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内宅中、夫妻间的事务旁人判夺不得,全靠杜丹萝一人周旋破局,她失了杜嬷嬷, 荣氏便给她补了个手段更为狠厉的段嬷嬷,可仍是救不起身陷泥泞中的她。
譬如今夜段嬷嬷花了不少气力吩咐丫鬟和小厮们去碧桐院外探听消息, 流水般的银子花了出去,总算是得了些消息――婉姨娘挣扎了好几个时辰,生下了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儿。
段嬷嬷连声念佛, 只道:“是庶女就好。”
回屋后, 她一头钻进寂冷的夜色之中, 觑了眼床榻上无声无息的杜丹萝, 试探般地开口道:“夫人, 碧桐院那儿生了个女孩。”
屋内仍是一片静悄悄的寂静。
段嬷嬷屏息静气地聆听了一会儿, 还是听到了些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 似是松懈, 又似是慨然。
*
婉竹劳累了一场,醒来时浑身上下没有多少气力。容碧们丫鬟们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见她悠悠转醒,便把温在炉火上的补药端了过来,服侍着婉竹饮下后才道:“姨娘可别嫌苦,鲁太医说了,这药得一滴不剩的喝下去才好。”
才生产完,婉竹又是风寒交加的时候,只能任由丫鬟和婆子们摆布,把那黑黢黢的浓药喝了下去。
不多时,两个奶娘便把摇床里的女婴抱到了婉竹跟前,供孱弱的婉竹一解思女之苦。
临到晚膳后,婉竹渐渐地恢复了些气力,便打发走了奶娘,亲自把襁褓中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番,瞧着这张皱巴巴的莹白小脸,便觉得自己受的这一场也值当了。
从前的她一心追求的是权势、地位和那晃眼的金钗,锦衣玉食、金珠玉钗她样样都贪、样样都要,可如今瞧着眼前香香软软的女儿,那些黄白之物便又什么都不算了。
齐老太太对这个曾孙女态度淡淡的,可李氏却是隔三差五地遣人来问,还把朱嬷嬷亲自缝好的一双虎头鞋送了过来,以此彰显她对孙女的看重。
齐衡玉尚未回京,齐国公又整日待在家庙里陪着月姨娘和儿子,孩子取名的事便耽搁了下来。
齐老太太发了话,说婉竹可自个儿做主给孩子取个好养活的乳名,婉竹也不推辞,连夜翻了《诗经》《国风》,想出了如清二字。
只愿女儿的一生会如水般清澈,如潺潺溪水般顺遂往前。
容碧也在侧把“如清”二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番,连连称赞道:“这不仅是乳名,便是用作大名也使得。”
婉竹不过自谦一笑:“如清的大名还是要等世子爷和国公爷来定夺才是。”
嘴上如此说着,脸上却不可自抑地掠过几分黯淡的神色,既是为了她无法左右女儿的名字,也是因生产过后气力不济的缘故。
容碧边替婉竹铺床榻上的褥子,边道:“奴婢算一算日子,等小姐满月的时候,世子爷也就回府了。”
婉竹徐徐地点了点头,一双柔情蜜意的眸子只紧紧攥着女儿不放,再容不下其余的事务。
如清洗三日里的前一日,李氏安排了几个京城里响当当的福婆子,预备好了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小米儿、金银锞子等繁琐之物①,便喜意洋洋地等着明日的洗三礼。
婉竹惦记着这段时日丫鬟和婆子们对她和如清事无巨细的照顾,便下令多发了一个月的月例,不论是大小丫鬟都得了两道肉菜。
年关时另做了一身棉袄,采买缝制的钱皆走了婉竹的私账。
丫鬟和婆子们俱对婉竹感恩戴德,将碧桐院洒扫的干干净净不说,连个杂虫杂鸟也不肯放进来,生怕扰了婴儿的安睡。
摇床便安置在婉竹的床榻边,奶娘们带着铺盖就地宿在罗汉榻上,方便婉竹醒来后能第一时间瞧见女儿。
夜幕时分,在外忙碌了一日的关嬷嬷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碧桐院中,先到摇床旁觑了眼睡熟的如清,而后与婉竹说:“姨娘交代的事奴婢都做好了,那五百两盘下了京城东边的一家店面,契书已送去了家庙。”
婉竹闻言也是松了口气,不论月姨娘是否是挟恩相报,亦或者是强人所难,她都不得已要去为月姨娘做这样的一件事。
京城东边的街道是最繁荣的地带,那店铺一旦盘下,便能保住月姨娘的儿子一世的富贵。
关嬷嬷欲言又止地瞧了婉竹一眼,立在她身前久未离去。
婉竹也把目光从摇床那儿挪移到了关嬷嬷身上,笑着问:“嬷嬷还有什么事?”
关嬷嬷思忖了一番,还是说道:“奴婢也不是心疼银子,姨娘手边富裕人人皆知,月姨娘对姨娘多有襄助,这五百两也不算什么,只是……”
“只是你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托自己人去盘店面?”婉竹问。
关嬷嬷点了点头。
婉竹搁下了手里的茶盏,把关嬷嬷召到身前,细声细语地说:“她还是贱籍,若要盘下店铺必要经过齐国公之手,我猜是她不信齐国公。”
容碧这时也提了食盒进屋,正巧听得婉竹与关嬷嬷说话,便也适时地插嘴道:“凭她是什么理由呢,姨娘为她做了这件事,从前的人情便也都还完了。”
婉竹不过淡淡一笑,晚膳后便把襁褓中的女儿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夜色寂冷,丫鬟们也抱了汤婆子进屋,奶娘们围坐在罗汉榻边给小如清做起了针线,便与婉竹一齐说笑道:“咱们小姐还没长开,瞧着就是副美人胚子,将来可不了得。”
正屋的屋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外头推了开来,不等丫鬟们惊呼出声,齐衡玉已然裹着墨狐皮大氅钻进了暖融融的屋内。
婉竹一愣,慌忙把怀里的如清递还给嬷嬷们,站起身来迎接齐衡玉,“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算算日子,齐衡玉起码还有半个月才能归京。为此关、张嬷嬷二人没少在私底下慨叹,只说:“老太太不重视小姐的洗三礼,齐国公又神龙不见尾,世子爷远在江南赶不回来,也只有大太太把我们小姐放在心上。”
如今齐衡玉却出人意料地赶回了京城,已是让婉竹等人喜出望外。
只见婉竹上前接过了齐衡玉褪下来的墨狐皮大氅,又是吩咐丫鬟们打了热水来,又是吩咐厨娘们开灶烧菜,直把一个碧桐院忙的人仰马翻。
齐衡玉也是累的狠了,灌下一杯热茶后便不管不顾地把婉竹抱进了怀里,见她腰身纤细如初,一时眸中掠过几分心疼。
“我听母亲说,你生女儿时吃了好些苦。”
婉竹不过莞尔一笑,一双柔情似水的明眸似依恋般地把齐衡玉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通,而后道:“能为爷生儿育女,就不算是吃苦。”
此刻的她有别于上一回对齐衡玉的冷淡与失望,仿佛是女儿的降生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让她释怀了邓嬷嬷的死去,再度把心思安在了齐衡玉身上。
如清尚且只是个襁褓中的女婴,可为母者却不得不为女儿的前程谋划一番。
婉竹心里想的清楚,在这偌大的齐国公府里,她与女儿的靠山只有齐衡玉一人。
所以她摆足了柔顺的姿态,又是体贴地询问着齐衡玉路上的辛劳,又是说了好些小儿女情长的缱绻之语。
直把齐衡玉高兴得忘了一路的疲乏与揪心。
等他囫囵吞枣般地用下了一碗鸡丝凉面后,熟睡的如清也渐渐地醒来,齐衡玉便与婉竹一块儿携着手走到了摇床旁,将女儿玲珑可爱的模样尽收眼底。
“不愧是我的女儿,就是要比康平王家的那小子俊俏许多。”齐衡玉喜得眉眼弯弯,瞧着摇床里皱的如小猴子一般的如清,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婉竹拿那双似嗔似怨的杏眸瞪了齐衡玉一眼,只道:“上一回爷还说那小王爷生的虎头虎脑,可爱极了。”
齐衡玉讪讪一笑,容碧等丫鬟也适时地插话道:“连那日的稳婆都说了,咱们如清小姐是她们接生过的最俊俏的小娘子。”
虽则婉竹心中怀疑稳婆说这样的好话是因李氏赏下来的厚银,可天底下有哪个做母亲的不想听到别人夸赞自家孩儿,当即便笑盈盈地说:“这么小的人,又能看出什么来。”
齐衡玉却是抓住了容碧话里的关键,便问:“什么如清?”
此时的他自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和善柔和的气息,也没了眉宇间的冷凝之意,连容碧这样的丫鬟也敢凑上前去与他说笑两句。
“这是姨娘给小姐起的乳名,大名正等着世子爷回来给小姐取呢。”
齐衡玉将“如清”二字放在心口品读了一番,越品越觉得这名字取的十分好,当即便念道:“淡如清庙有遗味,粹如白璧无w瑕②,这名字取得好,我瞧着只用来当乳名是大材小用了些,就给她取这个名字吧。”
婉竹私心里十分喜爱“如清”这个名字,得了齐衡玉的肯定后脸上的喜意怎么也挥之不去,说话时的柔意愈发婉转回肠:“都听世子爷的。”
天色渐晚,奶娘们忖度着齐衡玉与婉竹久别胜新婚,便识趣地把摇床挪到了厢房,哄着如清入睡。
而婉竹沐浴净身了之后也轻柔地替齐衡玉捏起肩来,齐衡玉从沧州一带日夜不休地赶回了京城,不过是为了赶上女儿的洗三礼,顺便早些时候与婉竹见面。
分别的这几个月里,他不仅要忙于江南的差事,更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个法子来处理好辽恩公府。
他与杜丹萝已然是相看两厌,这场婚事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可重振家族的重担压在他身上,时而让他难以喘息,时而又让他倍觉挫败。
譬如此刻,他与婉竹相依相偎地坐在床榻边,怀里是他心心爱爱的女子,且这女子才九死一生地为下诞下女儿,他的一颗心都只安放在她一人身上,哪里容得下别的人?
婉竹一门心思讨好齐衡玉,且不论远在天边的女儿婚事,单说有些世家大族里庶女上不得族谱一事便让婉竹无比悬心。
这一回的洗三礼齐老太太连面都没露,全权交给了李氏,可见她并不把这庶女的曾孙女放在心上。
从前的婉竹是为了自己,往后却是要添上一个女儿。
夜间酣睡时,齐衡玉将婉竹紧紧拥进怀里,怜她生产后体弱不已,一颗心酸酸胀胀的仿佛被浸在陈醋里一般,道:“我说过从江南回来后要给你一个交代,你可信我这句话?”
婉竹应道:“爷说的每句话妾身都是信的,只是……”
“只是什么?”齐衡玉立时撑起了臂膀,追问婉竹道。
烛火影影绰绰,婉竹便趁着齐衡玉眸光落到他身上时,窘红着脸与他说:“老太太和太太都没有提起给如清取名上族谱的事,她这辈子没投生到正头太太的肚子里,可也是世子爷的女儿,阖该有个名分才是。”
齐衡玉一听这话脸色便沉了下来,凝着的眉宇里还隐现几分懊恼,他说:“如清是我齐衡玉的长女,自然没有人都薄待得了她。”
作者有话说:
①②皆来自百度百科
第62章 讨要 把齐如清抢过去。
齐衡玉向婉竹许过诺的事从没有食言的时候。
譬如此刻他承诺了要在族谱里添上如清的大名, 翌日一早便赶去家庙把齐正请回了齐国公府,让他开坛祭祖,以朱笔写下“齐如清”三个字。
厚厚的一册族谱摆在金坛之上, 齐衡玉端立在齐正身后, 眼瞧着他要把朱笔交还给小厮们, 便顶着灼灼的烈日鬼使神差地开口道:“父亲, 不如在族谱上再添一个名字。”
齐衡玉交还朱笔的动作一顿,一瞧齐衡玉那双眸色深深的剑眸,便能从这凌厉的眼风中分辨出他的意图来。
所以齐正便冷笑了一声,仔细地打量着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齐衡玉, 吹胡子瞪眼道:“有事求你老子, 就装的跟孙子一样。你倒还记得我是你爹,是这齐家一族的族长。”
齐正扯着尖酸刻薄的话语把齐衡玉数落了一通,见儿子只垂首默立一声不吭,做一家之长的那股威严又拢回了心口, 他给拿着朱笔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便毕恭毕敬地奉上了笔。
“这籍贯、出身一地囫囵一番也就过去了, 看在她生下了你头一个孩子的份上,便许她上我们齐国公府的族谱。”齐正如此说着,语气里隐隐掠过几分漫不经心。
齐衡玉却是罕见地忍下了这口气, 顺着齐正的话头安顿好了婉竹和如清的名分之后, 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这才倏地落了地。
在江南办差的这几个月里, 他闲时便会坐在临畔水榭旁, 斜靠着雅间内的软垫, 揽尽烟雨江南的美景。
时常有耄耋老人相携着漫步街头, 纵素衣荆钗在身, 可彼此之间相濡以沫的情谊足以让人艳羡不已。
齐衡玉也是如此。
他与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妻子是一对相看两厌的怨侣, 再没有俗世夫妻里相携与共的忠贞。
所以齐衡玉在江南瞧见那一幕时心里涌现的也只有婉竹一人。
囿于世俗身份,她只是个妾室,可在齐衡玉的心里,婉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更何况如今他与婉竹还共同孕育了个伶俐可爱的女儿。
唯一不美是女儿只能担个庶女的由头,将来婚事上总有遗憾的地方。
齐衡玉存着这样的心思,洗三礼这一日便卯足了劲要给女儿挣面子,他先进宫去陛下跟前述职,得了陛下好一通夸赞后才赶回了齐国公府。
如清的洗三礼摆在齐老太太所在的朱鎏堂里,仆妇丫鬟们身上都佩挂着葱、钱,以祷祝此儿聪睿、进财①,吉祥姥姥熬好了槐条蒲艾水给如清招福去灾。
如此一来,洗三礼也算是顺顺当当地成了。
齐家也是大族,很有几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今日洗三礼齐老太太不过露个面,一应事务都由李氏做主。
如今二房太太胡氏中了风,女儿和儿子又落了个那样不堪的名声,那些人精一般的贵妇夫人们便再不往二房跟前凑,只一味地奉承着大房。
且大房的世子夫人也是个色令内荏的软货,平日里装出一副清高自许的模样,谁曾想竟连身子都没往世子爷碰过。
说出去谁人不嗤笑她?那些刀锋一般的尖锐目光游移在杜丹萝身上,让她坐立难安的同时愈发只想窝在松柏院内。
段嬷嬷苦口婆心地劝解杜丹萝,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讨生活,谁不是把心里的苦处藏起来后挣着一张脸蛋过活。
庶女洗三礼,正该是杜丹萝这个正妻去弹压妾室和庶女的时候――在礼法上,齐如清的母亲可只有杜丹萝一人。
可偏偏杜丹萝是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又因为齐衡玉喊嚷出了她的隐秘之事,自觉在仆妇丫鬟的面前丢了面子,便愈发不愿凑到人前。
“国公爷身边的小厮都给双菱递了信,说世子爷在族谱上添了那婉姨娘的姓命。”段嬷嬷苦劝道。
杜丹萝却只拢了拢自己鬓边的发丝,满不在意地说道:“她本就是良籍,生了爷的女儿,入族谱是迟早的事。”
段嬷嬷见她把话说的云淡风轻,一时喉咙口仿佛哽了千言万语,徐徐地又消弭在她冷淡的眉眼之中。
“夫人不肯去朱鎏堂,那起子捧高睬低的小人们把那妾室当成了香饽饽,夸赞那庶女便罢了,连带着还把那妾室夸得天花乱坠。”段嬷嬷只为杜丹萝抱不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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