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兰因絮果·中
你瞧他这话说的……
苏淮南不由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郑扶苏:美人病弱,秀丽端庄。人家那么深情地看着自己,别的不说,就是看脸,估计天下凡人都会动心。
你得承认美貌是种稀缺资源。郑扶苏显然对自己的容貌也有足够自信,他毫不吝惜地运用自己的资源,而且把好钢劝都用到刀刃上。
苏淮南不禁有些后怕:几个月前,她喜从天降般地吞下这了块香甜饵料。虽然想不起来,但她也能猜到,十四岁的自己是如何对这位帅哥耳热心跳。
但是现在么……如果她是条鱼,鱼钩刮伤的上颚还在隐隐作痛……
苏淮南转过头,没接这个话头儿。这次她来找他,是存了引虎拒狼的心。妈妈也是,郑扶苏也是,他们各个身手不凡,她这个新手村菜鸟跟着他们入戏太深,容易没命。
郑扶苏没想到苏淮南完全无视自己的表白,他有点儿懊丧,捂嘴咳了几声。
苏淮南不紧不慢地给他捶着背,她强迫自己声音清冷:“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想起往事,郑扶苏脸上少有地显出不忿神色:“后来,你妈妈就开始不停地挑剔你,指责你。我觉得她就是从头儿不喜欢你!你妈觉得你琴棋书画的本事通通没用!你妈觉得你被爷爷奶奶养成了废物!她觉得你应该像她那样儿,天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拿捏到这世界所有赚钱的机会。她说梵高是疯子!她嫌李白是酒鬼!她看不起贝多芬穷了一辈子!丘吉尔都说大英帝国宁可失去印度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亚。你妈死也看不上穷困潦倒的曹雪芹!反正……黎总那双势利眼里容不下任何一个艺术家!她的人生贫乏又苍白,评判别人的标准单一又无聊,反正就是谁能赚钱谁有理!妥妥社会达尔文主义代言人!”
苏淮南倒是相信了几分:“怪不得西苑的装饰画都是八面来财聚宝盆。我妈这审美真是一言难尽。”
郑扶苏鄙薄哂笑,显然特别看不上前任丈母娘的为人处世:“你当然看不上你妈的审美了!你才是金尊玉贵、家教圆满的富家千金啊。你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什么都不缺。你乖巧漂亮,大家都疼你爱你喜欢你。所以你不是个性格强悍的孩子。你刚回国,不适应国内的学习方式。所以成绩不太好,压力也蛮大。可黎总天天就知道问你功课,考不好就疾言厉色。你被她吓坏了,看见她就躲,和她在一起就紧张。她就更抱怨你和她不亲。再后来……你就出门撞到了我……再后来,我就成了你的家庭教师……这也是爷爷奶奶的意思,特别是奶奶,她觉得你妈教育你的方式有巨大的问题。奶奶甚至怀疑你妈是诚心要吓死你的。所以奶奶让我辅导你,让我护着你,让我好好儿地哄你开心……”
苏淮南谨慎地看着郑扶苏,满脸不相信:“你当时才多大啊?你能做得来?”
然后,她发现郑扶苏回看自己支颐浅笑:“我当然做得来!我是有妹妹的人啊,葳蕤身体不好,我知道怎么和内向虚弱的小姑娘打交道。你和葳蕤一样大,我看到你就像看到葳蕤一样。你妈妈那么对你,我特别心疼。我教你功课就特别耐心。我从来不对你大声小声,我照顾你、顺着你,我陪你出去玩儿。我这么帅,到你学校接你你都特别有面子。你要什么我都为你做。后来,你妈再吼你,你就像吓坏了的小兔子似地缩到我怀里。再后来呢……”
苏淮南冷笑接口:“再后来你就成了我妈嘴里的狐狸精!话说为什么我会缩到你怀里?”
郑扶苏满脸童贞地看着苏淮南:“讲道理说,你妈妈十九岁都怀孕了,我十八岁只搂着你亲了亲,我致敬前辈都算丢脸,我怎么就狐狸精了?”他满脸无辜地看着她,声音糯软:“南南……你也觉得扶苏哥哥是狐狸精吗……”
苏淮南看着郑扶苏微凋玫瑰似的俊秀面孔,不禁骇笑。
有的人啊,圣洁即诱惑,纯真即放荡。
只要他想,他的锁骨都会散发荷尔蒙。
看到苏淮南片刻怔忡的神色,郑扶苏笑着偏过了他秀气的面孔,他已经引诱到她了,这事儿他俩都心知肚明。
不过说后面的事时,他脸色正经了许多:“坦白说,我觉得黎总精神不太正常。我那个时候甚至觉得奶奶说的对!她就是想吓死你继承家产!那几年爷爷心脏不好,奶奶陪着他回加拿大治疗。黎总对你更变本加厉了!没有正常人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的!她从来不表扬你,考坏了就大喊大闹!考好了也不给你好脸色,说是怕你骄傲自满!你才15岁啊!好好儿的小可爱被她吓破胆了!”
深深呼吸,强压住咳,郑扶苏满脸不服:“那个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要保护你!百花骑士要从巫婆手里把公主救出来!所以我总是陪着你,你妈骂你,我就挡在你前面。有我这个学霸家庭教师死拉活拽给你蒙题,你好歹也考上了个不错的大学,任谁说都不能没有出息。何况有我这个师兄在,你一定会顺利大学毕业。然后慢慢在公司实习,学多少算多少,不用压力那么大。你没必要像你妈那样什么都会,雇那么多人是干嘛的?再说你妈也不是什么都会。我们南南不用念书也是锦华的董事长!为什么一定要学那些不喜欢的东西?司马衷一个二傻子都当皇帝了!再说不是还有我呢吗?!”说到这里,他一时激动又猛咳了起来。
苏淮南满脸无力地拍着郑扶苏的背:“南风皇后,辛苦您了。”
郑扶苏十足不悦:“咳咳咳……我哪有那么丑?!咳咳……再说我也没偷人……”
苏淮南已经放弃跟病人讲理了:“就跟我有那么傻一样!”
郑扶苏笑着稳了稳神:“你当然不傻!”
不过他的脸色旋即又严峻了起来:“但是有你那不妈在,你根本开心不起来!你说什么都不对,干什么都不称她的心。她在所有人面前说你性格懦弱、身体不好、你爷爷奶奶没好好教育你,你那些琴棋书画的才艺,在她也看不上眼,说是什么……是什么……爷爷奶奶跟教个‘扬州瘦马’似的!”
苏淮南脸色一变,显然很不赞同妈妈这么评价自己。
郑扶苏恨恨不已:“她搞得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废物。我看呐,就是她想把你打压成个懦弱无能的人,自己好长长久久地独掌大权!”叹一口气,他似乎踌躇了:“后来就出了……嗯,后来你就得了抑郁症,躲在角落里不见人,不吃不喝地偷偷哭,看见血……脏东西就恶心呕吐。最严重的那阵子,我是唯一你肯接触的活人。那时候我把葳蕤扔在家里,没日没夜地陪着你。我喂你吃饭,我哄你睡觉,我帮你洗澡换衣裳,我是你的所有你的世界。你24小时离不开我。睁开眼看不到我就会哭到抽搐。”
郑扶苏抬眼看向苏淮南,他甚至摸上了她的脸:“南南还记得吗?你是北北的时候,有一天脑子模糊了,也是这样的。看不见我就哭,你的视线里根本不能没有我。”
苏淮南心里一颤,她记得这回事,她记得看不到他就心慌到恐惧得感觉。
看苏淮南似有所动,郑扶苏一只手蛇样地爬到了她的耳后,抚上了她的乳突。
苏淮南陡然退后,她警惕地看着郑扶苏。
郑扶苏温柔地笑了笑:“没关系的。”说着他拿着她的手,轻轻敲击她自己的乳突:“你自己试试看。”
苏淮南觉得心头一动,她旋即对郑扶苏怒目:“你干嘛?”
郑扶苏声音低软:“这是让你安静下来的法子。在你失去理智的那些日子里我学会的。最简单的催眠术,可以让你安静下来。不要怕,这不会伤害到你。当你精神充足旺盛的时候,这根本不会影响到你,就像刚才那样。”
苏淮南不自在地别过脸。
郑扶苏却羞涩地垂下头:“我不瞒你,那年你十九岁,我二十二岁。这么朝夕相处,寸步不离,有些该做不该做的,我也和你做了好多回。”
苏淮南“啊”了一声,老实说她不太意外,那正是男孩女孩青春萌动的年纪,能忍住也算奇怪。何况她对郑扶苏来说可是各种意义的宝藏女孩儿……
然后,她就发现郑扶苏那么哀伤地看着自己:“你那么漂亮那么脆弱,我抱着你都觉得你就会碎在我怀里。你真是富贵人家的宝贝,被你养得这么好,你的皮像雪一样白,你的肉有股香味儿,你的长发像缎子一样闪着光。你即便是个手办也是个最漂亮的手办!”
苏淮南觉得郑扶苏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如同看着他心中最深刻的执念。
他看她看得就要落泪:“我爱死你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一时半刻!我恨不得和你长成一块肉!我爱你爱到发疯!那个时候我总害怕我会干脆咬死你,把你吃下去我才能彻底放心!你懂吗?南南?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我就算和你二十四小时贴在一起,我都觉得时间不够!”
苏淮南往后蹭了蹭,警觉地看着郑扶苏:“我不懂!我不明白!你这么说我挺害怕的。”
郑扶苏怔怔地看着苏淮南,如同看着自己的心魔!
良久,他才落寞地苦笑:“你怎么会懂呢?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后来……你吃了许多抗抑郁药,突然吐得厉害,月事也停了。你说你大概是怀孕了。我思前想后,下定了决心,等到你20岁生日的那天,我偷了你家的户口本……拉着你去和我登记结婚了……我那个时候一直想,我们的宝宝……一定像天使一样美……”
苏淮南瞠目结舌:“我有过孩子?不会吧!我生下它了吗?不过你一定会死得很惨!”
郑扶苏用力点头:“对!我差点儿被你妈活活打死!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发这么大火儿!她用棍子打我,打得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你妈身体真好!打了我俩小时,把我打到吐血,她都不停手的。那天我以为我死定了。后来你用斧头劈开了门锁,你冲进来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口口声声让你妈把你也打死算了。”
苏淮南此刻已经完全放弃探寻前尘过往:“真是疯批一对儿。我妈没打死我么?”
郑扶苏冷笑:“她也有脸……”说到这里,他陡然住口,苏淮南直觉他隐瞒了什么。
果然,郑扶苏想了想才继续说:“那天晚上,你叫120送我去急救,哭着跟急救医生说我不行了。医院看到我的样子就要报警,我大面积皮下出血导致创伤性休克。用人话说,就是真差一步让你妈活活打死了。你妈知道了,赶紧叫刘医生帮忙说情。刘医师死说活说劝住了住院医生和院长不要声张,并且保证一定给我最好的治疗才把事情压下去。当然,后来你妈捐了一大笔钱给医院……”
苏淮南讥讽地挑了挑嘴角: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郑扶苏面无表情地说:“也就是那天晚上,你受了刺激,旧病复发,哭到歇斯底里,然后出血不止……就一病不起……”
苏淮南满脸不解:“什么叫我出血不止?我挨打了吗?你的意思是……说我流产了?!”
郑扶苏沉默良久,他似乎都不忍心说出那两个字:“那之后你情况很糟糕……他们说你严重到需要去精神科住院治疗……后来你妈妈就真把你送到精神科去住院了……等我的伤稍微好一些,你妈逼我签了最苛刻的财产协议,她说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再看到你。就是你知道的那一份!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获得任何资产。离开你的话,我连贴身衣服都不是自己的。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妈安排你做了长期皮埋避孕术。”
苏淮南倒吸了一口凉气:少年男女偷尝禁果把事情闹大了,虽然年龄稍大的郑扶苏肯定勾引了她。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全由郑扶苏承担对也他不公道。她那时候也十八岁了不是吗?
郑扶苏哽咽到双手捂脸:“你妈妈说你吃了太多抗抑郁药,孩子会畸形的,也许直接生个疯子也说不定!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我知道……天使一样漂亮的宝宝……不会再有了……永远都不会有了……”
虽然不记得了,可苏淮南的心还是抽痛了一会儿。她努力压下泪意,不想回忆这些!这肯定会让她头疼!她憎恶那种疼痛!这恐惧感让她连带郑扶苏一起憎恶了起来!
郑扶苏用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了情绪,他擦干眼泪继续说:“再后来,你就出院了。你出院之后变得特别安静,安静到自闭,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和我也没什么话说,我只好默默地陪着你,可是你连我也不爱理了。养好了伤,我申请去锦华工作,我想全方位的保护你,我想变得更强大。我真的是从基层做起夹着尾巴做人,战战兢兢地应付着你妈这个天敌,我被她折磨得心力交瘁。我那阵子也要抑郁了。我用你的名字开了许多抗抑郁药。你吃我也吃。这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要什么孩子?我们两个都不正常!”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悲伤到荒诞的神色:“后来我的工作渐渐上了轨道,你也终于混够了学分,勉强大学毕业了。我们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着日子。我给你支了一座安全屋,就是别墅的三楼。你不喜欢出门,我就让你呆在家里!你不喜欢见人,我们就谁也不见!你害怕你妈,我就把去西苑的门锁死!你不想和我说话,我就呆在你身边一声不吭!你哭我就给你擦眼泪!你喊我就默默听着!你歇斯底里我就给你打针让你睡过去!没关系!你喜欢怎样都行!这个家养得起你!我活着一天我就伺候你一天!你漂亮得像冰雕一样!我就陪着你过零下四十度的日子!我欠你的!我愿意!我招惹了你我又护不住你,我不是活该吗?”
吸一吸鼻子,郑扶苏满脸生无可恋:“就这样又过了两年,你慢慢好了起来。你画画,你弹琴,你躲在家里自娱自乐写小说。我那么精心地养着你,就像养着一盆温室里的玫瑰花。南南,你不傻也不疯!其实你特别聪明!你坐在家里,你就当个吉祥物,你就能在公司给我支起一张安全网。如果我不是你老公,我根本没办法在锦华有头有脸地混下去。你甚至帮我拿了华北区的经营权。”
说完这句话,郑扶苏扶额苦笑得泪眼朦胧:“但是也仅止于此了。你不会帮我更多了,你始终把最富庶的华东华南留给了你妈妈。我才意识到,你坐在阁楼里,其实一直在玩儿平衡之术。这都是谁教你的啊?嗯?我的小兔子?你才多大?你这么聪明,难怪你会发疯!”
苏淮南想起奶奶说的话,她麻木地摇头:“我不记得了。我真不记得了。”
郑扶苏深吸了一口气:“南南,我其实还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儿。葳蕤她……葳蕤,她换肾的时候太小了,后来身体渐渐长大,排异反应越来越重,几乎到了一病不起的地步。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17岁的高中生了。我请刘大夫为她找最好的专家想办法,他们说她需要再换一颗肾。我的运气特别好,这个时候日本有颗肾源。但是所有费用加起来恐怕要二百多万。我手里的钱不够。我把家里仅有的小房子卖了也不够。那时你精神状态不好,我没法和你商量。根据婚前财产协议,我不能为家里人的缘故找你要一分钱。我……我就挪用了公款,一共一百一十万,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所以在看守所,你问我,是不是为了钱和你在一起?我……我也没办法说不是……”
苏淮南单手支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些日子她有咨询过刘主任,也看过尿毒症的资料,她明白那毛病不是那么容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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