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救下的小孩蜷在母亲怀中,她怯怯地看着不远处的人,母亲轻声安抚她,脸上挂着不安。
直到手术室门开,医生走出,告知他们,病人情况暂时稳定,需要前往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周。
这位母亲松了口气。
她上前感激医生,转头态度卑微地恳求病人家属的谅解:“您女儿是我家孩子的救命恩人……”她说到这,喉头哽咽,膝弯一软,跪下了。
“我真抱歉,不管怎么样,无论肇事司机能不能找到,该我尽的责任,我一定会做到。”
楚朱秀挺艰难地朝她笑了下。
她眼中仓皇,仍支着贵妇人的体面,“都是我们不想看到的,我……还是先等我女儿醒来吧。”
这不是一个正常母亲该有的态度。
小孩母亲有所察觉,她怔怔,低头看到抱住她小腿的女儿。
一时间,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她难以避免地联想到“救命恩人”的家庭情况是不是有些特殊。
黎漴发着呆,在梦中,看着“自己”和父母交谈。
期间,提到黎娅电话中说到的“半年前”,楚朱秀低声说:“她当时不愿意再和我们联络,说是被我们伤透了心。”
她没有说,黎潼离开家前,质问她的那句“妈妈,在我回来的这几年里,你有一刻后悔过当初主动提出亲缘鉴定吗?”
她回以沉默。
那是半年前,她们彼此面对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这会是楚朱秀藏一生的秘密。
她垂下眼睫,不愿多说。
黎振伟蹙眉。他手头还有其他工作要忙,不可避免地提前离去,并没有见到离开手术室后缓慢苏醒的黎潼。
“黎漴”在给了黎娅一个安抚的拥抱后,主动承担起黎家长子的责任。
与医院相关的事宜,全数由他负责。
缴费、登记、病历、抢救知情书……
车祸后情况本算良好的黎潼在看到黎娅后,一言未发,只是沉默。
仪器发出身体毫不妥协,情绪起伏的巨大锐响,病房内气氛尴尬。
“黎漴”冷静地看向病床上的,有着血缘关系的妹妹,又看了眼身侧面露委屈的黎娅。
他淡淡说了一句:“娅娅,某人不领情,下次还是别来看她了。”
黎漴很想大吼,想骂梦中这个奇奇怪怪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毛病,怎么看不到黎娅闻言后轻挑的唇角,以及,病床上潼潼陷入绝望,意懒心灰的眼神。
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梦境的动作。
只能放任一切进行,像个漫长的电视剧,中途没有广告插播,一镜到底,迎来结局。
医生说:“18床病人的情况本身是较为良好的。”
他忧心忡忡,“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么糟糕的情况。”
所有指标全部下降。
以吓人的、可怖的姿态,给了所有医护人员一个重击。
护士们一小时能跑来这间病房五六次,就怕一眨眼,病人离世。
她们看着那个年轻的、漂亮的富家女孩,最开始苏醒时,望着被救下的小孩、小孩母亲露出腼腆的笑容;到后来,家属看望,情况直转下跌,她脸色苍白难堪,某些时刻,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
明眼的护士长在某次检查完病房,回护士站时,悄声说:“那个漂亮姑娘的家属,是拖累她康复的人。”
一语成谶。
黎漴肝胆欲裂,望着梦境中那个刚满26岁,正值青年的妹妹陷入永久的睡眠。
梦境中的“自己”,轻飘飘地和友人说出那句话:“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她之前看起来状态不错,怎么就……”
他恨得咬牙。
梦境中黎家迎来事业巅峰、黎娅登上综艺舞台,父母骄傲得意之时,只有一个柔软、轻飘、善良的灵魂,埋在六尺之下。
……
黎漴惊醒,他一身冷汗,眼睫濡湿,心跳不止。
梦境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痛苦和慌张。
他喘息几声,迅速拨打电话。
潼潼的电话,接起人不是她。
清冷悦耳的男声响起,“哪位?”
黎漴一愣,他陡然想起,自己的电话在不久前被妹妹拉入屏蔽名单,后来新换了一张电话卡。
这是新电话卡第一次拨给潼潼的号码。
他艰涩开口,回道:“我是黎漴。”
段暄山将手机拿起,压了话筒,对那头的潼潼说了句什么。
他客气地回:“她在忙工作。”
“段、段总,可以帮我把电话给潼潼吗?”黎漴少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他近乎卑微,祈求道:“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只要一句话就好。”
段暄山没有同意。
他平心静气道:“她让我来应付你。”
言下之意,他不可能将电话给潼潼,让他打扰她的心情。
黎漴呼吸一滞。
他苦笑着揉了一把脸,很轻地说:“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些很不好的事。”
“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她好不好……”
话至于此,吞声哽咽。
一声猫叫,绵长柔软,点亮夜幕。
衬着黎潼清冷声线,令他恍惚掉下眼泪。
她应当是皱起眉,懒散厌倦地瞧了眼手机屏幕上的通讯界面,敷衍随意地开口:“黎漴,给我滚远点。”
“你打扰到我们的夜生活了。”
电话没来得及挂断。
段暄山温柔地笑了一声,哄着凑近的猫:“小狸,来爸爸这。”
“刚才妈妈是不是偷偷给你吃罐头了?”
电话挂断。
黎漴凝视屏幕,他在这一刻,庆幸黎潼的人生并不像梦境中的那样糟糕,他的人生也并不如梦境中和黎娅绑定在一起……只是,下一秒,他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那真的是单纯的梦境吗?
还是说,那是千万世界中的一种可能。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第55章
潜逃两年多的代宗菏在半年前被捕入狱, 激起社会轩然大波。
警方出了蓝色通报,开了一场官方发布会,解释着这次跨国办案的流程。
黎潼的名字出现在发布会的短暂一瞬。
王琛警官严肃说:“我们的一位同事提出建设性意见, 为办案组的进度提供助力。”
他没有让媒体过多关注年轻同事,提及名字, 迅速掠过, 以免影响到新入职警员个人——媒体善于“捕风捉影”, 黎潼私下与办案组吃饭时,说自己不太想出名。
“我不喜欢被别人议论。”
有着明亮、漆黑眼珠的年轻女警, 短发齐肩, 眉眼疏朗,轻声道。
她实在漂亮,餐厅灯光下, 皮肤温润, 眼睫浓长, 泛着漫不经意的迷人,语气清澈慵懒。
在职和陌生人打交道时,黎潼莫名有着超乎年龄的可信赖感——彤姐美名曰“冷脸俏警花的威慑力”,即便是最难缠的泼皮无赖当事人,看到黎潼也总是讷讷无言。
私下里和朋友们相处,那种淡淡的疏离感涌出。只有在笑的时候, 冷淡席卷而空, 温柔起来。
入职一年,好几个新来的实习警察给她发送暧昧信号。
行业内“双警家庭”不多, 大多数警察考虑的婚姻伴侣都是时间充裕、体制内的公务人员。
追求者具体心思如何, 是否见色起意,一眼就能看破。
黎潼毫不婉转, 选择拒绝。
代宗菏潜逃抓回后不久,办案组邀她吃饭。席间,说完案情,他们喝了点酒,王琛问:“黎潼,你今年多大?有对象没,要不我给你介绍个?”
同住一个小区的彤姐忍俊不禁,没开口插话。
黎潼坦然道:“有男友。”
一块出来吃饭的某个年轻男警露出失落表情。
王琛暗戳戳地看了眼桌上的年轻人们,清嗓两声,转移话题,开始八卦,从黎潼的男友是哪里人,到她这几年有没有结婚计划等等。
成年人的饭局上,要么谈工作,要么谈生活。
黎潼自有一套社交手段。不愿说的,便坦然、明晃晃地跳过这个话题,谙练明达,从容应对。
纵使太过直截了当,某一瞬叫人噎住,之后再想起,也只能反省自己是否太过冒昧。
这种“年轻人”的社交手段,从不内耗自己,让年纪长些的同事喟叹之余,不免倾佩。
……
聚餐吃饭的目的是感谢黎潼当初提出的“思路”,帮助办案组及时发现代宗菏的踪迹,顺利抓捕回国。
了结这桩案子,是今年难得的好事。
饭局结束。
同事们招呼着没喝酒的送喝酒的回家。在场的基本都沾了点酒,不胜酒力的几个年轻人面色酡红,倒是喝了几瓶白加啤的黎潼瞧着淡定,脸还是素白美丽,一双眼眸沉静。
王琛叼着牙签,正要说他找了代驾,有谁要坐他车没?
下一秒,他骤然看到彤姐脸上露出微妙、看到毛茸茸小狗的表情。
同门师兄妹,交情不浅,看她这架势,知道有什么好玩、好看的。
王琛好奇地张望看去。
这一张望,就被餐厅门口,阔步走进的漂亮青年吸走注意力。
穿着亚麻衬衫,深色运动长裤的男人,五官清冷淡漠,一双眸子漆黑幽静,如山泉冰寒。他在餐厅人群中迅速捕捉到他们这一桌,旋后,抬步走来。
漂亮青年开口:“你们好,我是黎潼家属。”
彤姐笑眯眯:“来接她回家啊?”
他露出一个稍含腼腆的笑容,来时匆忙,身上甚至还沾了点猫毛,袖口的扣子没有扣好,松松地露出一截冷白手腕。
黎潼笑了。
她极罕见地在同事们面前露出这样放松、柔软的情绪,浓密眼睫扬起,那一双明亮的、深邃的黑色瞳孔被笑意、爱意浸染。
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王琛看到那个漂亮男人耳廓微红。他牵住她的手,朝着一桌警察们礼貌客气地询问:“我俩要回家,有谁要搭顺风车吗?”
那个对黎潼有暧昧心思的男警察终究是不甘心,“咳,能载我一程吗?”
“送我到地铁口就行。”
他喝了酒,未免没有借着酒大胆行事的意思。
王琛几不可察地叹息摇头。
漂亮青年爽快应下。
他完完全全将他当作是“女友的同事”看待,不露出多余表情,善于察言观色的警察们愣是看不出丁点异样。
应下时,黎潼顺手捏着他的手腕,将那一枚扣子扣紧。
只在这一刻,他柔软眉眼,与她十指交扣。
他们仨是最先离开的,留下的警察们面面相觑。
彤姐不赞同道:“小迅这性格不太好。”
“我从一开始就和他说了,黎潼有对象。不知道他在犟什么。”
王琛:“喝酒喝蒙了,觉得自己要鼓起勇气追爱呗。”
他琢磨半天,也不客气,点明道:“黎潼是个人才,这次案子有她帮忙,之后升职快。”
“再来就是,黎潼不管是哪方面条件都不错。”这种条件优越的女性,不缺钱财,不缺升职的那点工资增长,很容易被心怀恶意的亲近人利用。
“你要说他没这心思,我是不信。”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老狐狸,早就看出那个年轻男警察心里冒着什么念头。
有纯粹的爱慕,亦有利益上的渴慕。
“夫妻同行业”里某一方升职机会让给对方的情况,不说全都是,但起码有过——这样的操作属私企多,可体制内,也不是不能实践。
有点门路的,打过招呼,情侣/夫妻间默认同意的,某个功劳就悄悄地落在另一人头上。
这种不法行为,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彤姐叹息:“千说万说,还是得自己有本事。”
王琛的警衔是自己实打实办案立功出来的,自然同样看不起这种想走“后门”,走捷径的人。
他撇了两下嘴,见代驾还没来,兴致勃勃,聊起黎潼的对象。
“那个小伙子长得真是俊,看着和黎潼很有夫妻相。”
彤姐知道得更多,黎潼实习期间,她们俩住上下楼,有时就能看到段暄山提着菜上楼。
她知道他是黎潼的对象,客气问候,家常话唠几句。
得知他出差路过嵘市时,会来女友家里住几天。
女友工作辛苦,他趁她还在单位时,去菜市场买点菜,下厨给她吃。
彤姐问人时很有技巧,她们这行业的总有点话术,仅从几句回答就能大致窥见对方的性格、为人处世。
段暄山回答时,语气平淡,不以为意。
没有认为自己“为女友下厨”是一件多伟大、多了不得的事。
彤姐夸他:“男人会下厨,挺少见哈。”
他的回应是一个微妙、平静的凝眸,旋后,轻声答:“这很正常。”
关于“男人下厨”的话题就尴尬地止在这里。
段暄山没有要听她继续夸人的意思,她觉得稀奇——恰好,嵘市所在的省是全国内较为典型的“重男轻女”省份,大部分男性不被教导着做家务,成年后亦是不会主动去做。
愿意下厨给爱人的男性不是没有,只是,太难见到他这样的。
——是极正常的男性。
——这种正常,恰好区别于某部分“不太正常”的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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