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粗鲁,面上多了一分在小草村时没有的倨傲,霍忍冬看着这样的未婚夫,心头隐隐有些危机感,很不舒服。
一路上,韩庐经常和人打招呼,对方也大多是和他同龄的修仙世家子弟,同样的资质不佳修为不显。
偶尔几次,他遇见年纪仅垂髫的小儿,却要恭恭敬敬弯腰让路。
霍忍冬问,他却也不细说,面色有几分尴尬:“修真界不论俗世富贵,只讲修为高低。”
韩家在秋水镇也算是土大户,有一百多口人,尚且不算仆从。韩宅位于西边一角,瞧规模很气派。
两名凡人小厮站在门口等着,见着二人,口中直称呼三公子。
韩庐熟门熟路进去,穿行过抄花走廊,两侧的院子里有不少婆子丫鬟在做活计,翻晒衣裳、谷物,还有小厮们在照顾一些奇形怪状的妖兽。
又过了一道月亮门,明显安静许多。屋舍两侧种植着叫不出名字的美丽花木,烟雾袅袅,檐下悬挂有惊鸟铃,当风吹玉振,便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有几分仙家气派。
只是霍忍冬看着那黑漆漆的门洞,感觉里头藏着吃人的野兽,心中萌生一丝退意。
韩庐已经站在门边等她了:“还不快过来?”
霍忍冬蹙眉,提裙上前。
这时,另一侧的走廊里闯进来一位妙龄少女,对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钗环华丽,打扮得娇俏可人。
这少女肆无忌惮的目光放在霍忍冬身上,上上下下肆意打量了好一番,眼里带了些嫉妒的情绪,半晌才面向韩庐冷淡道。
“三哥,你终于记得回来了?”
她指着霍忍冬,“这是何人,你怎么什么山野村妇都往家里带。仔细清理干净身上的泥,别脏了我家的门槛,看着就碍眼。”
说罢哼了一声,从另一侧门口堂而皇之地穿过去走了。
一句话把兄嫂二人都骂进去了。
韩庐脸色不太好看,但他面对这个骄纵的小妹竟然无一丝兄长威严。
“这是我家七姑娘,韩玉芝。她是双灵根天赋,自小得家主看重,脾气一直是这样。”
霍忍冬点了点头,面上不动声色,也瞧不出有任何不高兴的。
只是她心中不屑。
修炼长寿又怎么样,连普通的礼义廉耻都教不好,好好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竟如此令人厌恶。
韩庐带着她走入后院,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略偏的院落。
堂屋里,一名只有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首,身上着铜钱纹锦袍,手里握着串念珠。
霍忍冬还在疑惑这人的身份,就见韩庐撩袍跪下:“父亲!”
她心里吃惊,却还是立刻跟着见礼了。韩庐已十九岁,其父竟然才三十么?
韩拓的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掠过,移到后方乖巧的霍忍冬身上,满意点头:“起来吧。”
韩庐介绍了霍忍冬,但这位年轻的父亲好像对自己未来儿媳妇并不感兴趣,只是反复确认了她无任何家人在世。
“庐儿,你离家一年有余耽搁了修炼。如今十年一次的门派大选将要开始,届时天衍宗、千机阁、日月宗都会开山收纳弟子,族中适龄者也不过十数而已。你须得潜心修炼,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说完他好像又想起什么,“顺便带霍姑娘也去族祠中测试一下灵根吧。”
韩庐拱手:“是,定不辜负父亲期望。”
说罢,韩拓闭着眼摆摆手,韩庐便带着霍忍冬恭敬退了出来。
有小厮把他们带到一处更偏僻的小院,已经挨着宅院的外围墙了。
“这是我以前住的院子,有两间厢房,我平日里要去学堂和族兄一起修炼。你且好生待在院中,有什么缺的知会府中仆从,一日三餐自会有人送。”
霍忍冬听出他话语里的敷衍之意,忍不住抓住男子的衣袖:“韩郎,你要留我一人?”
韩庐瞧见她美目水光莹莹,安慰道:“只要我进了门派大选,咱俩的婚事也会顺顺利利的。这是大事,刚才遇见的韩玉芝,她这几年一直拖着不肯去小宗门,就是等着这次收徒进大宗门呢。”
他语气里有明晃晃的不甘心。
说完,再不看她,抬脚走出了这破败院落,甚至没有回头一眼。
霍忍冬站在小院门口,依然抱着自己的粗布包裹。
很快,她过上了韩庐承诺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的生活。
说是富贵,其实也不怎么样。
韩庐资质奇差不得宠爱,他的院子已经十分陈旧了。家具桌椅都是阴沉沉的颜色,有些地方连漆都剥落了,处处寒酸破败。
但伺候她的却有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之多。
婆子是韩庐的母亲王氏派来的,整天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嘴上说着伺候但什么也不做。
两个小丫鬟年龄都不大,一问三不知。
下午的时候,丫鬟们送来了几身质地精良的绸缎衣裙,都是在裁缝铺子里买的成衣。首饰钗环也有两匣子,以绢花居多,没有太贵重的。
一来,霍忍冬身无长物,一身麻布衣服瞧着比仆妇们还要简朴。二来,大概也是想对她这样的将死之人,没必要费心思,打发了事。
霍忍冬本就绝色,是连荆钗布裙都掩盖不住的好容貌,如今换上绸缎衣服,更衬得“俏丽如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把两个小丫鬟都看呆了。
霍忍冬沉默地看着那些金银,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第二日韩庐倒是来了一趟,他要带她去族中祠堂检测灵根。
见到霍忍冬打扮过了,他忍不住目露惊艳,只不过眸中好一番挣扎,最后又归于死寂样的平静。
“走吧,我们去给你测一下灵根。”虽然口中如此说,但不管是霍忍冬还是韩庐自己,都没觉得她会有天赋。
两人绕开喧闹的主院,往后头僻静的祠堂处去。一路上,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路边巨大银杏的落叶飘落在他们脚下,窸窣作响。
可彼此间再也没有在小草村时的惺惺相惜。
霍忍冬好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他冰冷的脸色挡了回去。
她狠狠咬住了下唇,心里越发不安。
供奉祖宗排位的祠堂灰墙黑瓦,再加上门口青砖斑驳,墙角青苔蔓延,充满了诡异死寂的氛围。
现场只有韩庐一人,他脚步飞快。霍忍冬勉强跟上,她下意识侧头,看见祠内灵幡飘荡,摆着的长生灵位密密麻麻,好像一张张人脸。
在一侧的小屋内,中央摆着个巨大得宛如石磨盘的东西。只不过上面缠满了祈福用的红绳,周围还有许多香火。
“此为我们祖传的灵石,可测灵根。”韩庐伸手指了指,语气里有压抑的紧张,“去吧,将手放在灵石上。”
第3章 她想要自救
“只要放上去就可以了?”霍忍冬犹疑。
“当然!我们韩家一千多年都是这样测的。如果子嗣身负灵根,灵石中央的孔洞就会放出光芒来,光是什么颜色的,就是哪一系的灵根。”红的是火、绿的是木、蓝的是水、黄色是金、褐色是土。
不过韩庐没说那么多,他颇为不耐烦地解释了两句,又开始催促她动作。
霍忍冬瞧着他带着急躁更显平凡的五官,心中越来越沉。
回到本家以后韩庐明显变化了。
当仙人老爷就有这么好吗?
她忽然有些想看看,如果她这个凡女真的能修炼,这男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霍忍冬莲步轻移,将手掌轻轻贴在那块石磨盘上。
看起来粗糙冰冷的器具,触感竟然温润如玉。
不过刹那,磨盘外围一圈散发出莹莹光亮,但实在区别不出是哪种颜色,光芒也虚虚实实的瞧不真切。
看见光,韩庐面色一变,好像被惊吓到了。
但他很快稳住,脸上又带了疑惑:“奇怪,为何没有颜色?也不是从灵石中央发出的光来……”
见识短浅如他自然不敢乱猜,转头见霍忍冬正静静望着自己,一双漆黑美目好像看透了一切似的。
韩庐只觉恼羞成怒,外强中干道:“一定是你灵根太差,资质不佳,连五灵根都不如,所以灵石才会这般!”
霍忍冬垂下眼,声音幽幽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只是我倒要问问你,还打算与我成亲么?”
婚自然是不可能结的。
韩庐一噎,吞吞吐吐:“聘礼婚仪已经在筹备了,你放宽心吧。”
他带着霍忍冬回到偏僻小院,令丫鬟仆妇守着她,自己快步往父亲的院落来。
一路上心里千头万绪,本以为修仙资质千里挑一,没想到连个骗过来的凡女也有。
犹豫再三,韩庐还是将刚才族祠内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韩拓正在观赏匣子中的玄级符箓,闻言一愣。
他自己也就是个下品三灵根而已,韩家百年间测灵根都未出现过如此异常,祖上或许有过,但他们可就不得而知了。
要问这样的事,有可能知道的只有韩家家主韩山,和在千机阁当供奉长老的韩岻。
韩山是韩拓的祖父,只不过韩拓自己修为不显,在族内也不算得宠。
但,自他上报了红丹一事,连带整房的人都鸡犬升天,得了祖父青眼。
“这种小事,就不必去惊扰家主了。只需告诉你曾祖父,此女确有低等灵根。”韩拓做了主,安慰儿子道,“他老人家就等着霍忍冬这枚红丹冲击金丹中期境界呢。”
中年男子摸了摸下巴上的美髯,笑:“这也实在算一个好消息。”
要知道,红丹法子本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邪门。做丹的材料如果身负灵根,再加上特殊的生辰,丹力只会更加强效,说不定一粒就能涨五十年修为。
听到“五十年”这个字眼,韩庐心中原本那些酸意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父子俩凑在一起,小声做着千秋大梦。
*
霍忍冬在韩宅一连住了几日,除了最开始韩庐带她去族祠,后来再未出现过。
先前说好的成亲没了音讯,自己仿佛成了个透明人。
有的时候天气好,婆子也允许她到大花园里逛逛。
韩家从上到下五代同堂,人丁兴旺。
除了那个见面就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韩七姑娘,其余的人多半神情谨慎,也不多与她交流,全程语焉不详。
韩庐的小破院子里有棵巨大的银杏树,久而久之,比起待在充满腐朽味道的房间里,或是出门被韩家人注目,霍忍冬更喜欢坐在树下望天。
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的,会喘气的人。
丫鬟们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未来的少奶奶,后来发现韩庐连面都没露,府中也没有要成亲的架势,渐渐就开始给她下绊子。
比如送的餐食不好,菜饭和汤都是冷的;或者房中没有热水;首饰钗环被偷窃;以及小丫头们在窗外用十分明显的声音谈论她的出身,说她荒野村姑顶多抬成个妾。
可惜了,霍忍冬是苦日子出来的。
没有热水,那就自己烧。冬日里的茅草屋可比这破小院寒冷的多,此处好歹还有锦缎被子,饭菜冷了又何妨,没有钗环就用自己的木簪,没有什么是挨不过去的。
能忍的她全都忍了。
只是韩庐的消失让她忍不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家时还好好的,互许终身的少年郎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情之一字,竟如此不堪吗?
霍忍冬坐在银杏树下,一双素白的手攥紧,忽然又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闭目喘息了半天才恢复一些,连眼前都有些模糊,看不清东西。
进韩府的这段日子,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一开始还是畏寒怕风,现在已经头晕咳嗽、食不知味、视觉受阻、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正好这时婆子在院门口探头,语气凉飕飕的。
“霍姑娘,你请的大夫来了。”
一名穿布衣、背药箱的老大夫走了进来,搭腕诊脉,又仔细一番望闻问切,但说出来的话却和之前几位完全一样。
“这位小姐有身痛、头痛、恶寒重之表征,又脉浮紧,应是风寒之症。只要照着这方子抓上两副,几日定能痊愈。”
霍忍冬接过那药方一看,失望摇头。
“此方我已服过,并无见效……”
那老大夫面露难色,又开了几个方子,霍忍冬均是摇头。
把人送走后,照顾她的婆子皮笑肉不笑的:“这是请的第五个大夫了,姑娘可还要继续请?”
瞧见婆子的神色,霍忍冬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他们……似乎知道这些大夫是没有用的。
莫非,是有人故意下绊子,不想给她治病?
霍忍冬将几张药方叠在一起,不动声色:“我知道几个治风寒的土方子,兴许能管点用,我想自己去药铺抓几味药。”
这意思就是要出门,婆子脸上犯了难,她可还记得夫人的嘱托呢,说要把这位看紧了。
霍忍冬沉下脸,将那叠药方往石桌上一摔,“啪”的一声。
“怎么,我还成了你家的囚犯不成!是不是出门还需要和你报备?”
她本就极美,平时低眉顺眼状似乖顺,瞧着十分好欺负的模样。这会生起气来,身上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不像是普通村妇了。
婆子终归是下人,她撇撇嘴:“姑娘自然不需要和老奴我报备,只是需在两个时辰内回来,否则不好和老爷夫人交代。”
霍忍冬捂住心口,不想看见这婆子的嘴脸,回屋换了衣服,又取了些银钱后就往宅子小门走去。
后门外是条没什么人的小巷,一棵歪脖柿子树立在巷口,黄昏的光线将树影拉得很长。
霍忍冬走了几步,隐隐约约听见身后跟着脚步声,估计是那婆子遣了小厮偷偷跟着她,也不去搭理,只管一路向行人打听着往药铺的方向去。
秋水镇因为身处白玉京下龙脉,属于风水宝地,在这里生活的普通凡人连头疼脑热都极少。
一路寻寻觅觅,霍忍冬发现前方开着一家叫“千金堂”的医馆,门楣颇大。且客似云来,除了坐诊之外还出售药材、丹药,有不少修士打扮的人出入其中。
霍忍冬揣着兜里几两散碎银子犹豫。
因为还没成亲,她也不愿意用韩家的银钱,这些年压箱底的钱财只有这些,半晌还是试探着走上前去。
瞧见她,门口候着的小二立刻迎上来,问小姐有什么需求。
因霍忍冬生得美貌,又穿着材质不错的绫罗衣裳,就算不是修仙者,也是本地大家族的女眷,自然不敢怠慢。
千金堂里售卖普通药材和灵药灵植两种,灵植和丹丸不以铜钱出,而是要用上中下三品灵石。
她哪里会有灵石买仙药呢?霍忍冬气馁了,只得寻了堂中坐诊的大夫看了,谁知还是得到一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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