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嘶吼得情真意切,景容听着,却是嗤地笑出声来:“我在跟您开玩笑呢。”
“您对我的这些恩德,我怎么会忘记呢?”她温声道,“您可是我的义父啊!”
只是远王爷听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发现悬在自己脖颈间的匕首又骤然逼近了两分。
锋利的刀刃陷入皮肤,带起一阵刺痛。
血腥的味道传入鼻中,他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自己颈下的皮肤已经出了血,还是之前那几个手下的尸体流出的血。
生命的危机近在眼前,宋远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年时期,他的母妃提着鞭子,一点一点朝自己接近,脸上是兴奋又诡异的神情。
那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的脚步,便恍若是催命的倒计时。
久违又熟悉的、那种求生的欲望与对死亡的恐惧同时迸发,宋远两股战战,整个人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地面跌去。
他又竭力想要转身去面对景容,但最后只勉力拽住她的袖口:“放、放过我……”
此刻景容的动机、那些什么恩怨是非,全都从远王爷的脑海中远去,恐惧的眼泪瞬间爬满他的面庞,他老态毕现,委顿在地,看上去倒真是一个可怜又无助的六旬老人的模样。
地道内没有火把照耀,不过通往城外的出口就在不远处,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进来,也足够景容看清老人脸上那晶莹的泪光。
不过她的目光中并没有丝毫的同情或者恻隐。
她只是微微弯下腰,凑近远王爷的耳畔,温声问道:“义父,您是我的义父——女儿现在想问问您,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救下我的?”
远王爷忙不迭点头,又怕自己动作太大,直接撞上匕首:“当然,我当然记得!”
他吞咽了口唾沫:“你父亲,你生父嗜赌,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后来债主上门讨债,你母亲失手杀了人,官府上门捉拿,剩下的那些债主要把你卖进青楼,是我在那个时候经过,帮你摆平了那些债主,还将你父母从衙门里带了出来——”
说到这里,宋远不免有些撕心裂肺地道:“我对你有救命之恩啊!!”
“哪怕你也是那些债主中的之一,且也是你向其他那些债主透露了我们的所在?”
远王爷的喊声戛然而止。
他抖着嘴唇:“你、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景容微笑,“义父,您有的时候似乎太过自信了。”
“当然了,虽然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您在我心中,仍然是我的义父,”她低低叹息道,“毕竟我父母那样的人,即便没有您这个债主,也还有别的债主,即便一时间躲着不被人找到,未来的某一天也还是会被人找到。”
“如果不是您的话,我的未来大概也就是那个样子,无非是早或者晚罢了。”
“所以为您做事,我是心甘情愿的。”
宋远颤声道:“那你为什么……”
景容道:“这狗做久了,总归是想尝尝当人的滋味的。”
地道的出口就在不远处,景容挟持着远王爷,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外挪去。
随着光线逐渐透进来,仿佛生的希望也逐渐放大一般。
“再说了,”景容又贴近远王爷的耳朵,低声道,“我现在在这世上也没有更多可牵挂的东西了,有您与我一起下地狱,我也没有别的可遗憾了。”
“您说,是这个道理吧?”
说完,她手中匕首便轻轻用力,往下一掼。
噗的一声,利刃彻底入肉。
撕裂的痛楚自喉管处传来,远王爷眼中闪过惊恐与错愕,还没来得及叫喊,景容手中的匕首便再往旁边一划拉,鲜血喷涌而出。
“嗬……嗬……”
抓住景容袖口的手终于无力垂下,砰的一声,远王爷的身躯轰然倒地。
景容的身上、脸上都是鲜血的痕迹,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远王爷的尸体看了片刻,而后将其从地上提起,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拂开出口处作掩饰的枝叶,景容拖着远王爷的尸体便走了出来。
天空的乌云还没有散去,但是雨声已经渐渐小了,不过走出来没多远,景容还是被雨水淋湿,她头发贴在脸颊边,身上的血迹与雨水混合,在地上流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不远处诸昇便站立在那里,他见地道出口处有动静,先是条件反射将手放在腰间刀柄之上,直到认出走出来的是景容,他才松了一口气。
先前大人跟他说的地方竟然是真的!
景容将远王爷的尸体一路拖到诸昇的面前,并没有想和他过多交流的意思:“人已经死了。”
她表情冷漠,将宋远的尸体扔给诸昇以后就径直准备离开。
诸昇连忙伸手去拦景容:“等等——”
景容转头看向诸昇:“怎么,你们锦衣卫还要抓我再问一遍罪?”
——这主意其实也不错,不过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远王爷,抓不抓景容其实比较次要,而且诸昇叫住她,也不是为了这个。
诸昇深吸一口气,其实自己都觉得有一丝不可置信:“大人他们回来了。”
景容表情微微怔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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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林山的大雨下了三天才停,而到积水退去,留出一条能让人进出的路,岑归澜和明虞又多等了两天。
这样做的好处是岑归澜身上的伤已经恢复了不少,跟人动手也不在怕的了,而坏处则是,他们显然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然后本着“反正都耽搁了这么多天了,那再稍微耽搁几天问题也不大”的精神,明虞他们也没有赶急路。先用了两三天时间到这附近的一座县城,然后又设法联系上了锦衣卫在当地的势力,在县城里又休整了几天之后,才朝京城出发。
当然,在明虞和岑归澜人抵达京城之前,找到他们的消息就稍先一步传了回去——说起来也巧,正好是永平帝下令朝远王爷动手的那一日。
饶恒饶以云等人都被岑和风调回去攻打远王府了,于是第一个收到这则消息的就成了诸昇。
景容这里的事了,诸昇找了个锦衣卫先回去给岑和风和永平帝报信,然后便自己骑马离开,与岑归澜那边汇合。
一直到看见完好无损的岑归澜和明虞两人,诸昇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们两人失踪都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没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即便大家都不承认,可隐隐的,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见到岑归澜,确认了平安以后,诸昇便将这次针对远王爷的行动汇报给了他。
在提到宋远最后是被景容杀死的时候,岑归澜和明虞都愣了一下。
这反转来得有点猛烈,明虞忍不住问:“那景容人呢?”
老实说,撇开对方做了什么不谈,像景容这样英姿飒爽的姐姐款,那是真的很少见啊!!
岑归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十分警惕地看了明虞一眼——不过只是一眼,因为接下来他的目光就落到了诸昇身上。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诸昇还是很明确感受到了顶头上司的意思:你小子,说话的时候注意点。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
因为。
诸昇张了张嘴,还是如实说:“景容死了。”
*
在对远王爷动手之前,景容就已经服了毒。
其实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遥远到无可预料的事,从幼时跟着父母东躲西藏开始,到险些被发卖,再到被远王爷救下,为了活命开始拼命学习武功,旁人一天练三个时辰,她便要练六个时辰,还有喝下药物延缓发育、掩藏自己的女性特征,再到后面出各种任务,受伤濒死几乎是家常便饭的体验。
数次命悬一线的经历,她早就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而除了身体上做好的准备,更重要的还是内心的枯竭:她生于一个不够富足的家庭,有一对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父母,可偏偏除了这对父母以外,景容也没有其他可以寄托情感的人了。
她也曾经有过朋友——在当年远王府的训练营中——只是后来为了活命,景容亲手杀死了对方。
当一个人在世间所有的牵挂都消失以后,活着的意义也就跟着消失了。
所以在听见诸昇说岑归澜和明虞回来了之后,景容愣了片刻后便道:“也不必见了。”
反正她也不是很喜欢岑归澜这个人,见了面也没办法殴打他。
至于另一个人……
景容道:“我一个将死之人,怕是也没时间了。”
诸昇还没来得及再说话,景容身形微微一晃,黑色的鲜血便从她的嘴角溢出。
而后,在诸昇错愕震惊的目光中,倒了下去。
*
得知景容的死讯,明虞的表情分外错愕:“死、死了?!”
岑指挥使的目光犹如刀子一般射过去:怎么,某些人还很遗憾不成?
明虞心里确实有那么一丝丝的遗憾,但她十分明智地没有更进一步表现出来。
她转移话题式地询问道:“那宋远那个老王八蛋麾下其他人呢?都怎么样了?”
诸昇汇报道:“远王爷在各地的势力都已经被拔除,他的心腹也皆已经伏诛,且提楚那位新上位的,和远王爷有联系的王,应当也已经被镇武侯率领军队给摆平了。”
至于是怎么摆平的,听听“军队”这个词就差不多可以想象出来了。
镇武侯这人,平时虽然惫懒,但其实是有真材实料的,这逼一逼,无限潜能不也就出来了?
明虞闻言,掰着指头算了一算:“等等,那这么算的话,是不是所有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诸昇点点头,常年沉默寡言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有些难得的笑来。
他道:“欢迎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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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上,永平帝正焦急眺望远处。
岑和风在负责攻下远王府的扫尾工作,还没有赶过来——抄家这个事情他很擅长,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年了,但抄起仇人的家,老岑指挥使仍然十分斗志高昂,可以说是拿出了十成十的效率。
秦祥陪在永平帝的身侧,脸上同样也是喜气洋洋的神色: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想到今天这好消息是一个接一个,远王爷这个云朝大毒瘤没了,郡主和小岑指挥使也有了下落,这都马上要到城门口了!
这福都快三至了!
永平帝一边翘首以盼,一边与秦祥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失踪就是大半个月,这两个孩子真是让人担心……”
“也不知道他们瘦了没……还有小虞那孩子,从前就吃了许多苦,也不知道这在外面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受不受得住……”
说着,永平帝的眼底都隐隐有泪花闪烁。
而秦总管内心则想的是:都没担心小岑指挥使是不是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如此来看,以后要对谁更好一些,已然是见分晓了。
正当这时,远处道路上出现了一辆马车,驾车人乃诸昇,而车驾的四周还有些侍卫骑马护卫。
永平帝一看,当即便激动道:“是他们回来了!!”
而后他也不等马车驶入城中,转身便急匆匆亲自下去,要去迎接明虞和岑归澜了。
秦祥连忙也跟下去:“陛下您慢些!”
不过城墙上到城门内还是有一小段距离,等永平帝走下来,来到马车前时,明虞和岑归澜已经下了马车。
见到永平帝脚步急匆匆而来,明虞眼睛一亮,当下便朝永平帝跑了过去:“舅舅!”
她笑眯眯道:“我好想你!”
岑归澜跟在明虞身后,朝永平帝行礼:“陛下。”
永平帝见到两人,连连点头,眼圈已经有些红了:“好、好,能回来就好!”
“你们都受苦了!!”
岑和风这个时候也已经赶到了,他立在永平帝身后,沉默半晌,才终于道出一句“回来就好。”
明虞同样是笑眯眯地回应说“真是有劳伯父挂心了”,而岑归澜顿了顿,也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爹”。
这父子俩难得如此和睦地相处——虽然说也没有什么特别令人感动肉麻的话语,但没吵起来,就算得上成功——永平帝如是想到。
他心中登时感到了一丝欣慰,也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而后,永平帝又佯怒地看向岑归澜:“你看看你,身上这一身的伤……”
说到这里时,永平帝顿了顿,哽咽的感觉涌上喉头——虽然之前嘴巴上他更在乎明虞一点,但毕竟岑归澜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几乎等同亲子,永平帝怎么可能会不牵挂?
他正想再关心岑归澜几句,然而这时,另外一边饶以云喃喃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完了……今天起猛了……我刚刚居然看到郡主亲了大人一口……”
永平帝:“?”
本来要说出口的关心登时戛然而止。
明虞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很害羞的——毕竟在之前她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她大大方方回过身,抱住了岑归澜的胳膊,以表示饶以云刚刚没有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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