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妃就是个妖孽!”赵浅羽咬牙望着那盘泡在汁水里的腌渍山楂,颗颗艳红,却颗颗都被挖得连心都不剩。
“妖孽?或许是吧,如今她也成了柔太妃了,却依然是那副没心肝的样子,好在你弟弟愿意厚待她。后来我与她谈过一次,才知道你父皇曾经十分喜欢我,可我开口闭口都是国事朝事,每每说得你父皇心力交瘁,这才让你父皇渐渐对我失了耐心。”端敬太后苦笑着,以同情的目光看向赵浅羽道:“你一直在走母后的老路,傻孩子,你以为太傅想要的,他其实根本就不想要。所以啊,别再做傻事了。”
“他不想要吗?”赵浅羽呐呐念叨着,目光落在自己裙裾上的石榴花瓣上。重瓣橙红的花,如一盏盏倒扣的钟,吐出嫩黄的蕊。“那母后,您告诉我,他想要什么?不,您告诉我,父皇想要什么?他为什么喜欢柔妃?”
“我也不知道。”端敬太后苦笑着摇摇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柔妃是个自私自利又没脑筋的女子,浑然想不通你父皇为何会喜欢她。即便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可话说回来,明白了有什么用呢,人的性子是天生的,谁也改不了。”
如此一番话说下来,赵浅羽反倒更茫然了。正如同母后所说的那样,她也认识柔妃十几年,忽然不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什么好处。
不过,有一点赵浅羽很明白,那就是顾轻幼跟柔妃很像,一样的没心肝,一样的自私。可越是明白这一点,赵浅羽越觉得害怕。当年柔妃有多得宠,母后就有多落寞,自己真的要步母后的后尘吗?真的争不过顾轻幼吗?
留给赵浅羽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还有很多,因为皇帝亲自传下密旨,要她禁足思过,直到明年春日。禁足期间,除后宫内院和公主府外,不得出入他处,不得开宴设戏。太后心疼女儿,便亲自找了皇帝求情,说是至少让公主去下头的庄子里转一转。皇帝本意就是不让公主接触政事及贵胄们,去庄子倒是不妨事,于是自然痛快答应下来。
七月流火,太傅府的风光越发好。自从顾轻幼四年前入府,便时常将后头园子里的一些花草挪到府中。因出身山野,她挑选的花草虽不贵重,却都胜在清新自然,更与原本府上的青石红廊相衬,显出一派疏落精致。
此刻走在回廊里头,栏杆近处是几支奶白色海棠,再往远假山跟前便是几株桂花。如此近者美,远者香,别有风韵。顾轻幼穿着一身修身的绣月牙对襟锦衣走在廊下,髻如流云,腰若扶柳,体态若蝶,面容清美。
对面的江辰呆呆看了半晌,待人走近才想起来问礼道:“师妹往哪去?今日是七夕,可要出门看灯?”
“没有这样的打算,我要去给小叔叔送七夕贺礼。”顾轻幼狡黠一笑,瞧着江辰怔了怔,便低声解释了几句。
“原来如此。”随着那轻柔的声音入耳,江辰脸上的困惑散去,变成浓浓的笑意。“原本是想请师妹帮我看看方子的。这样吧,师妹先去与太傅大人谈要紧事,忙完后再让丫鬟知会我一声,我再过来寻你看方子。”
“好。”顾轻幼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又简单告了礼,便往世安院去了。
待听见顾轻幼的打算,晚淮站在那愣了半天。“姑娘,咱们府上可不兴这个,大人最烦这些事了。”
“可义父把人都请来了,总不能连面都不见吧。这位杜姑娘可适合小叔叔了。”顾轻幼笑得甜甜的,一脸期待。
“那,那姑娘自己去说吧,我可不敢传这个话。”晚淮决定明哲保身。
“行,那以后喝喜酒的时候,也不带你的份。”顾轻幼浑然不觉得有什么可不敢的,笑着扔下这一句,便进了门。
原来,赶在七夕这一日,顾七昶特意请了翰林院修撰杜大人的亲妹入府,名曰陪顾轻幼赏花,实际上则是为了撮合这位姑娘与李绵澈。说起这位姑娘,顾七昶很是满意。她年纪比李绵澈小了四岁,心思纯孝又个性温柔,在嫂子入府前还管过家,虽然家世低微了些,但至少做个妾室是成的。好歹能照顾照顾李绵澈不是。
“顾医士认识的人倒是不少。”李绵澈听见顾轻幼一字一句把事情说了,方才将手中宣州毛笔撂在掐丝珐琅笔架上,笑悠悠道。
“晚淮哥哥还说您会不高兴呢,我就说不会,这是大喜事呢,今儿又是七夕。您陪我去瞧瞧,这位杜姐姐说话可温柔了。”顾轻幼一身月牙纹的对襟锦衣,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明媚又精致。
李绵澈俊美的脸庞上并不见不耐,只是笑着叹气道:“这就难办了。”
“怎么难办呢?”
李绵澈的眼眸乌黑深邃,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你觉得这杜姑娘可做你的叔母?”
“那……”倒还配不上,她从来不觉得世上有配得上小叔叔的女子。不过,义父说的也只是妾室。妾室不也挺好的吗?
看着顾轻幼犹豫,李绵澈继续追问道:“既然觉得她做不得太傅夫人,那便由旁人做。可若旁人来做时,进府先瞧见这位杜氏。嗯……这样是否不太妥当?”
顾轻幼下意识地把公主代入进来,若公主成了太傅夫人,入府瞧见这位杜氏,只怕……“好像是不妥。”
李绵澈不再开口,笑着拾起桌边的宣州笔,给了顾轻幼足够思考的时间。
顾轻幼难得费脑筋,先是想了想这位杜姑娘温柔的性子与公主碰到一起会如何,又想了想以公主的性格会不会喜欢杜姑娘……这样来回掂量下来,竟然理解了馥儿平日念叨的那些话。以正妻的身份,不会喜欢妾室。而妾室卑躬屈膝,也不会喜欢上头的正妻。
这样一想,请这位杜姑娘入府做小叔叔的妾室竟然毫无好处。她开始犹豫起来。
李绵澈写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扭头看顾轻幼一脸呆呆,便叹气道:“我实在不想让未来的夫人为难,更不想连累这位无辜的杜
姑娘。可顾医士的好意怎可辜负,想必也是费了很多心思吧。”
“那不要紧。”顾轻幼一见李绵澈为难,毫不犹豫道:“义父那我去跟他说,他也是想找人照顾您而已。他出门前也嘱咐了,若是事情不成,也不要紧。”
“那最好。”李绵澈笑笑,又道:“一会我让人从库房里拿些补品出来,就说是你的心意,早些送那位杜姑娘回去吧。”
“行。”顾轻幼点点头起身,猛然转身间又想起什么,引着裙摆转动出完美的弧线,反问道:“那您怎么办?义父说了,不能让你再这么下去,身边没人照顾哪行啊。再说,我这样回去,也交不了差呢。”
李绵澈唔了一声稍稍沉吟,眉头很快舒展开,笑道:“大誉的官媒坊倒是一向为贵胄人家做媒。”
“那小叔叔您就去登上名字。听馥儿说官媒坊不仅看门第,更兼看二人性格相符与否,因此做媒十有九成。”顾轻幼兴致勃勃,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可……”李绵澈难得抿起唇,往日倨傲的气势尽收,反而显出几分尴尬。顾轻幼立刻会意,打着包票道:“我陪您一块去,您若是不好意思,只管说是来陪我。到时候那红娘肯定也会劝您,您顺坡就下,随手登个名字也不麻烦。这样,我也能跟义父交待啦!”
李绵澈看了看顾轻幼,见她一脸央告的神色,似乎下了下决心,点头道:“好吧。那你去更衣,我们这就出门。”
“好。”顾轻幼高兴地答应下来。
见顾轻幼带着笑模样走出来,晚淮的脸上颇为诧异。“大人没发脾气?”
“没有啊。”顾轻幼无辜地摇摇头,又笑:“不过这位杜姑娘不太适合小叔叔。”
“您方才进门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晚淮擦汗。
“是吗?”经晚淮这么提醒,顾轻幼果然想起方才的话,一时自己也笑了,怎么不过片刻就改了主意呢。
第35章
“是啊, 姑娘刚才还言之凿凿的呢。”晚淮颇为纳闷。但没等他再继续说下去,里头已然传来李绵澈的声音。晚淮与顾轻幼点点头,立刻便进了书房。
片刻之后, 两顶轿辇从太傅府出发, 往闹市处的官媒坊而去。素玉回娘家探亲, 晓夏留下来陪母亲过乞巧节, 顾轻幼身边无人伺候,如同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前头的轿子是银顶皂色, 后头顾轻幼这一乘外头瞧着寻常,里头却用了鲛绡的帘帐, 帐子上绣着洒珠海棠花。此刻正有一张美人面从帘帐旁边探出, 鲛绡皙透如一帘春雨, 恰好映着旁边梨花般的面容。
顾轻幼往外看着, 这才发觉此刻的热闹。临近傍晚, 外头的灯虽还没亮, 但各色彩纸银丝制成的灯笼光是摆在那已经很好看。又有游人交织, 许多已然婚配或定了亲的男女都彼此相携,或是在糖人摊前驻足, 或是翻看新出的缎子。
她托着下巴往外瞧, 一路都不觉得乏味,很快便感受到轿子一顿,随后稳稳停下来。可没等身子动弹,外头已然传来小厮的声音。“顾姑娘,官媒坊今日没开门呢。”
“今日是七夕, 怎么会不开门?”
小厮笑得很和气。“大约正因为是七夕, 官媒坊才不必开门。”
“好不容易赶上小叔叔休沐呢。”顾轻幼觉得有点遗憾。
小厮没应这句话,却是道:“大人说来时的路已经被完全堵上, 要想原路回去,只怕要等两个时辰。可若是换一条路走,轿辇又过不去,只能走回府去。”
景色美如斯,其实顾轻幼觉得等等也无所谓,但小厮委婉提了一句只怕大人还有公务要忙,顾轻幼便撂下了看景的心思,移步下轿。
李绵澈早已站在轿前等待。身材高伟的男人,此刻身着一件玉色细丝锦衣,胸前健硕有型的肌肉被紧紧包裹,手腕处松松挽起,眉眼难得如雾般淡雅。瞧见顾轻幼,他温柔抬眸,笑道:“白跑一趟了是不是。”
顾轻幼着一身青衣,发髻中一抹羊脂玉色,耳边是小小的翡翠嵌桃花。站在李绵澈跟前像一只林中小鹿,娇俏又灵动。“外头这样热闹,出来走走也挺好的。”
“要跟他们一道挤?”李绵澈显然有些厌憎。
顾轻幼摇摇头。“您想从哪走,就从哪走。”
“除了来时路,回府只有这边可走。”李绵澈随手点了点远处的一座小桥。那小桥坐落远离闹市处,似乎有着年头,进水处生着碧绿的青苔,上头是斑驳的白石,下边又有几位妇人用力捶打湿透的衣裳,似乎与这边的热闹全无干系。
顾轻幼莫名被吸引,点点头随着眼前颀长的玉色向前走。因是从闹市往安静的地方走,随从们到底还是被人群都挤散,但李绵澈一人在前,眉眼稍稍收敛便尽是凉意,足以让所有人敬而远之。
顾轻幼跟在后头,浑然不觉前头拥挤,只觉得左右的景色越来越好。石桥下的妇人面容和煦,虽未过上乞巧节,但左右的丈夫不时过来帮忙,二人倒也夫妻和气。
“慢些。”李绵澈稍稍侧身,见她稳步上了台阶,才继续往前走。待二人走到桥中央,微风迎着夏日的水汽吹来,只觉得浑身通畅。
“抬头。”李绵澈温柔的声音入耳,引得顾轻幼心上莫名一颤,但却很顺从地抬起双眸,竟见到前方一座小酒楼。酒楼的二楼上修了一片露台,那露台很神奇地呈现出一片微缩之景。以一座山为衬,山坡上桃林梨树交错,山脚是一道清澈的泉水幽幽流淌。
“须弥山?”顾轻幼的唇张得圆润可爱,“的确很像。”她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身边人一把拉住。
“这是在桥上。”李绵澈没看她,但依然准确地拉住了她,又迅速松开,毫不逾矩。
顾轻幼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去瞧那处酒楼,才发现不过一瞬间一切已然不同。似乎夜幕在一眨眼间变得暗下来,深蓝色的夜空罩着酒楼的露台,那山在一瞬间亮堂起来,原来其中的桃林梨树全都是藏了蜡烛的小灯。甚至连山中的一处麋鹿也微微发亮。
连流水之中似乎也被放了一些夜明珠,又用微蓝的颜料染了,此刻便显出蓝天下的水色来。
顾轻幼忍不住侧头去看李绵澈的神情,想看他是否与自己一样激动。可小叔叔就是小叔叔,他神色依然淡淡的,唯有眼神格外闲适,似乎也很享受这一刻。
“小叔叔。”顾轻幼忍不住叫他,“你觉不觉得这里很像须弥山?”
“很像。”李绵澈点点头,眼底装着一片青衣。
“太美了。”顾轻幼的眼神又被那处露台吸引。其实须弥山或许跟旁的山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也比不得什么高山大川。可顾轻幼在那里长大,须弥山便承载着她的回忆。
因着这些回忆,一切都是不同的。
“想回去吗?”李绵澈轻声问。
“回去也不一样了。”顾轻幼笑笑。“山下的阿姐生了孩子,听说已经搬到城中。三爷爷早已仙逝,连旁边的宋叔刘婶也不在那住了。大约,村子已经快空了吧。”
“……会一直陪着你的。”夜来风声。
“什么?”
“我说,总有人会一直陪着你的。”风停了,他的声音更清晰。“我吩咐人在郊外的庄子修了暖池,等春来你就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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