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帝坐在龙书案后,俯视着女儿,表情是三分羞恼,三分叹气,四分不知所措,他搓了搓手,“星律,你真关心静安,就出城陪她段时间吧。”
“我与你旨意,周边走走也行。”
公主出行,尤其是未婚的公主,需要动用鸾仪卫清街,沿路途中的官员也要接驾,自然需要帝王圣旨。
“不用,母妃自从出家后,身体一直不好,没那个体力!”曲昌公主柳眉一竖,硬邦邦地道:“她又不是皇后娘娘,有夫有子,万事皆足!”
永安帝噎声,被女儿阴阳的脸皮都抽搐了。
“曲昌,你真是,真是……”
“有话好好说,又扯你母后干什么?”
“母后?什么母后?”曲昌公主眉眼一冷,语气微愠,“谢氏是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是您的妻子,但却不是我的母亲!”
“我只有一个娘,她是庄王妃。”
庄王——永安帝登基前的封位。
曲昌公主这是明目仗胆的指责永安帝‘停妻另娶’啊!
永安帝脸上的三分恼怒,化成了七分。
不管多疼爱孩子,他终归个帝王,让女儿骂到脸上,好看吗?
“曲昌!!”
帝王暴怒。
曲昌公主梗着脖子回视亲爹。
别说下跪请罪了,连服个软都不肯。
早先说过,皇室元家血脉胜产犟种,永安帝是如此,沾着半边元血的许继承如此,元星津,当然也不会例外。
她知道,她娘已经被迫出家,谢皇后连太子都生了,她气恼,怨恨,不服软,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把父皇推的更远。
谢太后也会因为她的不驯,渐渐磨掉愧疚,把她当做‘麻烦’看待。
她应该做出理解父皇的模样,尊谢皇后为母,孝顺谢太后,博个孝顺名声,跟诸皇子结交,做出长姐模样!
这些她全都知道。
但她做不到。
她的亲生母亲,十月怀胎,慈恩把她养大的母亲,被大小谢氏,被她的父亲,从家里轰走了,她亲眼看着太后派人绞掉母亲满头青丝,硬生生给她烧上戒疤,把她从一国之母,变成可怜可笑的‘静安师太’。
她的母亲,像丧家之犬一样,被驱逐到庙里,从此,人间烟火平安岁,都跟她无关。
她身边只有冷月和孤枕。
“爹,你有什么可生气的?明明该气该恼的那个人应该是娘啊,她十五岁嫁给你,陪伴你十二年,你翻脸无情,让她那么狼狈的离开!”
“你明明可以反抗的,那时,太后就你一个亲生儿子了,不管你娶不娶谢皇后,谢家都会支持你的。”
“我娘答应崔家以贵妃进宫了。”
“谢家要是想,他们也可以。”
“我娘甚至同意,谢氏生下孩子后,封做太子,若有那一天,两宫太后并立,为什么非要把她赶走?”
母妃出家几年了,她依然不能理解,不能原谅。
元家个个是犟种,父皇能因为大臣反对,任性的立女爵,为什么不能反抗太后和谢家呢?
母妃不值得吗?
曲昌公主越想越气。
她对乔瑛的反复态度,不全是因为世家,也有这方面的迁怒。
“曲昌啊,曲昌,你真是气煞为父。”
这是什么倒霉孩子??
永安帝让女儿噎的脸都是绿的,他是喜怒无常,倔强任性的帝王,对大臣,一言不合,他能笑看人家撞死在龙椅上,但对女儿……
对捧在手心里,放进眼珠里了11年的曲昌公主。
他忍!
就像14岁那年,曲昌公主收卖监官,冒充举子,溜进殿选,高中状元,结果,害得他被参文武百官参了两个月一样。
忍着。
当爹的,就要让着孩子!
永安帝面容扭曲。
“万岁爷,杂家听闻,昨日公主办的宴会出了麻烦,殿下许是心情不好,她是您的娇客,在外面受了委屈,不找您撒火找谁呢?”
一旁,严森见父女俩吵起来,永安帝额头青筋一蹦一蹦,像是要暴血管似的,便赶紧握住他的手腕,温声打着圆场,“你跟孩子计较什么!”
“快消消火吧,别吓着公主了。”
“伴伴,你听听她说什么?朕富有四海,天下谁敢这么呛着朕说?”永安帝跺脚恨声。
曲昌公主噎着脖子,一脸不服的开口。
严森淡淡睨了她一眼。
曲昌公主猛然咬唇,狠狠别过头。
“万岁爷,儿女都是债啊,生都生了,难道能扔了不成?”严森调侃着,温和脸庞露出自嘲的笑意,“这点啊,你就不如我了。”
“我这辈子不会有子嗣,自然也没有麻烦。”
“伴伴……”
第150章 都是朕的错
严森是真的拼。
他用自己的痛处,来缓和永安帝父女的关系。
曲昌公主脸色一变。
永安帝大为悸动,脸庞神情,眸底怒火,尽数化为愧疚,他反手握住严森的胳膊,“伴伴,你不要这样,真是痛煞我心,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如此,你三次救我,我,却害你绝嗣……”
严森和永安帝的相识很戏剧化。
他们不是在宫中认识的。
三十年前,六岁的永安帝跟先帝乔装出宫游玩,无意走失,路遇了十岁的小秀才严森。
严森是地主家的长子,自幼聪慧,八岁中童生,十岁中秀才,未来举人、进士可期,是地主家改换门庭的希望。
他是寒门里的骄子。
结果遇上了永安帝,那时,跟先帝失散,衣着华丽的六岁孩子,理所当然地被拐子盯上,直接抱走了。
永安帝又踢又闹。
严森看见了,仗义上前相救,十岁的小童跟拐子搏斗,不慎伤到下体,剧痛难忍之下,他依然把永安帝护在身后。
后来……先帝的侍卫找过来,把永安帝抱走了,扔给严森十两黄金。
他们带着永安帝走了。
严森下体受伤严重,发烂发臭,只能割了保命。
他成了太监,秀才功名也没有了——残缺之人,是不能科举的,地主家希望破灭,又因家中有太监孩子,被周围人耻笑,一年后,终于忍不住,把严森远远卖了。
严森美姿容,身具书香之气,辗转被卖到象姑馆,很是吃过一阵子苦,后来用计逃跑后,怕被象姑馆的人抓住,干脆进宫。
那时……
严森十四岁。
十岁的永安帝,也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打击,他被后宫争斗波及,摔死庶出妹妹,被先帝贬到了永巷。
他跟严森林相遇了。
他还记得严森。
一主一仆,在永巷里苦熬四年,就是那时,严森发下要收内务府‘干儿子’的大愿。
当然,后来永安帝摔死庶妹的事儿翻盘了,他被封作庄王,又赐了婚,生活也比较平淡,直到他两个哥哥相继惨死,他一跃成了夺嫡热门人选后!
“那时……有无数人要杀我,伴伴,是你替我挡了冷箭,喝了毒酒,若没有你,我早死了十回、八回,但,但……”
“是我对不起你啊。”
永安帝叹声。
作为一个情绪化的帝王,他眼里都有泪花了。
那年花灯节,严森要是没有遇见他,没有去救他,就不会失根,被家人厌恶,他会接着读书,高中举人、进士,殿选做官,娶个官宦,甚至是小世家的女儿,自此改换门庭……
甚至,假如他没有才华,止步秀才,他也能娶个贤良能干的农妇,种几亩博田,教一些学生,享天伦之乐。
哪会像现在,被骂成‘阉丑’!
“伴伴,你不要再说什么儿子女儿了,我听着好难受!”永安帝锤胸。
他是真的愧疚。
愧疚到不在严森面前自称‘朕’。
“万岁,我之事,时也命也,就算要恨,我也是恨当初伤我的拐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只是……”严森拍了拍永安帝的手背,神色有几分释然,也有几分遗憾,“万岁啊!”
“十年方能修得同船而渡,你和殿下能投生成父女,不晓得耗尽多少世的缘分!”
“何故吵闹,针锋相对,伤了彼此的心呢?”
“这个不孝的丫头,我和她哪里是缘,恐怕是债吧!”永安帝没好气地叹,“我是是前世欠她,今生,老天才让她投成我的女儿折腾我!”
曲昌公主咬唇欲言……
严森又冷冷撇她一眼,神情警告之色更重。
曲昌公主身子一颤,不甘不愿的垂下头。
女儿不说话了!!
虽然没有道歉,却也没跳起来跟他对骂,没有怼他!!永安帝眉眼一动,居然产生几分欣慰之感,女儿这回,这么好说话呢?
都没泪眼朦胧上来揪他头发。
“罢了罢了……”赶紧顺坡下驴,“摊上这样的孽障,我能怎么样呢?”
永安帝叹气,“说吧,又出了什么事?谁得罪她了?”
曲昌公主神情一动。
严森没让她开口,“万岁,是这么回事,昨日公主举办百花宴……越耀祖之侄,黎尚次子……欲杀朝廷命官……乔世女……四石弓……”
他挑着重点,讲故事似的,把事情给说了。
‘剧情’跌宕起伏。
有惊险有刺激,有找茬有打脸,最后一波‘两百步穿杨’,更是点睛之笔。
永安帝听的津津有味,合掌大笑,“好好好,越耀祖那酸儒最是烦人,天天捧着孔孟之言,恨不得我拉屎放屁都按着他的规矩来,稍有不动,就要撞龙椅,又次次撞不死!”
“简直就是狗屁膏药。”
“要不是内阁里需要一个臭穷酸存在,给那些寒门子弟做榜样的话,哪能容忍他到今日。”
“能拉四石箭,果然不愧是乔渊的女儿,将门虎女,打的漂亮!”
“可惜没射死他们!”
永安帝万分遗憾。
严森含笑看他,“好歹也是辅臣的侄子,乔世女不会那么没有分寸的。”
“也对!”永安帝啧啧,旋即垂眸去看女儿,“自静安出家后,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会来,想必也不是来跟朕吵架的。”
“你想要干什么啊?”
“那三家公子闹了宴会,朕下旨替你撑场面?”
到底是帝王,永安帝直接抓住重点。
宴会闹事,打的不是乔瑛的脸,而是曲昌的!
“不用了,许继承是福临姑姑的儿子,总得给他些面子,我没打算对他如此,就是,就是……”曲昌公主眼神闪烁,摇头低声,“昨日之事,总归是我没有办好,让乔世女受了委屈。”
“镇远候是您的心腹,身职守边重任,不好让他心生嫌隙,总要安抚一下的。”
她和永安帝这些年,见面就吵,吵完又好,早就习惯吹完胡子瞪完眼,转脸和好如初。
“真不需要朕替你出气?”永安帝挑眉。
“这……”曲昌公主迟疑,最后摇了摇头,“不用了。”
她不想得罪那些公子背后的人。
“既是你说的,那就算了。”永安帝啧啧两声,“朕会召见乔世女安抚她,你就不用管了,你许久不归,今番回宫,去看看你祖母吧。”
“她也想你了。”
“……”曲昌公主本能反抗,她是真不想去见谢太后,然而,今天已经跟永安帝吵过一回,不想再闹了,“儿臣遵命。”
说罢,转身告辞。
严森见状,也找了个机会,离开乾坤殿,追着曲昌公主而去了。
第151章 伯父,我有你啊
乾坤殿外,严森追上了曲昌公主。
“殿下停步!”
他沉声唤。
曲昌公主浑身一颤,停下脚步。
却没有转头。
严森快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沉默不语。
两人四目相对。
气氛窒息紧张。
空气都仿佛凝结了。
许久,许久……
曲昌公主微眶微红,睁着冰雪般的美目,“九千岁叫住本宫,又不言不语,这是什么原故?”
“难不成,在父皇面前没有贬低够本宫,还要追出来教训吗?”
她鼓着腮儿,朱唇抿出倔强的弧度。
“殿下~”严森凝视她,半晌,深深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为了你好!”
他语气温和。
曲昌公主不领情,反到把柳眉扬起,叛逆的瞪着他。
“殿下,你听我一言,日后不要跟万岁爷顶着来,那对你没有好处!”严森避开她的目光,语重心长地道:“跟太子他们相比,万岁爷对你确实偏爱,然而,他依然是一位帝王,是大元的天下共主。”
“从他登基那刻起,他就不是你的爹爹庄王爷了。”
“他疼你吗?你有无诏进宫的腰牌,皇后要避你锋芒,太子见你,需向你行礼,他摆平你冒名参加科举之事,默认你私下招揽跟你同科的进士,算是疼你吧?”
“不过……”
严森语气一顿,温和面容沉下,“表相罢了。”
曲昌公主呼吸窒息,冰雪容颜布满不服,“严森,你少危言耸听,父皇是疼我的,他怎么可能不疼我?”
“像刚刚,我那样跟他发脾气,句句顶着他来,换成别人,哪怕是太子,怕是都要拉出去受罚的!”
“但是我,我就不一样,父皇纵容我,疼爱我,就算生气,也愿意替我善后!”
“父皇就是我父亲!!”
哟,你还知道,你是个犟种,跟天下共主说话,也一句一怼啊?
“是是是,殿下,没人说他不是你爹!”也没人敢说。
严森无奈叹气,“但是,总归,君父君父,先是君,后又父!”
“万岁是疼你,然而,你仔细想想,他对你偏疼的,都是些什么事儿?日常让着你,发脾气时哄着你,令妻子儿子让着你,然后呢?”
“别的呢?”
“当年,你想留下静安师太,你想让谢、崔做贵妃,你绝食上吊,闹了三次自尽?万岁妥协了吗?”
“后来,你金榜题名,欲行状元之权,进翰林院做女官,跟谢皇后分庭抗礼,惹出无数风波,万岁允许了吗?”
“你经营出好大的名声,你身边那几个女人,尤其是叫须白的,四处串连,把你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古今中外第一才女,连被学子们称作‘半圣’的司马朝,都让你们当踩脚石用了,就为了扬你名威,以‘才’相持,逼谢太后接静安师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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