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乔瑛和王如凡、崔君琢解释着。
外头。
佛奴已经来到队尾,弃马步行,她悄无声息的回到了知府衙门。
她的身手本就不错,又经过并州军的训练,来到洛阳后,乔瑛请了曲昌公主府的皇家暗卫来教她。
佛奴已非吴下阿蒙。
来到知府衙门外面,佛奴绕开了守门的兵丁,来到后墙,惦步凌腰,脚踢墙面翻过了三米围墙,顺着树荫影子溜边,避过巡院家丁和丫鬟们,她寻着人声,来到前院书房。
屋里有声音响动。
不大,却很嘈杂。
其中最熟悉的,就是今夜刚刚听过的陈知府的声音。
他说话最响亮。
佛奴摸了摸鼻子,面无表情地隐在树后,歪头想了想,直接绕到书房后头,踩着树杆爬到最后高,随后,轻巧如同燕子般,直接落到房顶上。
她慢慢的趴下,伸手掀开瓦片往下看。
书房里,陈知府坐在上首,口沫横飞的高声,“……这回施粥,尔等当听我的吩咐,把差事唬弄过去就完了……”
他座下有七、八个官员。
佛奴认得大半。
都是参加今晚迎风宴的河宴城官员,以及各县的县令。
他们都恭敬,服首贴耳的应声,“……我等都听陈大人的!”
佛奴微微眯了眯眼睛,静静趴着。
她听到两刻钟。
随后,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第201章 怎么都要活着啊
河宴城西门,几百护城卫支起了十个大铁锅。
木桶里面略显浑浊的水,被粗大的手倾斜着倒进锅里,熊熊燃烧的烈火,煮的锅里热气蒸腾。
淡黄色,带着些许霉绿的米,未曾剥壳的麦子,在锅里翻滚着,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兵丁把巨大的木勺插进锅里搅合着。
毫不废力。
“都排好了,不要拥挤,一人一碗,敢挤的人都给老子滚!”
兵丁们大吼着。
城墙边,大排的步兵耸立着,阳光下,他们手里的长枪散发着森森寒光。
百姓们瑟缩,期望又贪婪的目光,沾在那几个大锅里。
粥食的香气,薰的他们都有些站不稳了,干瘪的肚腹疯狂叫嚣着,轰鸣着,他们的眼神,几近凶狠。
仿佛饿急的野狼,能把人生食入腹般。
“公主,您看看,下官说的对吧?饿急的人,那就不是人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您是帝姬之尊,哪好冒险呢?万一出点差错,万岁爷饶不了微臣等人!”
城墙之上,陈知府恭手,陪着笑脸劝,“您就看在微臣尽力办差的份儿上,赏微臣个脸吧!”
也是极尽卑微了。
曲昌公主凤袍修眉,立身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下方排的像蚂蚁般的长队,十个大铁锅冒着热气。
兵丁们拿着长柄勺子,用河宴城自备的木碗,盛出满满的粥来,递给排队的人。
那人要当着他们的面儿,把粥喝完,然后把碗还了。
绝不允许有人抢夺。
敢靠前者,兵丁持枪就刺,半点留情都不留。
十米高墙之上,距离太远了,曲昌公主看得不太清楚,但……她依然能瞧见,一个瘦弱的,被儿子背过来的老人,仰脖子艰难的把粥水喝尽。
曲昌公主的神色,便轻松了不少。
“陈知府,你办事妥当,本宫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她淡声,态度好了很多。
毕竟……
陈知府的确厉害,昨日夜晚刚刚商谈完了,今晨,赈灾的粥米就施出去了。
这个效果!
怎么说呢?
不愧是四大世家的子弟,不管行事风格如何,本事都是有的!
“公主言重了,是您慈悲体恤臣等!”陈知府弯腰,奉承着说,随后,又看了眼天色,抹了把汗,低声建议,“殿下,眼下到了正午,天气太热了,城墙之上,无遮无拦!”
“您玉体尊贵,莫要晒病了!”
“不若回府休息吧!”
“这里的事,交给须大人和平之他们就好!”
“这……”曲昌公主一怔,也感觉到阳光刺眼,炙热难耐,她有些犹豫,不是受不起苦,而是……
她身体真的不太好。
“我回去吗?”
曲昌公主喃喃着,询问眼光投向须白。
须白正站在城墙边上,趴着墙头,把一双眼睛使劲儿地往下看,却也瞅不清楚,她拧着眉头,心里很想,也非常明白,她,不,应该是曲昌公主应该出城,安抚百姓,亲自施恩。
甚至,亲手把粥舀到百姓们手里。
这才是收服民心最好的时机。
然而……
须白得承认,她是有些怕了。
昨日在城墙之上,陪着公主,亲眼看着那个倒毙母亲的尸体,被拉进草棚,然后,炊烟升起,肉香四溢。
那失去亲人,嘴角沾染鲜血的孩童,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哪能不怕呢?
她和曲昌公主,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
“……公主,您随陈大人歇息去吧,这里我会看着!”
犹豫很久,须白叹声。
她终究没敢提议下去。
曲昌公主没感觉到属下谋主的迟疑,听到‘特赦’,她俯身,站在高高城墙上,垂首俯览着流民们。
冰雪面容染上慈悲。
半晌。
她悲悯摇头,转身离开了。
陈知府回首,对着平之和一众副官叮嘱着,“尔等好生当差。”
随后,追着曲昌公主去了。
众人看着他们的背影,齐齐躬身,口称,“臣等恭送公主!”
一切。
仿佛平常。
——
城墙下。
李二狗身背着瞎眼的老娘,抱着饿病的妻子,手里牵着小儿子,排在队伍最前头。
他瘦如骷髅,面上全是风霜,然而,北方汉子天生的个头和身形,让他傲视灾民们。
他比一般男人高两头。
李二狗护着一家老小,像珍视着最后的宝藏般,恶狼般瞪视着试图来抢他位置的人。
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了犬类般的嘶吼。
“……喊什么呢?轮到你们了!”
守门的兵丁突然高喊一声,他用舀粥的大勺子,敲了李二狗的病妻一下。
被包裹在脏兮兮的包袱皮中,捆在丈夫胸前,虚弱到濒死的脏女子,失去光泽的眼里,突然闪烁出凶狠的光。
她伸出像鸡爪一样的手,一把抓住粥米的勺子,在粘着些粥水的勺底狠狠刮了两下,随后,急不可耐的塞进嘴里,贪婪的舔食着。
几口过后,她咽着口水,把手送到小儿子嘴边。
小儿子含着亲娘脏兮兮,布满泥土的手指。
施粥的兵丁被吓了一跳,“饿死鬼投胎啊!!不许抢粮食,坏了规矩的,就给老子滚!!”
他高声喝骂着,凶狠的挥舞勺子。
却没有打李妻和孩子。
只是骂骂咧咧的,“规矩点,都给老子规矩点,都他妈的这样,老子怎么办事儿?”
“对不起,官爷,真是对不住!”李二狗连声赔罪。
兵丁横了他一眼,没在言语,递过几个木碗,随后,又瞅了下孩子,把木勺插进粥桶里,掏底狠狠舀了两勺。
李二狗、李妻、李母和小孩子,都吃到了一碗……
清汤寡水的汤!
大大的木碗,大半碗的汤水里混着半小把带着壳儿的旧麦,没煮熟的陈,不,或许是霉米。
那不能称之为‘粥’。
那就是一碗米汤。
不过……
饿了几个月没看见正经粮食的李家人,依然珍惜着,一口一口的把汤喝尽。
小儿子依依不舍的舔着碗底最后一粒米,拽着爹爹的衣角,“爹,我还饿!”
“回去睡了,睡了就不饿了。”
李二狗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朝廷施粥的锅……
真是,煮的好热一锅水。
他是读过几年书的,朝廷赈灾赈成这个样子,或许,明儿人牙子过来时,他得去‘进献’儿子了!
才八岁呢。
怎么都得活着啊!
第202章 他该死
流民们喝到了赈灾的粥。
怎么说呢?
越喝越饿。
那清汤寡水的几粒米,安抚不了燃烧着饥饿的胃。
“……瑛瑛,这么个施粥法儿,容易施出民变啊!”
山坡之上,王如凡双手搭成帽子,遮住刺眼的阳光。
她的视线,紧紧落在那一勺一勺的汤水上。
“嘿,陈知府跟你们说的,你和曲昌公主叮嘱的,是要能立住筷子不倒的稠粥吧,眼下这个,啧啧啧,别说‘稠’了,连粥都不是!”
“纯纯大米汤啊!”
“知府真是‘会办事儿’,他是真不怕人反了……”
“他就是这样打算的。”一旁,佛奴背脊挺直地站着,声音闷闷的,“他和手下人商量,就是要‘欺上不瞒下’,激起民变,到时,主公奉旨平乱,将流民打杀,驱逐了事,就此死无对证。”
“反正,他是干干净净,听从皇命赈灾施粥,有主公和曲昌公主为证,他是认真做事了,是流民们贪婪成性,不感皇恩,才导致的这种结果。”
“谁都怪不得他。”
“哪怕事后,有流民逃出来,把事情说了,但是……谁会相信反贼的话?他认真赈灾的事儿,可是经了主公和曲昌公主的眼!”
“你们两个,就是他的证人。”
“公主刚刚才从城墙上下去,她可是‘亲眼’所见。”
佛奴垂眸,语气罕见的有些不平静。
都是经历过苦难的人,陈知府之恶,木讷如她,都深感恶寒。
更何况是乔瑛呢?
她脾气多不好啊!
“佛奴,你进城去,把陈知府给我薅出来,我要跟他当面对质!”乔瑛转头,声音淡淡。
鹰眸却充斥怒意。
“是!”佛奴应声,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王如凡和崔君琢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然而,什么都没说。
乔瑛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迈步下山坡,直接来到了西门前边。
王如凡和崔君琢见状,连忙跟上前。
三人出行是准备暗中观察施粥情况的,当然不可能穿着华服美裳,全是粗布麻衣,乔瑛甚至用了黄泥抹脸,把太过英气和健康的面容都遮住了!
至于王如凡和崔君琢……
他们是讲究风韵和美姿容的世家子弟,皮肤从来苍白,身形从来削瘦,华服美玉配着,玉冠金带绕着,那是仙气飘飘,白衣不凡。
然而!
换上粗布麻衣,把腰弯下,肩膀耸着,冷眼一看,也是惨白瘦弱的小可怜儿。
当然,他们的脸是好看的。
不过眼下流民们都处在半饿死的状态呢,谁有心情看脸啊?
于是,三人顺利来到南城门。
没人觉得他们不对!
甚至有人招呼他们,让他‘守规矩,别插队’……
乔瑛:……
好吧。
看她来脸上的泥抹的很匀。
几人静静观察着。
果然没有看错,十口大锅,熬的全是米汤。
“陈知府没少贪啊!”乔瑛抱着膀儿,鹰眸流露出明显的戾气,“呵呵,活命的粮食都敢伸手!”
“该杀!”
“瑛瑛,你别冲动,我,我……”王如凡拧眉,想要劝她什么,然而,看着那些粥和百姓们。
她又着实劝不出口。
“你去喊曲昌公主过来,让她动手。”崔君琢倒是痛快,他没反对乔瑛的作法,只是使了招祸水东引。
乔瑛沉着脸儿,没有说话。
像是默认。
王如凡见状,连忙迈步,往东城门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呢,突然,流民营里,一个面黄肌肉,腹大如斗的男人,突然抱住了施粥兵丁的腿,大声哭嚷着,“老爷,兵老爷,可怜可怜我吧。”
“饿啊,太饿啊!”
“不够啊,给一碗吧,再给一碗吧。”
“兵老爷,求求您了,发发慈悲吧!”
那兵丁被抱住双腿,吓了一跳,本能抬脚踢过来,口中呼啸道:“好个泥腿子,官府平白供你们吃喝,尚不满足,贪得无厌之辈,赶紧滚!”
“老爷,老爷啊,舍一碗吧,不够吃啊,让我做个饱死鬼!”
那汉子被踢的直哆嗦,也不肯松手。
周围的流民们看着他,几个住处离他近,认识他的,都掩面叹气,“求兵老爷多担待些,陈大死了爹娘爷奶,儿子让人偷着吃了,前儿,又把老婆闺女,送给人牙子,卖到城里伺候人……”
“他自个儿吃了太多的观音土,眼瞅没几天活头了。”
观音土就是高岭土,本是烧瓷用的,但,因为又细又白,形似白面,吃下去有强烈的饱腹感,灾年间,百姓们会用它骗肚子。
然而这种土,人是没有办法消化的,吃的多了,都堆积在胃里,解不出去,慢慢的,人也就胀死了。
眼前这个陈大,看他那肚子,离死不远。
他想死前吃饱,不入饿鬼道,来世投个好胎,流民们也不忍多说什么。
陈大抱着兵丁的腿,声声哀求。
施粥的兵丁不算坏人,却也不敢坏了规则,毕竟,那么多流民呢,这个多一碗,那个多一勺的……
他回去对不上账,只能冷着脸,去踹陈大的胸膛。
兵丁没用太大的劲儿。
可是陈大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完全能说,离死就差一口气了,做个饱死鬼的愿意破灭,又当胸挨了好几脚,陈大再也承受不住,他仰头,嚎叫般嘶吼出一声,“贼老天,贼狗官,我想吃碗稠粥!”
“我不想死啊!”
喊罢,直接喷出口血了,仰面翻倒。
不动了。
“死了?”
“陈大,陈大!”
“天啊,官兵杀人了,他们杀灾民了!”
“狗官,你们这些狗官,我们辛辛苦苦交税,遭灾了,没人管我们,县老爷抢我们的地,把我们跟狗一样赶出来,我家死了十四口人啊,我爷奶爹娘,我兄弟姐妹,姑婶伯姨……”
“全死了!!我们路过那么多城池,没有人收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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