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又失去两个自己看重的孩子,陛下想必会很是心痛吧。”
屋外又有雷声低沉轰鸣,和他脸上那喜气洋洋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景容仍然低着头,远王爷却突然伸手,迫使她将脑袋抬起来。
“抬起头来。”远王爷道。
“容儿啊,”远王爷眯了眯眼睛,里面有精光一闪而过,“我做这些事,你可会觉得我是个残忍之辈?”
景容道:“成大事者须不拘小节,义父欲要成就大事,又何须在意残忍不残忍?”
“莫说陛下只是您的侄儿了,即便对待至亲,该下手的时候,也无须犹豫。”
听到她的答案,远王爷当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他霍然道:“说得好!”
“当初我收你做义女,便是看出来了你身上有和我相似的潜质!”远王爷满意地敲了敲景容的额头,像是在抚摸自己的爱宠。
“要成大事,什么所谓的亲情、友情都可以抛掉,莫说是对旁人了,便是对自己,也要够狠才行。”
“容儿啊,你果然和为父是一类人——”
说着,他的眼神中竟还流露出些许的怀念之色:“从你当初被我救下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你这个孩子的眼睛里,有着无比强烈的欲望,而之后你的表现,更是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哈哈哈,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
适值这时又一道雷声炸裂,原本暗沉的天空倏然亮起片刻,光线透进屋中,将远王爷和景容的面孔都照耀得发白。
这光线有些强烈,刺得远王爷本能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也是这时,他听见景容回答道:“女儿自然愿助义父得成大业。”
远王爷登时笑得更加畅快。
——先前与岑归澜对峙时,他嘴上说的是没有更强烈的野心,只想要过享受放纵的日子。这话算不得全假,但试问,谁在有机会更进一步的时候,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呢?
反正宋远自认为他不是这种人。
人活在世,不就是要争,要夺,要不择手段地去爬上高位、俯瞰他人吗?
若是永平帝能一直强势,岑归澜等人也都安好无恙,远王爷觉得,他或许真能安安分分地只要求过“舒心的日子”,但如今这云朝,边境不稳,京中大批兵力与将领远赴戎州,岑归澜失踪,二十六卫中最精锐的锦衣卫也相当于是群龙无首的状态,再加上永平帝因为这些事情心烦意乱,几乎到了无心朝政的地步——
这天赐的机会都摆在眼前了,他要是不搏一搏的话,那才是真成了傻子。
总归他手中有兵,手下的隐势力也不算弱——如果没有先前岑归澜去北地走的那一趟的话,这句不弱应该就可以改说作“很强”了。
但没关系,反正这小岑指挥使现下多半凶多吉少,想到这茬,远王爷的心情就又重新愉悦起来。
“大业倒也不一定得成,”远王爷自谦了两句道,“本王也不是一定要坐上那至高宝座不可,毕竟真当了皇帝,每日面对的烦恼事也很是不少。而且于礼法上,也不大能说得过去。”
“不过若是能做个幕后之人,本王倒是很有兴趣。”
这么说着,远王爷不禁站了起来,自顾自在屋中踱起步,一边计划着:“说来,本王那皇兄,还有南霜那孩子,都是短命之人,若说陛下遗传了先帝那短寿之命,应当也是说得过去的吧?”
“算算年纪,他今年已然四十有二,应当也算是活得够本了吧?可比我那大哥多活了好几年了。”
“正好他也还未立下太子,届时只要稍稍挑拨一番,诸皇子陷入夺嫡,这生乱的时刻,可是我操纵时局最好的机会啊……”
远王爷一边自语,一边几乎陷入了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不可自拔:这大好的时机,他都不需要做太多,一个摄政王的封号落到他的头上,那基本上是妥妥的!
景容也跟着站立起来,没有说话,只默默看向远王爷的背影,犹如一尊忠诚的卫兵。
暴雨便是在这一瞬间落下,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两名远王爷手下急匆匆的脚步:“王爷,不好了!!”
天边又是一道闪电惊雷。
“王府、王府外已经被军队包围了!!”
远王爷嚯然回过头来。
*
天空中乌云滚滚,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漆黑如墨,暴雨倾盆而下,只有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将地面照亮。
远王爷不顾还在下的大雨,脚步匆忙地从内室中冲了出来。
雨伞遮不住这瓢泼的大雨,片刻时间,远王爷的衣服就湿了大半。
他走到王府门口,刚一开门,一支箭矢便直直射来,擦着远王爷的耳畔过去,嗖地钉在地上。
门房的人连忙又关上王府大门,远王爷这才一身冷汗地回过头去,便见那支箭的箭头已经没入地面大半,尾羽还在随反震的力量不住地颤动。
可见那射箭之人的气力。
冷汗霎时间便冒上远王爷的额头,差点被杀死的后怕感涌上心间,他又惊又怒:“什么人,竟敢包围本王王府?!”
“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吗?!”
“——你说呢?”
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远王爷登时错愕:“茂……陛下?!”
之前听闻王府被军队包围,他脑子里想过很多,觉得有可能是哪位将领私自行动,也有可能是永平帝按捺不住,不过此刻听到永平帝的声音响起,他还是忍不住有些震惊:对方竟然亲自来了?
不过知晓是永平帝亲至,远王爷那颗提起的心竟然还放下了一些。
毕竟如果是永平帝在这里的话,那一切就还有谈判的余地。
如此平复了一番心情之后,远王爷才高声朝门外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本王是做错了什么,竟然惹得您亲自前来,下令要让军队包围本王王府?”
永平帝声音冷冷:“私自藏兵,劫持郡主,对锦衣卫指挥使下手,走私兵器,勾连敌国,皇叔所做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还要朕亲自与你一件件地掰开说道吗?”
听见永平帝如此说,远王爷心里便知道,他们之间这层薄如纸的脸皮,算是彻底撕破了。
于是他也不怵了,只冷笑道:“那本王的确是没想到,如今这云朝风雨飘摇的情况下,陛下还能有如此精力。”
他再次将先前对岑归澜出口过的威胁喊出:“你既知道本王手中有兵,难道真的不怕,我死了,这些兵卒在云朝四处作乱吗?!”
“别忘了,当年皇兄还有南霜那孩子过世的时候,他们对你说过什么!”
“朕自然没有忘记过父皇和皇姐的遗愿,”永平帝嗤笑一声,“皇叔这牛皮也的确吹得够可以的,不过是一支藏在长白山脉中,吃住都如同山匪一般的军队,竟然能被你说成是埋伏在云朝四周,随时都能够掀起偌大风云似的。”
“又或者皇叔可以猜一猜,朕先前派遣了那么多的将领出京,他们到底是去干什么了?”
远王爷的面色当即一变。
“那还有戎州!”他又厉声道,“你当真不怕提楚的铁骑踏破边境线,于云朝内作乱、生灵涂炭吗?!”
一个人头忽然被人从墙外扔了进来,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雨水冲刷了这人头上的血迹,露出其深邃的眉眼和略显黝黑的肤色,可以看出其皮肤已经开始腐烂,它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直愣愣立在了地上,恰好对准了远王爷,那双圆睁的双目仿佛正死死瞪着他一般。
这明显的异族面孔,即便远王爷并没有真正见过此人,但他也很快联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永平帝冰寒的声音也响起来:“现在纵了你,才真是叫我云朝生灵涂炭了。”
“放箭!”
一瞬间箭矢便犹如漫天雨点一般砸了下来,远王爷当即惊惶地后退好几步,所幸真的朝他所在位置落下的箭矢并不多,景容上前轻巧一使剑,便直接将那两支箭给挡了下来。
不过也正是在这时,王府后院的方向也有一个护卫浑身带血地冲了过来:“王爷!后、后院!!锦衣卫!!”
他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神中俱是惊惶,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而远王爷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岑归澜已经失踪了!”
那个护卫听见这话,差点当场哭出来:“小岑指挥使是不见了,但是还有老岑指挥使啊!”
人家虽然从位置上退下来得早,但毕竟是当年杀遍京城的绝世凶人,而且今年也才四十出头,细细算来的话,说是壮年也不算过啊!
而在这个护卫如此说了之后,远王爷也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失误。
并且在想起来这一茬后,他脑海中第一时间跳出来的想法都不是赶紧跑,而是:他现在这个王府,有一部分就是从之前被永平帝抄过的世家并过来的,除了重新圈了墙以外连格局都没大变动,以岑和风那熟练的抄家水平,带人攻陷起自己的王府来,也应该格外的快吧……
然后远王爷猛地回过神来。
现在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吗?!
他迅速朝周围自己的心腹招呼一声,低声道:“快随我从地道离开!”
景容等人闻声立即便聚集起来,在漫天的箭雨中掩护远王爷撤退。
走之前远王爷还叮嘱留在前门抵挡的侍卫道:“你们且先在这里坚持一阵,待本王脱险后,必定立刻安排人手回来救你们!”
只是话是这么说,如景容之类的远王爷心腹都沉默——以远王爷现在的情况,如何还可能调拨人手回援?
这话说出来,不过是骗这些侍卫,再多撑一段时间罢了。
很快他们便随远王爷退入王府中某一个院子,开启地面的机关后,便跃入地底——如远王爷这般狡兔三窟之人,多年的时间里早就在王府地下布置了一张庞大的网络,为的就是防止这样一天。
一行人在地底迅速行走,很快他们便出了王府,先到了一处民居,然后又小心翼翼越过门墙,从民居隔壁的建筑中又重新进入地下——这次他们是要往城外再逃。
远王爷虽然已至花甲之年,但这时行进的速度竟然也不是很慢。
他被心腹们围在中间,一边疾走,一边在脑海中不断地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对?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怎么之前成功似乎还是唾手可得之间,但一转眼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先前那一支擦着自己耳边而过的利箭似乎还在脑海中回放,冷汗从远王爷的额头上不断滴下:
藏在长白山脉的军队已经没了,自己这边接触过的提楚人似乎也已经死于永平帝之手,还有由岑和风亲自率领的锦衣卫——岑和风虽然在好几年之前就从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下,但他的威名犹在,且不少从二十年前就跟随岑和风的老部下仍然在锦衣卫中。
可以说即便是临时挂帅,但岑和风对锦衣卫的掌控力度仍然不会比岑归澜弱上多少,甚至在进攻方面,会比岑归澜更加老辣。
所谓凶多吉少,也不过就在此刻。
但是提楚探子死、长白山脉中那支军队覆没,自己为什么丝毫消息都没有收到?
生死危机近在眼前,宋远的脑子转得也非常得快:要么,永平帝是在诈自己——可那提楚探子的头都被丢进来了,这种可能着实不大。
再要么,就是这些事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但是有人将这些消息,全部拦了下来。
他麾下势力并不小,且为了达成对手下最佳的掌控,远王爷一般都会将手下人的权责进行再分割,比如负责长白山脉军队事宜的人,和与提楚那边接触的人,并不是同一拨。
而有能力同时将两件事都瞒下来的,只有……
远王爷霍然要转头朝那人看去,只是与此同时,一把冰凉的匕首也已经抵上了他的脖颈。
“景容!”远王爷一瞬间又惊又怒,“你这是在干什么?!”
而远王爷周围的其他心腹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景容?!你、你竟然背叛王爷?”
回应他们的则是一道雪亮的剑光。
景容左手持匕首,悬在远王爷的颈间,右手使剑,轻而易举便将那几个心腹的性命给结果干净。
她声音中似乎透出几许漫不经心:“反正都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有没有我出手都是一样的结果,又怎么谈得上是背叛呢?”
温热的血液喷洒而出,溅上宋远的衣袍和脸颊,而那几个心腹手中持的火把也跌落在地上,熄灭了光芒。
地道内霎时间陷入黑暗,而恐慌感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涌上远王爷的心头。
察觉到颈间的匕首再一次逼近,他颤声道:“景容……你莫要忘了,我是你义父!!”
“那又怎样?”景容微微一笑,“义父不是教过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便是至亲之人,都可以舍弃的吗?”
宋远几乎是尖叫地道:“是我把你从债主的手中救了出来,不然你现在早就被人卖进青楼里了!你的父母也早就被官府下狱问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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