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赵二笑得憨厚,正要再拍马几句,却冷不防看见,丫头杏儿从车中滚落,面上发黑,七窍流血,一声惊呼脱口。
俗世红尘,古道荒凉,一个谋主之婢死于蛇吻,实乃小事,不过是荒地一塚而已。可叹少女黄花,不过因心中之恶,机缘巧合,却做泉下亡魂。
三爷直等车驰去还,方才现出身形,他扫了眼道旁那堆新土,眸中只有淡淡漠然,冷若冰寒,再无其它。
黄河故道不是那么好走的,越走人烟越少,也就越加荒凉,爱热闹的用不上三天就闷死了,也就三爷这种不爱热闹的,走着,还挺美!
可谁来告诉我,这道上生孩子的俩口子,不是南去了吗?怎么会又在这小破集镇上碰到了?
碰就碰上吧,为什么这地方就一家客栈,还仅剩一间大通房,刚好仅有四个床位?
而且,这整个镇子里来去的人,包括那三主一仆,也就那不满月的小东西气息纯净,余者个个黑云罩顶,这是要,全灭?
做为一个怕麻烦怕到宁可躲道旁的人,三爷真有掉头就走的冲动,可是,还没转身,便被个笑不嘻嘻的胖子拦住:
“三爷,哪儿走?老胡为等您老人家,在这个鬼地儿,都呆了半拉月儿了,您可算来啦!”
“胡胖子,你讨打呢!”
皎月清华的三爷看着这个胖子,真是满心的无奈,那双秋波潋滟的桃花眼里,满满的全是嫌弃,清冷语声宛若清泉浮冰,明净澄澈:
“三个月前,你招了只‘飞僵’,找我救下你这身肥膘。这会儿又在这儿拦我,该不是,这镇上人的一脑门儿乌云罩顶,是你惹的吧!”
第六章
胡胖子,大号“胡振坤”,西宁胡家人,魏武之传承,世代以发塚为业,自然容易招惹一些别人招惹不起的东西。
西宁胡家与琴川红氏乃是数代姻亲,红氏一族精于医蛊之术,又与姑苏齐氏同为“九州巡守”,求得几道别人求不到的镇邪符箓,也是可以的。
但,世事无绝对,总有那不走寻常路的,符纸镇不住的东西。
三月前,胡胖子在银川时,不意在千年古墓中,就惹到了这么一只惹不起的,“飞僵”。
飞僵,人故去时,喉中一口浊气未曾吐尽,或逝时不得安,心中憋着口怨气,又碰上点穴的法师能力不足,或法葬(竖着下葬)时,弄颠倒了(脚下头上),便会化为飞僵。
飞僵,乃是一众不朽不化僵尸中最低层的,神思蒙昧,心性全无,只凭吸血噬人之本性为生,于道法高深者不值一顾,却是这寻常凡人、道者之劲敌,一个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胡胖子当时吓得,一把就将素日里都舍不得用的符箓,全都丢了出去,也得亏这齐氐中人纵是旁系也不是混的,总算那堆符纸有用,定了飞僵半个时辰,才让这胖子逃出墓去。
也合当他命不当绝,在山中被飞僵追时,正碰见三爷在山里采纳初升骄阳里的那一缕紫气。
这俩货冲撞过来时,三爷一时心情好,抬手虚握间,那飞僵便化为飞灰散去。
血海不涸,冥河不枯,黄泉永在,三爷,也就永存。
没人知道,三爷乃是血海冥河化身,凡一切有血有肉之生灵,便受其辖制。
就如同姑苏齐氏的“黄泉大帝”传承,执掌的是轮回往生,是灵魄幽魂一般。
飞僵,虽脱轮回之控,乃三界之外化物,但它体内,却依旧存在着尸血尸毒,自受控血海。
总之,这天道之下,从没什么是无敌的存在,只有你步步自择的因果罢了。
胡胖子也是无奈,他就是有十八个胆子,也没一个敢故意寻事来烦三爷,实在是,近日运道太低,喝凉水都塞牙。
陪着小心,下着小意,胡胖子把那张肥脸给揣兜里,把个猪头愣挤出十八个褶子装成包子样,笑不嘻的迎入上房,殷勤奉茶后,方小心的边为三爷打扇,边轻声禀告:
“三爷,不是我胡胖子不上道,故意招灾惹祸的来烦您老人家,实在是,我这运道,咳,太不济了!
明明不过是帮我家老六个忙,来这镇上给他家妹子送车嫁妆,可就这么寸,马车在镇外坏了,坏得还不是地方,是个土包。
而那土包底下,就是个墓。
胖子我自承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是个坏到根儿的混蛋,这种不上百年的坟,是不动的,只想着给人修好就动身,却不想……”
胡胖子的眼角抽动,他想起那日所见,心中都忍不住胆寒心冷,长吸口气,方才说了下去:
“三爷见识广博,应当听说过,活殉,或是生祭这类事吧!这镇上,就有人,或是全镇人,都在干这事。”
三爷连眼皮也没抬,那双明眸善睐的桃花眼中,潋滟温柔之下,是那昆仑雪岭万载不化的玄冰,无情无绪,寒凛冰冷。
轻放于太师椅扶手上的那一双手,如玉如瓷,莹白透润,轻叩着扶手,似全不放心上,语声轻缓,宛若寒潭静水,冰冷彻骨,却偏澄澈明透清润入心:
“胖子,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爷,我不救世,也不屑理这凡人俗世的争斗。
这世间,因果自择,不会因他是人,便可抹去做过的恶,不去接受他自己种下恶因后的果。
胖子,能帮这镇上的人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们自己,己之无惑,心自无迷。
我,管不了,也不会管。”
我就知道!胡胖子有种想以头抢地的冲动,他在死等三爷前,也曾去信求过姑苏齐氏,齐氏新任家主八爷,回的,也是“因果自择,与旁人无涉”。
这些高人们,怎么全都一个尿性——怼死人不回头呀!
不过,胡胖子也不是要求三爷救人,那日墓中所见,他对这镇上的人,也实在好感欠奉,他是可怜那墓里的人。
犹记那日,马车车轮坏了,陷入个深坑里,好不易把车弄出来,才发现,那车轱辘陷下去,是因那下头是个墓,车轮压坏人家墓顶了。
胡胖子也是本性使然,他胡家代代都是吃这碗饭的,好奇之下,纵知不是百年以上的墓,也会钻下去,看上一眼。
然,就这一眼,胡胖子的后脊梁骨都在发麻!
底下的墓室不算大,也就七尺见方,可却是风火青砖修的,四壁之上以朱砂艳红画着无数镇压的符箓。墓穴正中一口竖棺血红,透着妖艳邪气,腥膻之气中人欲呕。
四壁之上龙首衔环,粗若海碗的铁链自四下伸出,牢牢将棺木禁锢其中,链上更贴满符纸,显是深恐这棺中所禁锢者走脱。
敢下斗,在地穴中讨生活的,十个有九个都好奇心重,有时不为钱财也会往墓里钻,为的,便是那寻常人终其一生也见识不到的东西。不仅是各种值钱器物,更为那世人所不知的秘辛。
别看这胡胖子一身肥膘状极惧死,实则那好奇心,比九命怪猫也不差什么,所以,这位绕着棺材转了几圈,果断决定,开棺。
只是,这棺钉让胖子一看,就皱了眉,棺材钉通常是竹木为钉,少有用铁,为的,便是灵魄可借竹木之气顺利轮回。
用上铁,不是棺中之人生时与人结下不世仇怨,便是其人非寿终正寝,乃为横死之凶煞,需以铁钉镇之,令其凶煞之气不得为祸。
可用胎婴头骨铸造成钉的,却是少见,且不论这活取胎婴乃一尸两命之事,仅凭这棺钉为九,九为极数,十八条性命来阻人轮回,这业障就不可谓不大。
看到这种棺钉,胡胖子要再不知棺中人是死于非命,那他也真是白活了。
但,纵是心中发凉,可象二十四只小兔子在心里乱挠似的,胡胖子更想知道棺中何人,所历何事。故,他胡家世代相传的手段,这便用上了。
墓室四角,各点香三支,以金银元宝为祭,胖子合什于棺前默祷,而后取出一柄青玉如意在手,如意的云头上有赤金红宝,中间持手处有明珠碧玺。
持之轻点棺钉之上小小婴骨头盖,却听一声凄厉婴啼,那棺钉之中冲出团小小黑气,绕如意三圈儿,化为透着白光的白白小小胖婴儿,咬着肥嫩嫩指尖,冲胡胖子发出欢喜笑声。
苦逼的胖子此时神色肃穆,足下踏着北斗天罡步,手持如意,口中默念着什么,绕着棺木,一颗一颗挑动棺钉。
放出九个小小婴孩后,那张肥肉堆叠的脸,用种肉疼到极点的抽搐表情,细心取出张金色符箓来,挑在东南角贴于地上,并指轻叱:
“乾坤阴阳,天阳地阴,亡灵归土,金符引灵,酆都城,开!”
应和着胡胖子的叱声,一个散发幽冥之气的黑色涡旋出现,九个胖娃娃欢叫着绕胖子一圈后,投入其中,而后重归平静。
那贴符的地面之上扬起些许纸灰余烬,映着胡胖子那如丧考妣的肥脸,有些,滑稽!
第七章
“我的符啊,那是唯一的一张金符,是我求了齐家三爷大半天,老脸都赔尽了,才求来的呀!”
胡胖子心疼得肝颤,连声音里都带着哭音,他不就是一时好奇钻了趟地,再一时不忍心,就……!
可是,他的符啊!为瞧个新奇,这是赔大了呀!
胡胖子不知道,在他捶胸顿足,心疼肉痛时,地上金符灰烬处,出现了一枚玉钱,碧色清透而浓郁,华光溢彩,是古时墓主用来放至棺头的通冥买路钱,不仅少见,且十分珍贵。
而这种不沾尸气,通透溢彩的玉钱,乃是因墓主为大善大德之人,若能得之,不比胖子用掉的金符差,有极强的护佑之力。
胖子并没发现玉钱,他还在弄那几条禁锢棺木的铁链,边弄口中边在低骂:
“布这种局,这一看布局的就不是好东西,那可是胎婴,没见天日,一尸两命的从娘肚子活掏出来,弄这个的,全该死无全尸,下油锅。
还以铁索禁锢棺木,这多大仇?要人家永世不入轮回,不死不活变成怪物,谁这么毒?抱你家孩子下井了是吧! ”
别看胡胖子一身肥膘,那指头粗得跟小胡萝卜似的,可这手却十分灵巧力大,在几个节点上用小木棍捅了几下,再从食指戒指上扯出根极细的银丝,几下便切断了一根铁链,那纠缠在一起的铁链团瞬间四落。
棺木的外缚,开了!
勤劳的胖子象只肥肥的地鼠,又从原路钻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拎着装满水的小木桶和块洗脸面巾进来,仔仔细细把整个棺木擦拭了数遍,换了无数桶清水,方露出棺木那未上漆的原色。
汗流浃背的胖子一下坐到了地上,边大喘气,边骂骂咧咧:
“生儿子生不出的缺德玩意儿,黑狗血刷棺,得宰多少只狗狗才能刷成这样?这棺中的主儿与你有仇,这狗也跟你有仇是吧!
缺德玩意儿,如果让胖爷我碰上,没死,我胖爷就一屁股坐死你。死了,爷把你掏出来烧成灰,丢大街上千人踩万人踏。”
愤愤的胖子狠狠捶着地,玉钱飞起正正砸在脑门上,落入他下意识张开的掌心里,被砸得一愣的胖子呆了呆,傻傻的瞪着玉钱自语:
“这是,给我的?天爷,终于有件保命的宝贝了!”
胖子兴奋得扭腰就跪在棺木前,双手合什连声不迭的祝祷:
“不知您是那路真灵,也没备得三牲酒礼,唯有送上几个响头,以表我心意。”
胡胖子这几个头磕得实在,直磕得额上乌青,方才起身,重又点上三支清香插在棺前,而后小心的起棺,将棺盖移开,棺盖方开,胡胖子便看见一双尖削的手直直前伸。
胡胖子惊得一退,棺盖也落于一旁,胡胖子忙欲去接时,却发现那棺盖内板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略显零乱的字迹,而那字迹,显是用手刻上去的。
封棺之时,棺中之人是活的,而且神志清明!
畜生!胡胖子双手紧握成拳,活人封棺,濒死之前所受之苦痛,非是常人能想象,何人心狠至此?
若死者入棺,这般狠毒的布置,顶天也不过是困住死者入轮回,化为不死不活的僵尸,纵难入轮回,可若机缘到时,也有脱困之日。
但活人入棺,灵魄被血棺所封,又被九枚胎婴头骨棺钉钉棺,铁索绑缚,纵有机缘,棺中人怨息难散,终将化魔。
化魔的灵魄,不容于天地,终将化为烟云湮灭,这种结局,对于大奸大恶之人,也稍显恶毒。
毕竟,要一点点看着自己魂灵分解崩溃,化为烟云,却什么也做不了,那种绝望,是旁人所无法明白和感受的。
胡胖子能下斗,他的心就不会太软,可这不软的心,在面对这般之惨状时,也忍不住愤怒和悲悯。
可胡胖子没料到,他真正面对棺中人时,他的愤怒燃烧得更高,他的怜悯更加布满心房。
棺中是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却是一身狼狈,那狼狈不是死前的挣扎造成,却是被人糟蹋后的不堪。且她那双赤着的,遍布青紫伤痕的双足,被人用两枚铁锥将其与棺木钉在一处。
女子双手上举,指尖的肌肤尽损,露出了尖削指骨,那些字迹,便是这女子用这双已磨尽血肉的手指骨,一个一个刻上去的。
或许,是做下这恶业的人也不敢面对这女子,所以,女子的脸上有一张古怪狰狞的青铜面具,面具极为狰狞而邪恶,让人见之心中生寒。
胡胖子好歹也是齐氐一族的老顾客,各种的奇闻诡事可是知道得不少,这面具,也在其中。
这青铜面具最早是出现于夏朝的一座陪葬古墓,是墓主人赐与宠爱奴隶最后的恩赏,用以遮掩死后的痛苦面容。
说是“恩赏”,实是一种禁锢,禁锢面具后的人,直至永生永世!
胡胖子这会儿气得手都在抖,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么狠毒的人,不,做出这么无耻狠毒的事,还配称人吗?
取下青铜面具,在不懂行的人想来,不过举手之事,可在胡胖子看来,真的,得慎重。
好在西宁胡家也不是混事儿的,魏武传承,也不是摆出来好听的,何况与齐家人交好这许多年,多多少少也学了不少东西,解决这个,不是难事。
胡胖子又化身搬家鼠,在马车上找出坛上好的女儿红酒来,而后又取出清香点在四角,更以黄符纸镇压于四方,奉上美酒,祝祷一番后,取出个小布包来,展开来,却是一套酒器。
酒器古拙而带着神圣,那是祭祀之礼器,是胖子“掏老宅子”时弄到的宝贝,用以祭奠安魂乃是最好,也是解除面具诅咒的方法之一。
“一樽开灵路,二樽安怨灵,三樽解咒秽,自此斩恶缘,断!”
胡胖子也是拼了,这斩缘断恶的本事,是他从齐家三爷齐轩手中习来的,这是第一次用,管不管用,他也是拼了全力,只能说一句——尽人事,听天命。
或这天命真的还是垂怜众生,半吊子的斩缘断恶之术,还让这胖子办成了。那青铜面具发出声轻轻的“咔”响,无数裂纹蛛网般出现,而后铜片一块块剥落,露出面具下一张美丽如沉睡海棠般的脸。
纵然,不知其落葬多久,这张脸也依如生时,宛若沉眠,若非那双空举的,折损皮肉露出指骨的手,她,宛若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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