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元叩了叩桌案,问:“你对此事怎么看?”
“姜家和崔家争斗多年,此番不论结果如何,必有一伤。而经过此事之后,两家局势便会分明,儿以为,或许陛下另有深意。”卢辰钊瞥了眼门外,压低声音,“姜家联合老臣施压,不惜动用御史台势力,如若仍旧不能彻底摁倒崔家,叫他们失去与之对抗的能力,那么此举便是徒劳。
陛下明面上处置了崔大人,但并未伤及根本,只是叫他休沐罢了。其子崔钧依旧任大理寺卿,其女崔贵妃更是恩宠不断,照此猜测,事情没完。”
卢俊元面色凝重:“帝王忌惮权臣相互,姜家这一回,动静太大了些。”
卢辰钊又道:“姜家忍了这么多年,若是要找时机,此番委实不是绝佳,儿总觉得事情不像看到的这般简单,或许有人从旁推波助澜。”
“你在京里,凡事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站队。”
“儿知道。”
卢诗宁和几房姐妹嬉笑着过来,提着厚重的裙摆跨进门槛,一见面便扬起手里的烟火,冲卢辰钊笑道:“哥哥,你快出来点炮仗,都等着呢。”
焰火明亮,照着所有人的脸孔。
上头架着一只羊,烤的滋啦作响,冷风吹起衣袍,连同领口的带子簌簌鼓动,卢辰钊看着满园的人,心里像是缺了什么,他想着那个人,是不是也同这般,不管周遭如何热闹,或者安静,都会不可遏制地想起自己。
他觉得,他仿佛捱不到上元节了。
....
秦氏很是热络,不仅让李幼白坐在她身侧,更是拉着她各种话家常。她相貌秀美,言语温柔,说起话来叫人不忍打断。
李幼白被她塞了个红包,忙起身道谢,秦氏又拉着她坐下,抬眼与对面的父子二人说道,“从前饭桌上只他们两人,无趣又单调。今日见着幼白,我心中欢喜,总也说不够话似的,你可别嫌我聒噪。”
李幼白红了脸:“夫人待我亲切,我感激都来不及,不会生出那般想法的。”
“你比明旭小几岁,他又生性老成,坐在一块儿却又很是和谐。”秦氏给闵裕文使了个眼色,闵裕文的脸倏地变红,还未开口,闵弘致抬头看来,秦氏自然明白那眼神是为何意。
但也佯装没看见,拉起李幼白的手温声问道:“你年纪不大,想来是没定过亲的吧。”
“娘,吃菜。”闵裕文的耳根快要滴血,忙给秦氏夹了一箸鱼肉,却不敢看李幼白。
李幼白也紧张,摇头回道:“没有,我不想...”
“什么想不想的,说到底是没遇到喜欢的小郎君 。你跟明旭真像,我跟他说起议亲,他便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若不是今日带你回来,我当他这辈子都不会开窍。他能带你回来,我这心里不知多高兴,他这人面冷心热,喜欢也不会说出口,我是他母亲,我了解,他对你...”
“娘,吃菜。”闵裕文的手攥紧,箸筷被捏的轻声响动,他那头几乎抬不起来,听着秦氏喋喋不休,像是被扔进油锅炸了一遭,脸又热又烫。
秦氏笑:“这就不好意思了?”
闵弘致喝了口酒,替他解围:“你今日说的太过,别忘了,明旭定过亲了。”
话音刚落,闵裕文的脸骤然雪白。
秦氏也敛起笑意,闻言轻轻笑了下:“说是定亲,你倒是叫我知道她是哪家姑娘
?便陪着儿子骗我是了,这辈子娶不到喜欢的女娘,错过了便哭去吧!”
眼见着秦氏恼了,闵弘致轻咳一声,随即走过去拍了拍秦氏的肩膀,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安慰道歉:“夫人,是我错了,我不好。”
秦氏泫然若泣,立时反问:“你哪错了,哪不好?”
“我不该与你顶嘴,也不该随意说你。”
秦氏哭的更狠,挤了两滴泪后满意地一笑:“下不为例。”
李幼白颇为震撼,闵弘致对秦氏,着实称得上宠溺尊重,她在李家十几年,竟也没看到这等景象,父亲虽喜欢母亲,但也是克己复礼,端肃有余,亲密有限。
她在闵家住了十几日,临近上元节,闵裕文带她去街上看花灯。
半青找出绯红貂鼠皮子斗篷,给她穿戴严实,又拉高兜帽将那小脸也围起来,这才满意地点头:“姑娘,你真好看。”
李幼白问:“你怎么突然不去了,不是最爱热闹的吗?”
半青捂着肚子:“别提了,吃多了有些腹疼,我想去睡会儿。”
“疼得厉害?”李幼白面露忧色,忙伸手去试她的小腹,圆滚滚一坨肉,半青被挠痒了,也不敢露馅,硬着头皮继续装,“就是没消化,旁的感觉没有,你快去吧,帮我买盏花灯回来就好。”
李幼白便跟闵裕文出门去,临走时秦氏还特意将她叫到跟前,亲手给她簪了支芙蓉花簪,李幼白本想拒绝,她却说过年长辈给的礼不能不收,代表吉祥。
两人沿着河堤往人多的地方走,到处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漆黑的夜空不时爆开烟火,将那黯淡染成明亮的彩色。
摊贩叫卖着,沿途更有傩戏杂耍,舞龙耍球的队伍两侧人最热闹,几乎挤不动。闵裕文将李幼白护在身前,两手隔开摩肩接踵的人群,这才艰难挪动。
混在人群中,有些透不过气。待走到稀疏的位置时,闵裕文拉着她赶忙逃离出来,甫一得以喘息,李幼白拍着胸口使劲吸了口,险些便要窒息了。
闵裕文抬起手来,帮她把散乱的发丝往后理好。
她的发簪被挤歪了,头发松松垮垮倒在左侧,她也瞧不见,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逡巡,看这繁华的京城,形状各异的灯笼,穿着鲜亮的人群。
闵裕文将人叫到树下,随即将那发簪拔出来,青丝瞬间铺开,柔顺地滑落下来。闵裕文低下眉眼,五指做梳为她拢好发髻,随后插入那支芙蓉簪。
李幼白仰起头,他的手还留在她脸颊边。
她刚想开口,忽觉他朝她低下身来,大掌轻轻握住她的小脸,唇印在她额头。
刹那间,无数烟火凌空炸开,噼啪的响声隔绝了人群熙攘。
李幼白惊讶地望向他,他的眼中充满柔情,亦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风吹过,枯败的柳枝四下摇晃,晦暗不明的光影中,有两个人定在不远处的桥头。
第43章
“哥哥, 你看到了吗?!”卢诗宁的脸瞬时变了,提着裙子便往下走了一阶,面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惊愕和轻薄, “你还说她不是孙映兰那等人,她不是吗?她就是!眼见着近水楼台,便迫不及待妄图捷径,想要借着闵郎君一步登天,何其缜密的心思!”
卢辰钊一语不发, 眸光冷冷地望着远处,卢诗宁气急败坏地跺脚, 恶语相向。
“她便是知道闵郎君性情好, 易对付,才这么做的!哥哥,她怎么能这般下作,怎么能趁人之危呢?!她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 她配不配得上闵郎君, 她不要脸...”
卢辰钊闭了闭眼, 斜觑着低斥出声:“你眼睛若是没盲, 就知道方才是谁先动的手,关她何事?”
嗓音低沉, 蓄着隐忍的愠怒。
卢诗宁更恼了:“她若是不故意勾引, 闵郎君又岂会上当。闵郎君金尊玉贵, 父亲是尚书, 他自己又出息, 考中探花后平步青云, 日后更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她呢, 她不过是个小官之女,不受宠,也没甚趣味,只会看书读书,就算考的再好又能怎样,之后呢?!等待授官,还不是得靠关系周旋,凭他们李家那点人脉,她能有什么出息,她不可能得到好的官缺。
你瞧着她干干净净,单纯安分,实则心机太深,人家悄无声息便摸透了闵郎君的习性,投其所好,便是奔着嫁个好夫郎去的!她可真是聪明,我怎么就没早点看出来呢!”
卢诗宁是气昏了头,她兴高采烈以游玩的名义跟着卢辰钊上京,东张西望好不欢喜,才买了盏小灯笼提在手中,谁知一抬头,便看见如此场景,当即火气冲到颅顶,连理智都没了。
虽说是气话,但也知道自己身份,压低了嗓音冲着卢辰钊近乎争吵地抱怨一通,又怕叫人看笑话,背过身去,平复呼吸,竭力往下压那暴躁的怒火。
但压不下去,转头又委屈又憎恨地对卢辰钊说道:“哥哥,她怎么能这样?她知道我喜欢闵郎君的,在大佛寺时我便同她说过,她为何还要跟我抢,本就不是她该要的人,她如何非得缠着人家?!”
卢辰钊面容沉沉,闻言瞥她,反问:“为何不是她该要的人,她该要什么人?”
卢诗宁愤愤:“总之不会是闵郎君!闵家门第高,岂会看中李家!”
瞧瞧,听卢诗宁这般说话,卢辰钊竟有些此去经年的错觉。如此轻视高高在上的态度,自以为是的表情,连他看了都觉得厌恶,排斥,当年的李幼白是如何忍下来的?
那时的他,应当也像卢诗宁这张嘴脸一模一样吧,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觉得小门小户的靠近便是别有用心,便是想要攀附。焉不知他这样想象的同时,李幼白也在同样嘲讽自己,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以至于当他意识到喜欢上李幼白时,并未想过她会不会拒绝,他的下意识里,是她应当同样欢喜的。
只要他足够真诚,她一定会接受自己。
没有悬念,这是他的自信。
卢辰钊握着拳,掌中的芙蓉花灯微微旋转,地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反复来回。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又在为其辩解的同时上下浮动,如这盏芙蓉花灯,叫他宛如置身茫茫大海,没有着落,虚空飘渺。
这一瞬,这一幕,将他的高傲彻底粉碎。
“哥哥,你去帮我,你知道我喜欢闵郎君的!”卢诗宁瘪了瘪嘴,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和他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李幼白算什么东西,她也要跟我抢!我不准她跟我抢!”
蛮横霸道的一番话,听得卢辰钊烦闷加剧。
“不要胡闹。”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恙,尽管内心已然翻腾,但还是在伪装,“你自己看清楚了,一切全是闵裕文的主动,跟她没有任何干系。是他在意李幼白,是他在示好,而..李幼白什么都没做,她没有回应,不是吗?”
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忽然,他握紧灯笼疾步走下桥头,往那河畔柳树底下走去。
李幼白仍处在茫然当中,缓缓地,她把手放在额头,触到被他亲吻的位置,抬起眼睫,满是疑惑地回望过去。
那人的眼睛着实好看,此刻又在烟火璀璨下如此深情凝望,她的心停跳了一拍,此刻的对视让她头脑发蒙,连空气仿佛都变得灼热起来。
“你...亲我作甚?”
闵裕文没有避开她的注视,在听到她问自己时,内心也反问了一下。方才的举动情出自然,并非提前谋划,是在绚烂的烟火气氛中,看到她白皙干净的脸,殷红诱人的唇,凭着本能亲吻上去。其实他是想吻她的唇,但事到临头又变了主意,怕唐突,便落在那柔腻的额间。亲过去的时候,他又想把她抱入怀中,所有想法如此清晰,而又循序渐进的自然。
闵裕文的手动了动,李幼白余光瞥见脸颊上的拇指,他在揉她的眼尾,发丝,然后是耳垂,大掌从她肩膀移到肩后,随即她被摁进他的怀里,刹那间,他的心跳声清晰明朗地传入她耳中。
像是战前剧烈擂动的鼓锤。
她张着唇,眼睛睁的滚圆,双手悬在半空,想要推开,刚抵住他的双臂,又被他抱的垫起脚来,似要嵌入他的身体。
李幼白
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这时,她从他的肩外,看到站在对面的男人。
漆眸如炬,宛若一尊冷面神。
她心下一颤,怔愣间,他走上前来。
闵裕文似没看见,正想着如何同李幼白开口,便听一声冷笑,他侧眸,望见一道笔挺硬朗的身影,就站在他们对面,似笑非笑。
他下意识看向怀里的李幼白,右手仍虚虚环着她的后肩,并未因卢辰钊的逼近而松开。
“卢世子,好巧。”
卢辰钊敛了笑意,面无表情道:“也不算巧,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花灯的地儿总共就这几处热闹的,走走就能遇到。”
卢诗宁红着眼眶看向闵裕文,许是见他不搭理,又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李幼白。
李幼白想挣开,但闵裕文右手不着痕迹地加重,她若是挣扎,便显得有些刻意,遂只能乖乖站在原地,也不知怎的,竟是心虚紧张,口干舌燥。
她仿佛听出卢辰钊的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他说过上元节要来,而今日是上元节前夜,他会怎么想,李幼白不知道,但她猜,他一定不会往好处想的。
“你不是明日回来的吗?”她觉得得问清楚。
卢辰钊瞥她一眼:“本是打算明日回的,但惦记京中有些人,这才日夜兼程,紧赶慢赶,不成想,还是晚了。”
在场四人,只卢诗宁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闵裕文在齐州时便知道卢辰钊喜欢李幼白,自然也知道他说的“有些人”指的是谁,话都摆上明面,他也不愿藏着掖着,遂颔首笑道:“有些事晚了便晚了,但卢世子若要带三娘看灯,明儿还有鳌山灯会,却是不迟的。”
李幼白后脊全是汗,绯色斗篷内的一双手交握在一起,她跟着点头:“明晚还有空的,怎么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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