话。
“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阿申,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即便你吻了我,我也很想很想吻你,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她一笑,故作潇洒,“你心里一直住着另外一个人,我却上杆子捧着真心奉上,岂不是亏大了,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做蚀本的买卖,你清楚的。”
阿申没有说话,只用含着笑的眼睛接住了她这句谎话。东方既白被他看得心头一慌,忙将剩下的那句最重要的话说完。
“你走吧,阿申,你着实没有必要为了我来这一趟,别忘了,你要等的人还没有等到,不值得为我拼上性命。”
阿申一言不发地走到东方既白身边,眼神逼视过来,像是要锁住她的一生一世。他把她的手从“况尹”手中扯出,握住她的双臂朝自己怀中轻轻一揽,将她抱下台阶。
现在他们站得很近了,东方既白感觉心跳很没出息地加快了,刚准备抬头问他要做什么,他却先说话了,语气轻柔,像在哄和父母赌气的孩童。
“我和滕玉曾经有过一个约定,‘一生一人,至死不渝’的约定,而子仲姜盘就是我们的信物。”他抱住了她,看子仲姜盘的水流哗啦啦从她身上撤下,嘴唇贴上她的耳朵,“你有没有想过,子仲姜盘为何会救你?”
东方既白愣住,心咚咚跳个不停。她想到了答案,一个早该想到却一直不敢去想的答案,于是双颊泛起紧张的红潮。
“你就是我心里的那个人,从以前到现在,从未变过。”他笑得浅淡却暗昧,“小白,你真的很傻。”
一股暖流从心脏深处翻卷而来,驱走了东方既白身上的寒气,将她整个人裹挟在其中。她哑口无言,不敢置信,嘴唇翕动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真相就是如此吗?因他的克制和忍耐,将洪涛般的爱意化作涓涓细流,所以她便瞧不见了?她摸着他的脸,没有说话,眼睛却已诉说了万语千言,第一次,如此放纵地与他纠缠。
况尹的笑声忽然从背后传来,直窜天际,在上方墨黑色的氤氲中划出刺眼的红光, “原来她就是滕玉。 ”
他瞳孔后的猩红像两滴血泪,马上便要喷薄而出,“阿申,我今日便杀了她,帮你了结执念。”
说话间,他朝东方既白直扑过来,可只起了势,身子就被银鞭狠狠裹缠住,无法动弹。
“阿申,如今你受了重创,难道还妄图再次困住我不成?” 况尹笑望着阿申,咬牙发力。银鞭被他周身的红光抻得越来越细,最后竟化成如蚕丝一般的细线。
东方既白见银鞭几欲绷断,心中惊骇,想要出手,又怕伤到况尹的身子,一时进退维谷。
阿申看出她的心思,举重若轻地冲她一笑,长眉压弯了眼,“小白,在碧山等我。”
话音刚落,银鞭绷折,“砰”的一声,冒出万点银光。阿申在鞭断的那一刻,旋身抱住况尹冲进屋内。
随着一声嘶鸣,烛火熄灭,屋门在两人身后重重闭合。同一时间,况府上方的氤氲中,那潜伏了许久的红色闪电直落而下,劈开屋顶,掼入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黑影中。
屋子先是燃烧起来,熊熊大火好似发了疯,张牙舞爪地乱窜,从窗中横流出刺目的火海。火势弱了后,又有洪流从氤氲中灌落,冲得屋檐四散,墙壁开裂,不消多时,只留下一个黑魆魆残破的骨架。
黑烟四溢,迷住东方既白的眼睛,在她面前抛下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地黑影。她摸索着向前,口中胡乱叫着什么,眼中泌出黑色的眼泪。
突然间,手臂被一个人抓住。她喜出望外,捧住那人的脸,“阿申。”
对面传来的却是况尹的声音,真正的况尹,他的脸和她相隔寸余,像一片破碎的影子。
“东方姑娘,山君他......与龙眼同归于尽了。”
***
他让她在碧山等他,可是他没有来。
碧山的一草一木,还如往昔一般发荣滋长,柳条青翠,枝叶扶疏。柳雀生下了第一窝鸟蛋。张懋丞修炼得不再油嘴滑舌。只有他,永远留在了原处。
一月后,她去了澹粉楼,叫了一碟烧饼面枣。枣泥香甜,一如往昔。吃完后她很爽快地拍下一两碎银,却被店掌柜笑着推拒了。
“自家的铺子,哪里还用给钱?”店掌柜神色谦恭,令她想起那日他和阿申并立在门前的模样,“这铺子已经被阿申买下了,他叮嘱咱们,烧饼里的枣子绝对不能少于五颗,所有的点心都要多多加糖。”
说罢,见东方既白猛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忙跟在后头,“老板娘,以后常来吃啊。”
她本在默默流泪,听到老板娘三字,却滞住脚步,回头,冲他动人一笑,“好。”
二月后,她去了寒蝉寺。
佛前她合掌礼拜,伏在蒲团上,重复着他许了千年的愿,久未起身。
白烟袅袅,遮住佛祖的一双慈目,她不知,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祈告。
出了院门遇到老方丈,她问他自己的愿望究竟能不能实现,方丈避而不答,合掌让于一旁。
她仍不甘心,追问他,“方丈以前是如何回答阿申的?”
老方丈颔首而笑,“我告诉他,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三月后,况尹伤愈,来碧山寻她,两人同坐道观前,喝着清甜的蜂蜜水。
况尹不好意思地向她赔礼,坦诚地剖析内心:“若不是我心有妒意,也不会让龙眼钻了空子。”
东方既白使劲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傻瓜,这世上哪颗心是晶莹透彻毫无瑕疵的,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生出妄念?”
况尹稍稍释怀。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他问她,“你要一直这么等下去吗?我亲眼看到山君魂飞魄散,化为乌有的。”
东方既白笑笑,“也不知道干嘛,就等着呗。”
她说着捡起一片落在脚边的柳叶,擦净后放在唇畔吹响,音色婉转,绕耳不绝。
况尹看着她的侧影,擦擦眼角,再无一话。
又过三月。
一日,东方既白到章台一户人家捉妖。那家的小姐被养在池塘中的一只成了精的鲤鱼所惑,终日坐在池边一动不动,不思饮食,不寝不眠,几乎成了一张人皮。
夕阳西下,当她提着那只落网的鲤鱼怪路过剑池的时候,小妖精忽然“呦呵”一声,乐道,“剑池的水终于干了嘿。”
东方既白朝旁侧望去,果见池中俱已干涸,只是池底中,却不见了那盏噬魂灯。
她暗自咕哝,“怎么一夜之间池水便干了?”
“不是一日,”鲤鱼怪叽叽喳喳着,“这半年来剑池的水位一直在降,但谁又能想到它有朝一日会干涸呢,不是有剑气庇护的神水吗?”
东方既白若有所思地想着前事,喃喃,“是啊,千年都未少过一滴的剑池水也就这么干掉了,看来海枯石烂,也并非一句戏言。”
晚上回到碧山,她在溪涧捉了两条肥鱼,一条红烧一条炖汤,就着酒吃得津津有味,吓得那鲤鱼怪连连求告,说自己以后要潜心修行,绝不再做那惑人心智的行径。
“真的知道悔改了?”她醉意朦胧地瞅着它。
“爱情算个屁,保命最重要。”鲤鱼怪滋溜一声钻入溪涧,尾巴甩出一簇水花,消失不见了。
东方既白托着腮吃吃笑,“对,爱情算个屁呦。”
当晚,她忘记了用灵犀召唤阿申,他消失后的半年,她日日都用灵犀寻他,唯独漏掉了今天。她侧躺在青石上酣睡,隐约记得好像也有那么一个喝醉酒的晚上,他将她驮上碧山顶,搂紧她,搂得她骨头都发疼。
“阿申。”她唤了他一声,听柳枝在被风催得窸窣作响,忽然在梦里抽泣起来,被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击中。
“我在。”身后有人回应她。
她以为是梦,不敢睁眼,生怕美梦破裂,再也见不到他。
直到,一双手从腰间穿过,将她缚紧,搂得她胸口生疼。
“去况府‘抢亲’前,我和童子达成了一个约定,”他笑着,声音温暖且腼腆,“我帮他排干剑池水,他帮我寻回失散魂。”
“小白,”他从她脸颊上偷走一个吻,“我回来了。”
金风拂过,碧山上的柳条同时飘向章台城的方向,像终于寻到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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