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姑娘倒是跟馥儿姑娘很要好。”孟夫人放了心, 笑吟吟道:“其实我也觉得馥儿姑娘不错,只是……你也知道她那脾气……”
“馥儿现在好多了。”顾轻幼细瓷般的牙齿轻轻咬了一口茶盏, 之后才温吞咽了一口热茶。
见顾轻幼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一脸娇憨可爱, 孟夫人也忍不住笑笑。又想起林馥儿, 说实话, 其实她近来也发现那孩子性情大改, 比之前不知强了多少, 几日前还听说赴宴时馥儿与她那位风评并不好的庶姐同席, 她那庶姐几回挑衅, 她都没应声,始终笑呵呵的, 真是难得。
想到这, 又忍不住想起自家儿子,从前怎么看都是翩翩公子,到哪里都被人夸着,哪位命妇不艳羡?可谁能想到,这孩子如今却愈发藏头藏尾起来, 连自己看着都十分小家子气。她叹了口气, 又唯恐晾着了顾轻幼,赶紧重新择了话题道:“有人给将军送了南来的果子, 我瞧着还算新鲜,特意给姑娘拿了一些。”
“多谢孟夫人,最近府里的龙眼都不甜,一点都不好吃。”顾轻幼大方一笑,又跟晓夏道:“去找罗管事开库房选些礼物,别让孟夫人空手回去啦。”
她恬然又自在地吩咐着,浑然没注意到孟夫人脸上是有几分错愕的。那太傅府的库房也能随意开得?太傅大人纵顾姑娘至此?
孟夫人又想起眼前的这壶茶。这可是最好的雪顶含翠,向来只有太后与皇帝处有,连自己也只喝到过一次。不想顾轻幼却稀松平常地用它来练烹茶。
哪怕年纪大见识多,孟夫人也觉得多少受了些刺激。于是,之后的叙话便显得有一搭没一搭。如此又过了片刻,世安院有人来说孟将军已先出了门,孟夫人这才精神抖擞一些,笑着与顾轻幼玩笑几句,便出门与外头的孟将军回合。
“如何?”一上马车,孟夫人便抓着丈夫的手问道。孟将军虽然年近五十,可身子却如四十岁的壮年一般,一双胳膊孔武有力,连手也是热乎乎的。
“太傅大人允准了,说是过两日便亲自安排。皇帝那,也不用我们说,他自会去的。”孟将军说着话笑笑道:“大约我这张老脸在太傅那还有几分面子。”
虽然丈夫一直没说,但孟夫人早已猜到当初丈夫领着儿子执意反驳太傅为渭北修缮驿道之事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太傅大人在暗中布局。虽想不到里头的缘由,但只要丈夫没得罪太傅大人就什么都好说。
不过,孟夫人想起了近来外头风靡的几段话本子,一时又担心起来。“这两日外头又提起了太傅为渭北修缮驿道一事。说如今那驿道为渭北宇州二地百姓们互市大行方便,宇州也罢了,原本就是富足地方,渭北却因此大大得济,不
少百姓获利不说,连渭北的商贾官员也分得了一杯羹。大伙都说,此事是太傅为渭北造福呢。将军,陛下会不会因此事……”
都是老夫老妻,何况孟夫人聪慧世故,孟将军一向与她谈得来。此刻他也没有打住她的话,而是等她说完了,才道:“自然不会,陛下心里明白着呢。旁人都觉得太傅为渭北造福,这便是旁人比不过太傅的地方,只知道合计眼前的蝇头小利。殊不知,你只看了一步,人家太傅心里已经想到了三四步。眼前的一点失损算什么,你且瞧着吧,渭北的事可是一盘大棋。”
孟夫人被说得云山雾罩,却也明白了丈夫心底是明白几分内情的,一时愈加放心,慨叹道:“我自是信你的,只是外头的人却不这样想。不过话说回来,越是这样,越是能看得出太傅大人的沉稳可怖。想当初你二十来岁的时候,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如何能有这般算计。”
“莫说你了,连我也有几分佩服。”孟将军叹道:“方才我也惦记此事,便刻意多问了太傅大人一嘴,只说外头传言甚嚣尘上,都是些埋怨太傅的话。你道太傅大人说什么,人家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况乌合之众的话,何必放在心上。”
“太傅大人真真是有大心胸的人,我也盼着有朝一日太傅大人一举拿下渭北,到时候如今这些说嘴的人只怕都要找地缝钻进去了。”因太傅大人帮了自家的忙,孟夫人如今也颇向着李绵澈。
“你且瞧着吧,总有他们乐不出来的时候。”孟将军目光灼灼,很是期待那一日。
“不会用兵吧?”孟夫人却忽然有些慌神。正因如今盛世太平,她才敢让孟庭轩入骁骑营。再者,丈夫毕竟是老当益壮的人,她可不想让丈夫再次冒险去打仗。
孟将军欲言又止,又唯恐老妻担心,终究还是低声道:“你不要声张,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且瞧着,太傅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复渭北。”
“当真?”孟夫人一颗心稳稳落下来,忍不住赞道:“太傅大人真是个厉害的。也难怪那顾姑娘整日无拘无束,真真是什么都不必担忧的。谁能想到乡下来的姑娘能有这样大的福气,救了当今世上最英雄的人物。”
“你只瞧着人家有福气,却不知人家吃了多少苦头。我有位弟兄数日前有缘与那顾医士吃了顿酒,才知道原来这位顾姑娘为了救太傅大人险些没了性命。啧啧,也真是稀罕人物,彼时那小姑娘不过十五岁,竟有胆子豁出命来救人。”摇晃的马车里,孟将军频频点头道。
“还有这样的事?”孟夫人定定神,心里其实并不怎么觉得意外。以顾轻幼的脾性,的确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心地也极好。
“怪不得太傅大人这般舍下家业待她。”孟夫人叹道。“你不知道,光是顾姑娘那屋子我瞧着就难得。那多宝阁上的物件样样都是不世出的。”
“皇帝厚赏,征战所得,家私不薄,打理有方……人都说太傅大人富可敌国,谁料想都被这位顾姑娘一人享用呢?”孟将军呵呵一笑。
“轩儿是配不上了。”孟夫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像顾轻幼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很难得的,娘家既有靠山,又不至于太过嚣张跋扈,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小叔叔。而顾轻幼的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虽然未必会管家,但至少不会嫉妒生事,也不会时刻怨怼,相处起来最是容易。
这一回,孟将军倒是没接茬。在他看来,婚姻之事本就该排在后头,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先立业为官要紧。
与此同时,太傅府内的江辰亲自去了一趟世安院。追蝶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江辰已经坐在她面前了。
“我对不起你。”江辰头一句便如此说。
大约是这几日伤心伤得多了,追蝶觉得自己反倒有几分释然了,竟也能语气如常地开口地答话。“这话倒是不必了。我只是想问你,真觉得此事能成吗?”
“连太傅大人都同意了。”江辰双手抱肩,眼光锁在追蝶的脸颊上,似乎不相信她的反应会这般平淡。
“顾医士呢?太傅大人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到底也不会管这样的事,最多厚厚送一笔嫁妆便是了。”追蝶捻着腰间禁步上的流苏,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有些疼。
江辰吸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来,将她的手从禁步上扯开,直到她抬眸看着自己,才开口道:“顾医士既然能带我来此,便说明早就有意成全此事,只是我一味装傻罢了。不过如今……你放心,咱们的事我没有忘。而且这件事如果成了,对咱们的事百利而无害。”
“是啊,百利而无害。”追蝶苦笑一句,又重新将头耷拉下来,用手一把扯下腰间的禁步,淡淡撂在桌上,继续道:“我与你一道长大,你什么脾气我最明白。你从小就是个主意大的,旁人谁都左右不了你。今日的事,大约也是你笃定一定能成了,才终于肯告诉我吧。”
“我何尝不了解你呢?”江辰的眼神复杂,似有心疼,但更多的却是警惕。“母亲早说过你有多聪明胆大,可咱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你总不会害我。银子,地位,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何况,你最大的心愿,终究还是要靠我才能达成吧。”
“我什么都不想要,你只要记得你当初承诺过的话就好。”追蝶霍得起身,冷冷盯了桌上的禁步一眼,便大步离开了房间。
高挑的背影依然秀丽窈窕,但却染着不属于夏日里的寒气。
方才一直垂着手装木头人的小厮这回赶紧上前沏了热茶,又轻声问道:“公子,您是真心喜欢顾姑娘,还是为着那件事?”
江辰脊背贴在圈椅上,大手捡起桌上的禁步,甩开上头的流苏,淡淡道:“你若是活得很辛苦,就会明白,一个能给人快乐的女子是多么重要。”
“奴才愿您事成。”
“不会不成的。太傅大人已经同意,师父一向看重我,至于师妹……”江辰笑笑道:“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与追蝶看我的眼神是一样的。”
“还是公子慧眼如炬。”小厮挠着头谄媚一笑。“奴才可是什么都瞧不出来的。不过公子自然是不会错的。再说您出身官宦,二位兄长又权财兼备,谁会不愿意嫁给您呢?”
江辰闻言眉目松快了一些,抬头看着屋檐下青蓝色的羊角灯,似想到未来,嘴角忍不住向上扯去。
追蝶接连几日的平静让江辰的心里愈发有了底。想也是,她对自己终究是有所求的,又怎会斗胆阻拦。于是赶在七月十九送行宴这一日,江辰坐在李绵澈与顾七昶对面,饮尽了三杯浓茶,便打算提起与顾轻幼之事。
“太傅大人,恩师,顾姑娘……”江辰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手里捧着十二花神之一的五月石榴茶盏,胸脯微挺,脸颊染着几分赤色。
“看来江公子有话说。”李绵澈笑意柔和,挺括的胸襟微微舒展,从善如流地撂下手中银筷,淡淡道:“慢慢说便是。”
看着江辰一脸少男怀春的模样,顾七昶暗道不好,扭头正要跟李绵澈对视,却见人家老神在在,浑然不当回事似的。再一瞧顾轻幼,此刻正扒拉着碗里的笋丝咬得香甜,根本没意识到江辰要说的是跟她有关系。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两个终究是指不上的,于是一撂手里的鸡爪子,狠狠擦了几下手,打算出言做恶人。不想就在这一会便听外头有小厮来报,说是宁州知府江明夫妇求见。
“我大哥?”江辰一头雾水地看向来人。“他怎么来了?”
“是我请大哥来的。”外头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江辰心头一凉地往外看去,果然见身材高挑,下巴微昂的追蝶已然走进门来。
今日的追蝶似乎与往日格外不同,但见她的一袭衣裳贵重又华丽。一件金丝白纹昙花的锦衣,外头罩着云丝玉如意绯色纱衣,发髻依然服帖,却被梳成了妇人式样,耳上是银蝴蝶,手握水墨扇。
顾轻幼呆呆看了看,又不解地看向李绵澈。
“你……”江辰一时不解追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明白大哥这一趟过来
绝非好事。他急中生智,慌忙道:“太傅大人,许是家中有事急着找我,不如我亲自去迎大哥,再领大哥去我那说说话。您与恩师先用膳,稍候我自会与大哥一道过来拜见。”
“也好。”李绵澈笑笑,重新拾起筷子,唇畔复以淡然。
可堂下小厮却不给江辰可趁之机,垂手躬身道:“江知府说是来求见大人的,还望大人务必拨冗。”
“唔,这样啊。”李绵澈挑眉看向江辰,一张仙人般的玉貌让人瞧不出心事。
江辰的冷汗从脖颈上汩汩而下,他忍不住狠狠瞪了追蝶一眼。可追蝶看也不看他,只站在一旁,似等着好戏开场。
“吃好了吗?”李绵澈不合时宜地问了顾轻幼一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汇聚在顾轻幼的身上。
“吃好啦。”她倒是混不在意众人眼神有多复杂,只笑着答道。
“那就好。”李绵澈扭过头,方才的温柔浑然不见,带着几分随意吩咐道:“请人进来吧。”
到这一会,江辰已觉得腿有些发软。他双眼沉沉一闭,复又睁开,站到一旁追蝶跟前低声问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想为我自己再拼一次罢了。”追蝶垂着头,不知何时将那枚亲手拆下去的禁步又系在了腰间。
“什么意思?”江辰捏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追问,可眼前一向听话的女子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而江辰也心知不妙,只盼着自家大哥口风能严些,却不想江明进门便对自己怒目而视,随后便拜倒在太傅大人跟前,连声问罪。
江辰又想给自家大哥使些眼色,可人家半点空子都没给自己留。他心里凉得厉害,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即将出口的那个念头,或许不能成事了。
百官考绩之时,李绵澈曾见过一次江明,故而此刻也不算太陌生。只见他依旧是一身儒雅,面容宽和,白净无须,唯有眼尾印着不少细纹。
“有话起来慢慢说。”桌案刚刚被下人收拾干净,理石镜面上唯有一个紫玉花樽,里头插着疏朗的海棠花枝。
方才趁着下人收拾桌案的功夫,江明已经将屋子里的人物打量了一圈。旁人他都认识,唯有坐在一侧的顾轻幼是陌生的。不过从追蝶的信里,他业已知晓,正是这一位姑娘让自家弟弟动了心思,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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