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薄冀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不躲不闪,一直在笑。
但凡有一个旁人在,都会觉得这家人疯了。
爸爸在杀儿子,女儿在袖手旁观。
然而终于在某个时刻,薄翼垂下眼睛。
眼前的一幕幕,让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始终比薄冀幸运,幸运得多。
因为打从出生开始,薄永峰就没对她好过,所以她可以毫无负担,不对他怀有一丝孺慕,自然也就不会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那么薄冀呢?
即便聪明知事,可面对处处关怀的父亲,他当真不曾生出一丝一毫的渴盼与依赖么?
这些明码标价的爱,终归被一个孩子珍藏进了心底,不然又怎么会在真正看清后,连皮带肉地剥离出来,把自己扯得只剩一副空壳。
原来。
彻底的坏不算坏,糟糕就糟糕在,他对你好,却不够好。
薄翼自我麻痹的心一点一点疼痛起来,没办法再生气,她拿起电话,拨通了120。
第45章 45.选择
救护车开得快而平稳。
薄翼一声不吭贴壁坐着,静静凝视窗外景物飞速掠过。
救护人员正在给薄冀做紧急处理。
薄永峰把那张实木椅子的一条腿砸断了,薄冀的腿就跟着断了,倘若不是后来助理及时赶到,他的肋骨或许还要再断几根。
躺在担架上的人很会忍痛,不管挨打、搬运还是处理,他都没有因为疼痛发出一丝声音。
小小空间里,几乎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薄翼的呼吸也很轻。很轻。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攥紧了她,连呼吸也给不出多余力气,而她清楚,这些疲惫来源于此刻无与伦比的清醒,可越清醒,就越累。
还会更累的,薄翼知道,还会更累的。
挂好最后的镇痛点滴,医护人员退去一边,狭窄车厢内再无移动的物体,显得又空又静。
宛如凝滞。
一只手,薄冀的左手,轻轻地、虚虚地攥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他的手掌宽大,可以包住整个她的,但他现在只敢抓着这么小小一截。
过了很久,她没有动,他才攥得更紧一些。
薄翼收回目光,低头看他。
经过初步诊断,他的骨折都是闭合性的,可即便如此,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仍交错着大量肿胀和瘀伤。他本来就白,两相映衬,看上去异常惨烈。
“小羽……”薄冀完全攥紧她的手指,“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从被拉开放上担架开始,他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她。
她回望他,视线落点却在他眼下的青黑,以及眼里的血丝。
薄翼闭了闭眼。
“我没有生气,”略顿之后,继续补充,“真的没有,现在已经不生气了。”
他于是露出一点笑,但眼睛仍然睁着,很少闭眼。
就这样维持着手攥手的姿势直到医院。
推进造影室时,才不得不松开。
复查结果出来,骨折的确都是闭合性的,但创口多,位置紧要,还需进一步处理包扎,并且住院治疗。
薄翼等在走廊外,廊道的窗户朝北,西斜的阳光没什么力道,几乎不怎么落得进来。
人真是奇怪。
早上的时候,她觉得阳光太盛,现在,她又希望它可以再亮一点。
亮久一点。
但时间总会一点一滴过去。
走廊更暗了,薄翼点亮屏幕,盯着空白屏幕几秒,关上,再点亮,再关上,如此往复。
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却并不知晓自己死期,所以期盼它快点来,又害怕它真的到来。
护士的喊话打断了她近乎刻板的行为:“薄冀家属!”
她听到,走上去,随后遵照指示办理一系列入院手续。
手续办结,她把单子交给护士,自己去附近食店打包清淡的饭菜。
一路薄翼紧攥着手机,但它依然没有动静。
打开病房门时,一眼就撞进薄冀目光里。
薄翼顿了一下,旋即回身慢慢关上门,一面解释:“我没有走,只是去买饭。”
薄冀望着她的背影,撑出一个笑,轻轻回:“嗯……我知道。”
这里是特护病房,很宽敞,也只有薄冀一个人。
薄翼架起小桌板,把饭菜放上去,然后开始解塑料口袋。
挂着点滴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一只手腕,声音依旧轻轻。
“我不饿,小羽,你吃吧。”
薄翼转头看向这个人,平静地说:“你拉着我,我怎么吃?”
薄冀的手一紧,接着又缓缓松开。
前厅有沙发和茶几,薄翼没有过去,她拉过一旁的凳子,端着一次性饭盒就准备开吃。
然后,她长久以来煎熬等待着的结果终于到了。
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来电显示——妈妈。
她的手机无声,他们却仿佛被雷音震彻。
静止几秒后,薄翼放下碗筷,起身想要出去。
却被薄冀攥住,紧紧。
他的手是冰凉的,微颤:“就在这里接好不好,小羽?不要去外面,可以吗?”
薄翼没有说话,唯独现在,她不想和他说话。
扯掉他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电话接起。
薄翼轻吸一口气,开口:“妈妈……”
周女士在电话那边哭,即使她忍着、克制着,薄翼也听得出来。
可她不能说。
“……妈妈,薄冀没有很严重,真的,你不要太担心。”
“都怪我啊都怪我,我一个当妈妈的,怎么就没有早点注意?怎么过年的几天就没再多问小冀几句?他那个时候状况已经那么不好了,我怎么就还敢相信他说的没事啊?这样的事情……小冀一个人闷在心里这么久,该得多苦啊?”
周女士到底没忍住,哭出声音。
薄翼闭紧眼,捂上去:“他骂你没有?”一字一顿,咬紧牙关,“薄永锋,他骂你没有?”
静默片刻后,周女士低声说:“没有。”
薄翼不说话。
“骂了……”周女士抽抽鼻子,“不过我也骂回去了,他凭什么打小冀?”
薄翼还是不说话。
知道女儿在心疼自己,周女士转而安慰起她:“乖乖,我没事的,随便薄永锋说什么,妈妈只是担心你哥哥。”
“……嗯……”
就像她能听出她在哭,她同样可以,于是她一点也不哭了。
“不哭,乖乖,你不要慌,不要害怕,妈妈明天就过来,今天就麻烦你先照顾下哥哥,好不好?”
“……嗯。”
“好,乖乖最乖了,你们在什么病房,晚上好不好睡?”
薄翼把眼睛捂得更紧。
“好睡。”
“好嘛,你晚上还是要睡觉,明天不要来接我,地址发给我就是,妈妈自己打车过来。”
“嗯。”
“不哭了嘛,乖乖。”
“没有哭。”
“哎呀,”周女士叹口气,“我都没哭了,你怎么还在哭。”
“没哭。”
“好嘛好嘛,那就这么,”只要电话通着,这孩子就会一直哭,周女士决定结束通话:“妈妈挂电话咯?你记得跟哥哥带句话,他喜欢什么样的人都可以的,妈妈都支持他。”
薄翼再也憋不出,泣不成声。
“妈妈……妈妈……”
“怎么了嘛,怎么还越哭越伤心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周女士流着眼泪莞尔,声音温柔:“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哥哥的错,我们都没错,所以不要哭咯,乖乖。”
久久之后,薄翼拿开捂在脸上的手。
脱力般紧靠在医院冰冷的瓷砖墙壁,她像个找不到躲雨之处又没带伞的人,除了淋着雨任命等它停止,再无别的选择。
在某几个瞬间,她忍不住去想,这世上会不会有永不停息的雨?
如果有人遇到,那该怎么办啊?
薄翼重新回到病房。
没有掩上盖子的饭盒还摆在小桌板上,饭菜已经凉了。
她默不作声走过去,盖上盖子,放回口袋束紧,然后放下小桌板,提着东西放进前厅冰箱里。
做完这些,薄翼坐回床侧,但她没有看薄冀,只是盯着眼前惨白的被子。
不知过去多久。
“你要决定离开我了吗?”他的声音轻得像从天边飘过来。
薄翼抬起眼。
此刻的薄冀没有笑,正静静看着她。
嘴唇微张,她想说些什么,然而喉咙喑哑,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现在,她还无法回答,因为雨还没有停。
垂落眼睛,薄翼结束这场对视。
面前又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被厚重雨雾模糊的苍白灯光,她企图从这片刺目纯白里,找到一个答案。
怎么选?该怎么选?
这一边是一个人一定可以幸福,那一边是三个人可能不会痛苦。
如果是你,宝贝,请告诉我,你会怎么选?
第46章 46.新年
二月九日,除夕。
薄冀帮着周女士在厨房备菜,他的骨折好了也快半年了,但周女士还是担心他站太久不舒服,非要他坐着做事。
小小一个厨房,摆一张凳子,再横一个长手长脚的人,来回过路都不方便,倒像是来帮倒忙的。
可周女士很高兴,零零碎碎跟他说着话。
他妈妈是很好的人,从来不会勉强,他话少,她就多说一点。
与他不同,周女士眼里的生活总是丰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有滋有味。他喜欢听妈妈讲这些。
聊着聊着,有电话进来。
舅舅打来的,周女士正在腌肉,手上不方便,薄翼给她按下免提。
他们来的路上堵车严重,中饭肯定是赶不上了,让他们先吃,不要等。
“好嘛,好,不要饿到了呀?离下个服务区远不远?”
“没得事,备了吃的。”
“那你盯着点妈妈,吃东西的时候仔细点哈。”
舅舅在电话那边应和:“好,晓得,一家人都盯到的。”
今年下半年,薄冀外婆着实吓了全家人一大跳。
十月份薄翼回家过生日,去年她没回来,老人家一直记着,饭桌上来来回回嘟囔这个事情,任凭薄翼怎么撒娇卖痴都揭不过去。
本来算是一件让人敞怀的乐事,不料老太太光顾着说话,一点没留心嘴里,咽了大块肉下去,直接卡在食道过滤器里,梗进了医院。
中间一度危急到需要开刀。
要知道上次老人就差点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如今身体远不如从前康健,再来一次多半凶多吉少,周女士当时一听就哭了出来。
还好老天垂怜,最后无痛解决。
自此两兄妹家做菜都要给母亲专门备菜,肥肉切小块,瘦肉打成泥,纤维粗的蔬菜也要特殊处理。
现在薄冀和周女士正是在准备这些。
周女士看了眼时间,把肉两三下拌好,放进冰箱,一边洗手一边跟薄冀说:“先不弄了,肉差不多了,菜的话等晚上要开饭的时候再理,要不就不新鲜了。”说着开始架锅做饭,“有点晚了,饿没有?中午我们就随便吃点哈?”
薄冀应声好,把手上的东西处理完,接着快速归置,凳子搬出去,盆碗洗干净。
炒菜间隙,周女士望了望窗外。
“哎呀,下大了,你妹妹出去的时候带伞没有?”
薄冀也顺着妈妈看眼窗外,回头温声说:“我去接小翼吧。”
周女士顿住,面露犹豫:“要不你打个电话给她,喊她直接打车回来?这个小朋友也是,在北边也不是没看过雪,还非要大早上跑出去看稀奇。”
“没事的,”薄冀拍拍妈妈的肩膀,“就几步路,我慢慢走过去。”
“那你慢到点哈,路上面滑,一定小心着走。”
“嗯。”
他披上大衣,携一把黑色大伞,走出家门。
到了单元楼下,薄冀撑开伞,他捏着伞柄向上斜,伞面掀开露出白朦朦的天和飘散而落的大雪。
今年菁城下雪了。
薄冀伸出手接住几片,南方的雪不像北方的那么干,落在手里湿哒哒的。
他站了一会儿,低头注视掌心的雪全部化成水,才提步往附近的人工湖公园走。
其实菁城不是从来不下雪,只是在薄翼眼里,这是第一次下。
放进薄冀的视角,这是第二场。
第一场雪下在薄翼出生的那一年。
初次见雪总是新鲜。
他清楚记得,当时的他特别兴奋,虽然面上不怎么表现出来,却破天荒地提出要照相,还硬要抱着自己几个月大的妹妹一起。
照片里,一大一小两个雪一样白的小孩,小的坐在大的怀里,一个微微勾唇,一个甜笑展颜。
如果当初这张照片没被收走,他们的命运会不会不同?
小羽会不会就……不用这么痛苦?
他把宝贝强留在了怀里,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抱住她了。
五岁时,他第一次抱起薄翼。那时候的他根本不懂该怎么去抱一个小婴儿,只敢僵着手死死攥着,反倒让妹妹大哭不止。
所以后来他很快学会了,妹妹再也没在他的怀里哭过。
但五岁的薄冀可以学会,八岁的薄冀可以学会,现在的薄冀却怎么也学不会了。
他变成了留不住东西的人,只会将怀里的珍宝抱到破碎。
可他宁愿自己破碎。
一度几乎就要碎了,于是他故意显露,求心软的人垂怜。
对,他还是一个卑鄙的人。
小羽之所以甘愿被他绑在身边,不就是得益于血缘亲情,自己死了妈妈会伤心吗?
而她不要最爱的妈妈伤心。
他用爱绑架了她的爱。
可即使如此,还是放不开手……
南方雨雪边下边化,室外温度极低,除了薄翼,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坐在湖边石亭的栏杆上,正往湖里一颗一颗丢石子。
水面上只结出很薄很薄的一片冰层,小石子一落上去一下就能砸出一个窟窿,发出“嘟”的一声。
薄翼觉得这声音十分可爱,断断续续听了快一上午,跟前的冰面几乎没有完整的了。
其实她耳里还放着歌,同一首,一直单曲循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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