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靖瞬发一道真气卸了对方的力,旋即单手接住空杯,下一刻以同样的力道顺着来时的轨迹打回去。
钟离辉祎尚在看信,伸手随意一勾, 准确地扣住带着劲风的杯子,无声放回原处。
他一目十行阅完家书,手指搓了搓,信纸化为齑粉,沉声道:“进。”
师琳和钟离靖对视一眼,知道他已经认出了他们, 不然就不会只扔了一个杯子就了事。
钟离靖说:“我爹脾气不好,你在这里等我吧。”
他戴着银色面具, 黑色的劲装托显出独属银面侠的冷然,嘴上却是顽劣小少主的口气。
师琳无语,他绝对是知道他爹能听清才故意这么说的。
果然,这次从里面砸出来的是整个茶壶,力道比之前的茶杯重了几倍,可见屋里的人因这句话心情变差了。
钟离靖稳稳地接住茶壶,抽空给她睇了个“你看,果真脾气差吧”的眼神,一手提着大肚茶壶,一手推门闪身进去,再用脚踢合房门。
听着里头他顺势给他爹倒茶的水声,师琳脚下一蹬跃上屋顶,给他们父子俩留出私人空间。
她坐在干燥的角落托腮想心事,间或看见有人到钟离辉祎的房外汇报事务,然后被他草草打发掉。除此之外,偶尔能听到钟离辉祎动怒的声音,但听不清楚他们具体说什么。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
直到钟离辉祎一声暴喝,像是桌子被拍碎的声响,茶壶和杯子随之碎了一地,宣告着这场父子谈心以不欢而散收场。
师琳有点心慌,怕他盛怒之下会和钟离靖动手,想下去查看情况,不料这响声也惊动了外面的人,几个守卫匆匆进来询问。
钟离辉祎没有解释,冷冷的对他们吐出一个“滚”字。
这既是对茫然的护卫说,也是对钟离靖说。
待护卫们出去,她跳下去轻盈落地,撞见跨出门的钟离靖。
他手上拎着面具,清隽的五官紧绷着,黑眸里一点光都没有,眼神像是死了。
师琳没见过他如此失落,连忙迎上去,拉着他的手,想说些安慰的话,耳朵听到了有人匆匆赶来的声音。
那人武功很高,是用轻功赶过来,速度太快了,他们恐怕来不及避开,或者说,钟离靖听出了来人的脚步声,没想躲。
钟离清一头扎进门,见到他们站在放门外愣了愣,复杂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容,最终死盯钟离靖手上的银色面具,他脸色铁青,握紧双拳,骨节咯吱响,全身的肌肉鼓起,蓄势待发。
有那么一刻,师琳以为他要发怒质问,也可能是冲过来大干一架。
但他没有,他忍住了。
钟离清脚下生风,目不斜视的从他们身边路过,走过去敲门:“爹,是我。”
钟离辉祎没吭声。
钟离清等了一会,直接开门进去,又关紧屋门。
全程被当成空气的钟离靖回头望着那道门,目光幽幽,犹如被抛弃的一只大狗狗。
师琳心疼极了,可钟离清回来了意味着启王八成也在王府里,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走吧。”她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飞离启王府。
二人七拐八弯到东市旁边的长平坊,回到她很久以前买来歇脚的一处民宅。
屋子太久没住人,家具落了一层浅灰。
师琳拿鸡毛掸子清理客厅的灰,觉得屋子过分安静,回头,见他坐在桌子边闭目养神。
她搁下手里的东西,默默走到他身边,还没开口,他已经整理好情绪了。
“你也猜到了吧,我们没谈拢,”钟离靖睁眼,将面具轻轻放到桌上,“他要世间再无银面侠,不许我再见十七哥,否则……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想到了什么,他朝她笑了笑: “其实,我大可以把面具藏在外头,之所以放在暗格里,是因为我不想一直瞒着家里人,何时被发现就何时坦白。”
可他们都没有背着他去打开过暗格,倘若不是这次离家太久,他银面侠的身份或许只有意外身亡才会为人所知。
如今父亲通过母亲知晓真相,心中只有难以扑灭的滔天大火。
在父亲眼里,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他是不懂他一片苦心的逆子,更是忤逆他的不孝子。
钟离靖是笑着的,师琳却宁愿他发泄出来,伤心也好,难过也罢,好过强颜欢笑。
她没说话,手撑在他双肩,坐到他怀里,想把他搂进怀中抱着,奈何身高差不允许,只能让他枕着她的肩颈窝。
师琳的手穿过他的黑色发带和缕缕墨发,轻轻顺他的背,柔声细语:“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他只是一时想不通,况且,他不要你,伯母要你,”俯身到他耳畔,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我也要你……还有我们爱着你。”
钟离靖撩起眼皮,静静仰视她片刻,双臂横在她后腰猛然发力,脑袋深深地埋进她颈窝,紧紧地拥着她,好似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温热的气息透过颈侧的长发,隐约喷薄到肌肤上,引起一阵又一阵的悸动。
师琳胡乱揽着怀里的人,垂首,侧脸贴着他。
钟离靖出神良久,嗅着仿佛包裹着全身的淡淡幽香,渐渐静下心。
他松了力道,没放人,只分开了些距离。
钟离靖抬手抚上她娇美的脸,硬邦邦的面部线条软化,轻笑:“说好了,不许抛下我,要一直陪着我。”
师琳伸手覆在他手上,莞尔:“嗯,一生一世。”
钟离靖反手握住柔荑,凑到唇边轻吻,再同她扣紧手指。
两人脉脉对视,加深了嘴角扬起的弧度。
师琳摇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问:“那么,你心中有答案了吗?”
是听从他父亲的安排,从此做回不问世事的纨绔少主;还是不改初心,继续做问心无愧的银面侠。
关于这个问题,钟离靖不需要作出选择。
他从未动摇,初闻父亲疑是断绝关系的言论,不可避免的感到神伤,仅此而已。
钟离靖将目光移向躺在桌上的面具,一脸毅然:“但行善举,莫问前程。”
师琳问的时候就清楚答案了,她偏头拾取面具,慢慢给他戴上。
银色面具覆盖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清湛的眼睛,以及轻抿的薄唇和下巴。
她倾身,亲了一口他的唇,媚色的眉眼含着明艳的笑:“我们初相识那日,你就戴着面具,喜欢上你的时候,你也戴着面具。你是顶天立地的银面侠,永远都是。”
他敛眉:“我不会一直做银面侠,等到国泰民安,银面侠将消失在世间,我说到做到。”
“那岂不是更好,到时候,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银面侠。”师琳露出向往的神色。
“……现在也是你一个人的。”
两颗脑袋凑近,又腻歪在一块。
下午,一只信鸽和一只白隼飞到院中。
信鸽找钟离靖,白隼找师琳。
小拾载着舒樱的来信,不巧,家里没有肉食,这次也没能喂它生肉,它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走之前扑棱翅膀扇了她一脸冷风。
师琳有点愧疚地目送它远去,拆了信筒。
舒樱在信中说桑齐已死,余下部众已收服,其他江湖人士也解决了,她正在重新整顿隐门,说是师琳可以随时回去。
看完自己的信,两人交换了信纸。
钟离靖这边的消息也和隐门有关,以第三方视角陈述师琳离开隐门后发生的事。
桑齐死后,舒樱放出了被困的薛康时等人,并以新门主的身份跟他们五人打了一架,结果她在一打五的情况下险胜。
薛康时等人了解到她们之前都是桑齐的傀儡,念她们也是可怜人,且打她又打不过,加上桑齐说得对,隐门只是中间人,他们最大的仇家是幕后买凶的人,于是轮流鞭尸桑齐,结伴而去。
舒樱在江湖上放出狠话,隐门不会更改据点,谁想要报仇可以前来梅谷,她随时奉陪。
隐门这场变故的起因和原著不同,但收场和原著一模一样。
师琳把信还他,转了转眼珠,计从心来,俯身跟他耳语几句。
钟离靖略有迟疑:“那里当真安全?”
她坚定的保证:“天底下不会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连皇宫都要退居其后。”要相信舒樱的女主光环是无敌的。
钟离靖沉吟片刻,对她点了点头。
晚上,二人悄悄回到久违的别庄。
师琳和钟离靖先去见了玄洺和彩繁,安抚好激动的他们,抓紧时间转到正院。
辛晴在挑灯夜读,旁边还放着几本医书。
听到细微的动静,她警觉地抬头望去,下一刻面带微笑: “靖儿!琳儿!你们回来了。”
“娘,我们来带你一起走。”钟离靖上前扶她站起来。
辛晴美目圆睁:“去哪?”
师琳走过去扶她另一边手,浅笑:“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您一定会喜欢的。”
钟离辉祎和钟离清收到辛晴被打包带走的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
启王比他们早两个时辰得知此事,发了好大一通火,对他们父子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联想昨日下人说钟离辉祎无缘无故发了一次脾气,他心下就起了疑。
启王嘴上没说什么,却暗暗提防起他们父子,好几次议事都没让他们参加。
第44章 掉马进行时44
师琳领着辛晴他们连夜回到了隐门, 安顿在她曾经居住过的“菊院”。
她曾位列线人的甲领,分到的院子和舒樱、九儿的住所差不多大,塞下他们五人绰绰有余。
时值隆冬, 梅谷暗香浮动,数百株梅树的花苞在寒潮中齐齐盛开, 除了隐门周围的重瓣红梅,其余山头都是成片的单瓣白梅,在大风里起此彼伏,于冬雪中团团簇簇。
她听钟离靖说过辛晴喜梅,有这漫山遍野的梅花,辛晴果然对这里很满意,玄洺和彩繁住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梅谷除了满山梅花, 吸引辛晴的还有几个山头的草药。
隐门从前没有大夫,桑齐不许外人进入梅谷,更不会浪费时间和金钱培养出一个大夫, 门中的人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都是硬捱,后来能出谷做任务了,大家有恙之时都是在外面找个医馆解决。
因此附近的草药肆意生长,其中不乏稀缺罕见的品种, 资源非常丰富。
菊院后门有条小路直通后山,辛晴没事就带着玄洺和彩繁上山挖草药,倒也自得其乐。
师琳和钟离靖没闲着。
师琳帮舒樱制定新的门规,顺便干起老本行管理现存的数十名线人,对他们重新考核,进行排序分组。
钟离靖起早贪黑, 白天进城找他的十七哥忙这忙那,晚上才回到隐门, 有时候来不及就干脆没回。
舒樱对于师琳带几个人回来藏身没有异议。
最近日日有浑水摸鱼的江湖人上门闹事,隐门更换了另一套机关,他们不能再通过外门的凹槽进入梅谷中心,所以那些人聚集在外门处叫骂,她忙着和九儿一起带人打发那些所谓的江湖义士,也没空管别的事。
梅谷外刀光剑影,隐门内岁月静好,有舒樱和九儿坐镇,没有外人能踏入隐门一步。
不过经常有受伤的杀手被抬回来,无论伤势轻重,草草撒上金疮药等自愈。
医者仁心,辛晴做不到见死不救,主动帮忙医治受伤的弟子,玄洺负责在厨房熬药,彩繁则帮忙包扎伤员。
隐门此前无大夫,他们此举帮了大忙,舒樱到后来巴不得他们留下别走。
四日后。
上梅谷寻仇的人大大减少,改为每日零星来一两个,且都是艺高胆大的游侠,用不着舒樱和九儿出手,甲组杀手就能应付。
隐门这段时间这么热闹,自然在江湖上引成了轰动,每日都有人收到实时战况的小道消息,很快又传得人尽皆知。
经此一劫,舒樱从无败绩的事迹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铸就了一个隐门新的传说。
梅谷逐渐安静下来,隐门也恢复了往时的秩序。
师琳搬着这些天忙碌的成果,来到舒樱居住的“樱园”,把一沓书册放到舒樱闺房的桌上,甩了甩酸疼的手腕。
她拍拍那摞书,语气公事公办:“最上面这本是撰修的隐门新规,依照上次商议的结果,保留执事堂、新增医药堂、废弃杀手三组。所有杀手转为线人,新旧线人划分成四个小组,每组设一个堂主之位。”
舒樱坐在窗沿上擦拭佩剑,闻言瞟过去一眼,轻轻点头。
师琳和舒樱都不喜欢见血,这几日她们商量过许多次,终于达成共识——隐门在她们这一代不再做杀人的营生,改为专卖情报。
隐门里怪胎不少,有的人天生嗜血,她和舒樱都很清楚,她们只能保证她们还在隐门的时候不以杀人谋生,至于下一代的门主会怎样管理隐门,她们不清楚,也管不了那么远。
师琳将最上方的那本薄册放到一旁,边说边把剩下的二十九本分类列成一排,以便她待会儿阅读。
“最上面的几本是线人的详细资料,每组的线人记满四册,四组合计十六册。余下的十三册里,三册是执事堂的记录,四册是门中的账本,五册是近五年和雇主的交易记录……”
还没说完,舒樱打断道:“你管着便是,不必事事都说与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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