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堂堂渭北候,难道会跟你一个小女子开玩笑吗?”苏埠的脸上带了些薄怒,细密的胡须轻轻抖动。
但魏元泽却飞速瞪了他一眼,这让苏埠不由得一惊。他迅速地意识到,渭北候对这位姑娘是真的开始感兴趣了。或许,这位姑娘真的能成为未来得宠的渭北候夫人。他不敢再冒犯,赶紧勒紧马绳,向后退了几步。
“若我说的是真的呢?你怕不怕?”魏元泽扯了扯衣襟上的狐皮,面露笑意。
顾轻幼一笑,鬓角的几颗粉蓝宝石闪着辉光,粉嫩的唇珠轻轻流转。“要怕也是咱们一起怕。对我来说,你是陌生人。可对你来说,我也是啊。”
“我是一地之主,连皇帝都不怕,会怕你?”魏元泽觉得有几分好笑。
“怕与不怕,与身份地位是没什么关系的。”顾轻幼悠然而笑,如沁柔江水的双眸里闪过几丝黠然。“圣人怕失道,病人多怕死,这世间的人只要活着,就没有不怕的。”
“那你怕什么?”魏元泽追问。
被这样一问,顾轻幼猛然想起那日被小叔叔送走时的一阵窒息感,她心中不由得一慌,猛然想起义父当初说这句话时,后头还有半句。
圣人怕失道,病人多怕死,爱人怕失去。
爱人怕失去。
……
“渭北有一种鸟。”魏元泽被那宝石晃得心神荡漾,一时没注意到顾轻幼的神情,索性继续说道:“即便被人捉进笼子里,即便折了一条翅膀,她也永远不会停止歌唱。顾姑娘,你就好像这种鸟。你是一个能让自己快活,也能让别人快活的人。”
“渭北候动心了。”柏世明远远听着,唇畔不由得泛起得意的微笑。然而这话落在李氏的耳中却十分刺心。“就这三言两语,就动心了?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柏世明笑道:“渭北候眼高于顶,素来瞧不起大誉的一草一木。如今他能将顾姑娘比作渭北的鸟,可见他已经高看顾姑娘一眼了。”
“这么说,顾姑娘即便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了。”李氏咬咬唇。
“应该不会吧。我也觉得,这位顾姑娘不是一般人。她的心性之好,是很多朝臣都比不上的。”柏世明没有注意到李氏的失落,继续说道。
“呵,她还真是有福的。”李氏嗤笑一声。
“她有不有福都不要紧,只要能让李太傅难过就成了。渭北候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提出的三个条件之中只有这一条与李太傅有关,可见这一条一定能让李太傅摔跟头。今日你我可真是成全了渭北候。明日朝堂上,看来李太傅的脸色会很好看呢。”柏世明难掩得意,黑紫色的衣袂从柱子后头悠悠飘起来。
而李氏此刻却依然沉浸在深深的嫉妒里。渭北候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姿容却十分高大英俊。而且那毕竟是一地之主,若顾轻幼真的得了他的青眼,那嫁过去也是不会受委屈的。她再次咬紧了嘴唇,一脸失望。
“好了,再耽搁下去,只怕这条街都要被人堵满了。顾姑娘,既然你什么都不怕,就随我走一趟吧。”魏元泽说道。想了想,他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苏埠惊了再惊。他知道,渭北候虽然心思重,但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既然答应与顾姑娘说说话,那就不会有多余的过分举动。也就是说,色心已去。
一个去了色心的男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对她的尊重和喜欢已经大过了占有她的欲望。
柏世明的脸上露出大功告成的神情,不由得心头狂喜,正要拉着垂头丧气的李氏离开,却听街上一阵骏马嘶鸣。紧接着,一道熟悉而清冽的声音划破喧闹。
“别动她。”
短短的三个字,却给人以山峦般的压力。
瞧见李绵澈的身影,魏元泽毫不意外更不惊慌,反而脸上多了些兴致盎然。“怎么,李太傅舍不得了?”
李绵澈没应声,目光却淡淡滑过顾轻幼的面庞。见她安然无恙,一丝明显的松弛感从他的眼眸中闪过,随即却又凝练成冰霜般的目光,锁定了对面的渭北候。
“好啊,左右我也等得不耐烦了,今日不妨请李太傅给我一句准话吧。”渭北候啊呀一声喊,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后,拿马鞭指了指轿辇内的顾轻幼道:“我乃渭北候魏元泽。今日在此布告太傅李绵澈。若要渭北与大骊退兵,以下两件事你只需答允一件即可。要么,你大誉每年赐我渭北粮米万担,金银万两,牛羊五千。要么,你将此女嫁给我为正妻。李太傅,如何,你选吧。”
此言一出,早已退到茶园二楼的柏世明不由得长笑半晌,而在场百姓无不议论纷纷。
“这位顾姑娘是谁啊?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人物,怎么渭北候想要娶她呢?”
“她是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要紧的是她能代替每年的粮米万担和金银万两啊。”“不错,我可不想打仗。”
“李太傅有什么可犹豫的,嫁一个姑娘能解决的事,多省心啊。”“就是,这渭北候也是被美色迷花了眼吧,为了一个女人,还能舍弃这么多的金银。”
“你懂什么,这说明这姑娘是真好看。”“好看是好看,但是也没那么好看。我来得早我瞧见了,长得的确清丽,但称不上绝世佳人。”
“那就是渭北候人家喜欢,英雄只为美人笑嘛。”
“这粮米万担和金银万两听上去不多,可一定是会摊到咱们的头上的。所以啊,李太傅要是真的心怀百姓,就应该把这姑娘送给渭北候。”
“谁知道渭北候的胃口会有多大?今日想要一个顾姑娘,明日再想要张姑娘李姑娘呢?我看我们还是要打,打到他心悦诚服,打到收复渭北为止。”
“还打?锦平之乱,越江之乱,你还嫌不够?”
“是啊,别再打了,渭北候的条件也不够分,答应了就行了。”
“对,把这位顾姑娘嫁出去!”
“送嫁吧!”“送嫁!”“只能送嫁!”
百姓的议论渐渐变成了高呼。
“我看你怎么办。”柏世明想起当初李绵澈在膳厅当着这位顾姑娘的面羞辱自己的场景,心中一片畅快。他又兴致勃勃地拽着李氏道:“李太傅如今失了君心又失了民心,往后的日子看来不好过。呵,终有一日,我会站在他的身前,让他跪地求饶。”
李氏却还惦记着顾轻幼,此刻不由得拉着丈夫的衣袖道:“夫君,能不能让姓顾的受些罪,让她去了渭北也不好过?”
“这还不简单。到时候我跟陛下谏言,就说顾姑娘人单力孤,不如再请陛下赐些美人于渭北候。这样一则有利于两地和睦,二则嘛,这渭北候瞧着也是位好色的,到时候他自然会冷落顾姑娘。”
“这样好。大人真聪明。”李氏总算觉得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
“这可怎么办?”晓夏慌慌张张地坐在轿子里,不住地观察着顾轻幼的神色。素玉好看的眉毛紧紧拧巴着,手中的帕子也要搅烂了。
唯有顾轻幼,她正托腮望着侧窗珠帘外李绵澈挺括清逸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片安然。
拎着马鞭的手轻轻一抬,百姓们的喊声立刻停下来。喊归喊,他们心底如今还是认可李太傅的。毕竟这些年若没有李太傅,他们也过不上这样好的日子。
“把二楼的人也叫下来吧。既然是朝政,总要有朝中的人来做个见证。”李绵澈翻身下马,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并不把眼前的魏元泽放在眼里。
魏元泽闻言挑挑粗重的眉毛,倒是也不急,呵退了即将上前质问的苏埠,同样翻身下马,立于人前笑道:“有人做个见证也好。”
稳稳坐在二楼的柏世明顿觉浑身一冷,与李氏对视了一眼后,慌忙就要往外走。可晚淮身姿何等潇洒,不等他奔走两步,已然拔剑拦在他身前。
“柏大人往何处去?”晚淮皮笑肉不笑,一身隐有光泽的黑衣,衬得整个人阴郁冷蛮。
“自,自是要给太傅大人做个见证。”柏世明下意识地觉得畏惧,可转念又想想,今日的场合,李绵澈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更何况自己如今是高大学士的人,他奈何不了自己的。于是,他收拾起一些信心,抻了抻衣襟,便随着晚淮下了楼。
李氏本以为此事与自己无干,不曾想柏世明走在前头,晚淮竟冲着自己挥了挥剑。她立刻明白过来,赶紧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
下头,李绵澈与魏元泽对侧而立,如一道绝佳的风景。一个是年近四十却依然威猛野性的男子,一个是二十余岁却姿容绝佳的冷傲谪仙。
百姓当中的一些少女早已为之倾倒,一双眼怎么也忍不住往李绵澈身上看。
柏世明和李氏被晚淮一把推入人群,二人又如何面对得了眼前这两位的角逐,下意识便腿一软,双双跪在了前头。
“多此一举做什么。李太傅,你是觉得不够丢人吗?”苏埠在旁忍不住调笑道。“还是说,您觉得自己还有法子扭转乾坤?”
这句话里有七分不屑,可剩下的三分却是试探。苏埠不比魏元泽自信,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魏元泽冷漠一笑,随手从路边扯过一把大椅坐下来,神色倨傲道:“我知道你不服输。可你输给本候,也不算委屈。”
“我仿佛没输过。”李绵澈微哂,鲜明的棱角迎着日光,面庞耀眼而夺目。
“连亵裤都被人瞧得一清二楚了,还说没输。这李太傅,还真是嘴硬啊,哈哈哈。”苏埠举着食指点了点李绵澈,又拍着大腿笑起来。四周围着的护卫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魏元泽似乎闻到马车内一阵幽香,他用力嗅了嗅,神色变得舒泰不少。“这位顾姑娘的确是不同凡响。李太傅,你放心便是,她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我自然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何况渭北候夫人之位,也不委屈这姑娘。”苏埠补道。
众人都瞧不出李绵澈神色有什么异样,唯有晚淮觉得不对。他隐隐觉察到,今日之事,只怕不会轻易了结。至少,是要有几条人命交待在这的。
“你的两个条件,我一个都不会答应。”李绵澈悠然说着,目光滑过马车侧窗的珠帘,隐隐能瞧见她的面庞,他顿时一阵后怕。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晚来片刻,到底会面临什么。
“你疯了?李绵澈,以如今大誉的兵力,你难道想跟我斗个鱼死网破?”魏元泽虎目圆瞪,其实并不相信李绵澈有这样的魄力。
“对付你渭北,还用不上什么兵力。”李绵澈轻轻晃动手腕,粗壮的胳膊显出完美的线条,立刻引起周围少女的阵阵惊呼。
“狂妄自大!”魏元泽坐不住,举着粗糙的马鞭指着李绵澈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也只是虚有其表。李绵澈,你是看不清形势,还是被我渭北吓得傻了?你那驿道工事图早已被我识破,你还有什么伎俩!”
“是吗?”李绵澈一双墨瞳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元泽。
魏元泽忽然觉得心中一虚,“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李绵澈笑了,笑得如春风抚过江水,足以让所有人心神荡漾。“只是我这个人,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
这句话让魏元泽觉察到莫名的威胁。他暗暗念叨了几遍,忽然醍醐灌顶般惊呼道;“那驿道工事图!”
“不错!”李绵澈的笑容很快融尽,转为淡淡的不屑道:“那驿道工事图上所有标注为壕沟的位置实际上都是实地。而标注为实土的位置内里才是壕沟。这些壕沟共分五十八处,每一处都是不同的兵士完成,而且个个都是我手下的暗卫,谁都不会泄露半点秘密。至于你暗中所修的小路嘛,其实对于那些壕沟没有任何影响,也只是让原本就能走的地方又多了两条多余的路而已。”
胡茬太多,总算能掩住魏元泽脸色的几分惨白。可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显然是十分惊惧。“这么说……”
“不错。想必你的兵士这两日就会传消息过来了,五十八处壕沟坍塌,三分之一渭北百姓被困宇州。更可怕的是,今年的渭北没有种下一粒粮食,壕沟一断,你们就只能吃陈粮了。不过还好,三分之二的百姓与兵士们一道分那些陈粮,大约,大约也能撑到入冬吧。”
“你……”魏元泽觉得心中一阵抽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却又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苏埠赶紧撑在他的身后,可他到底身体笨重,瘦小的苏埠哪里撑得住,二人双双向后一倒,幸好被那三十名护卫团团接住。
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魏元泽死命地咬着自己的牙关,半晌才说出话来道;“怎么可能!那是长公主从皇帝那取来的图,怎么可能有假。”
“我说了,我不信任任何人。”李绵澈摊手而笑,往日阴冷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坦率。
“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连皇帝都敢欺骗!”
“我与皇帝也说过,不要信任任何人。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李绵澈双手抱肩,目光忽然滑过地上的柏世明。此刻,他的脸色更是好看,一双眼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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