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以后,你便是下一任的天枢君,是昆吾仙境的主人。”
掌门取来一把剑,递给他。
“把你手里那把丢掉吧,此后,这把一念剑便是你的佩剑。”
小男孩冷若琉璃的眼眸转了转,落在那银白如雪的剑上。
“天枢君,需要做什么?”
身后的长老们七嘴八舌:
“当然是壮大昆吾,成为修界第一宗!”
“杀退那些欺我昆吾之人,让那些宗门将侵占的洞天福地双手归还于我昆吾!”
“飞升成仙,扬我昆吾威名!”
掌门却笑了笑,道:
“天枢君,只是一个称呼,昆吾仙境主人的称呼,而你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小男孩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一念剑。
“一念,昆吾兴盛,一念,昆吾衰亡,兴盛还是衰亡,这是你一生要思索的事。”
“不需要思索。”
他抬起头,眼中已有几分未来的道君模样。
“我会带领昆吾仙境,成为修界第一宗门。”
昭昭看着眼前情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是天枢道君的记忆,是本该困住他的东西。
但她为何会看见天枢道君的过往,难道他现在也在这里?在同一颗柳树之中?
昭昭想找出去的办法,但她在这其中只是虚幻的影子,无法以意志来左右眼前幻梦的走向。
记忆在不断向前。
天枢道君活了千年,昭昭知道,如果无人来救她,她大约要在其中待很久,但至少在记忆走到最终之前,她暂无性命之忧。
昭昭干脆坐了下来,当做看话本般观赏师岚烟心目中辉煌无比的天枢道君。
然而,昭昭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如果是个话本,那一定是个相当枯燥的、且毫无卖相的话本。
――他的生命里,除了练剑,似乎再没有第二件事。
从剑修最初的朝闻道境界,到开始初露锋芒的太初道,再到横扫修界大宗掌门的妙本道,最后境界至玄同道时,天枢道君在修界已再无敌手。
而在千年的记忆中,除了每一次修为的突破,其余红尘中事,于他而言都如浮光掠影,水过无痕。
昭昭就这样围观了他刻苦修炼的一千年。
因为太过无聊,她甚至还幻化了一根树枝,模仿着他的一招一式。
有时独自练剑时,他还会自言自语。
“速度太快,失了准头,下次不可再犯。”
昭昭学得手忙脚乱,连速度也没有,更别提准头。
但多学几遍,他进一丈,她不贪心,只进一寸,竟也学到了几分皮毛。
得好好将他的剑招记住,日后若能活着回到云麓仙府,便可为曜灵开蒙,不至于耽误她的道途。
离恨天四季更迭,冬去春来,夏去秋至。
一年又一年。
终于,昭昭见到了她熟悉的场景。
与鬼界血战百日,斩杀鬼蜮尊主,在交界处划线树碑,千年内不得来犯。
天枢道君孤身入鬼蜮拿到新任尊主签下的降书,已是强弩之末,他算到自己大劫将至,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遣乌鸦将降书送回昆吾。
而后,在一场仿佛天神降下的雷雨中,他的记忆被清空,修为被收回。
仿佛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人世间。
最后,倒在了云梦泽的大雪之中。
细雪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声响,天寒地冻,呵气成雾,和之前那些浮光掠影中的过往不同,这里清晰真实得几乎让昭昭有些恍惚。
并且。
她低下头,抬手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熟悉的冬装。
她有了实体,不再是这场幻梦的旁观者了。
“小姐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昭昭抬眸望去。
银装素裹的天地中,一个身影倒在雪地里,鲜血涔涔浸入雪堆,艳如梅花。
撑着伞的昭昭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雪地里,原本该昏迷不醒的青年指尖动了动。
是刚刚从昭昭的幻梦里跨越而来的天枢道君。
幻梦中的痛觉清晰无比,他用尽全力,只能转了转眼珠,望向不远处那株梅树下,撑伞而立的碧衣少女。
冰天雪地中,她像是唯一的春景。
“好像是有什么人。”
昭昭对上那双冷若琉璃的眼眸,很轻地说了一句。
“不过,还是不要随便捡路上的男人,阿楹,我们回家吧。”
昭昭摸了摸自己魂魄上的血窟窿。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救他了。
第18章 错救(第一更)
在雪地中漫无目的行走的昭昭停下了脚步。
大约是背离了原本记忆中的发展, 行到此处,跟在她身边的侍女阿楹如烟雾般消失无踪。
入目处只剩下漫天风雪飘摇。
像是要将这个世界掩埋。
昭昭在一株梅树下坐了下来,幻梦是虚假的, 但冷却是真的, 她抱膝团成小小一团,等待着天枢道君破除他自己的心结,打碎这个幻梦。
刚才与雪地中的谢兰殊对视一眼,昭昭就知道,这不是她的心结。
而是谢兰殊――也就是天枢道君的心结。
既是他心有不甘之处,她便插不上手,所能做的, 最多也就是像现在这样,离他远远的。
……说不定这里之所以成为他的心结, 就是因为她当年在这里将他捡了回去,让他在记忆全失的情况下成婚,坏了他的道途。
想到这里, 昭昭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诶……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
方才她陷入幻梦中, 见到的是幼年时与父母在除夕夜一起包饺子的画面,父亲和母亲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脸颊的面粉, 衣袖间的馨香,处处几可乱真。
这幻梦投射的尽是人心脆弱之处。
需得是怎样的千锤百炼, 才可以像师岚烟说的那样, 干脆利落地勘破幻梦, 守住道心?
不知师岚烟此刻有没有顺利走出幻梦, 她虽然修为高, 但脾气实在不算稳定, 昭昭有点担心她那番话多少有些逞强。
想到师岚烟,昭昭忽然醒悟。
……是师岚烟的乌鸢唤他来的,他是来救师岚烟的。
心底某个隐秘之地,刚萌生出的一点点微妙的情绪,骤然被一盆冷水浇灭。
也对。
如此以身犯险,若不是为了青梅竹马的师岚烟,又能是为了谁?
就是似乎运气不好,没找到师岚烟,反倒找到她这个一心想要杀了他的人,此刻他大约也在后悔吧。
昭昭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好想回云麓仙府。
也不知道明决道人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想回去睡一个饱饱的觉,醒来时曜灵和容与会在院子里爬树,离风会敲她窗户,催她什么时候开饭。
或许天枢道君说得也没错,血雨腥风的修界并不是个适合她的地方……
情绪像是被粘稠黑暗的东西裹挟。
意识被拖拽着一点点下滑,并不痛苦,反而有种只要放纵自己,就能去往一个平和之地的感觉。
“小姑娘,别被招魂柳所惑。”
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响彻灵台,昭昭骤然睁大双目。
是谁?
谁在说话?
-
少女的脚步声早已消逝在风雪之中,四周除了风声呼啸,偶有一声雪压断松枝的脆响,积雪砸在地上,沉闷的一声。
人间风雪漫天。
浑身血污的青年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幻梦与现实中的走向不再相同,令他的思绪也清明了许多。
修界这些迷惑人心的术法都逃不过一个原理,只要他不与幻梦共情,不做出同样的选择,便不会身陷幻梦,不可自拔。
并未被招魂柳抽走的灵力逐渐回笼,天枢道君强撑着这具破烂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可还没跨出一步,就因这身体实在受伤过重,而踉跄栽倒在雪地中。
好重。
四肢酸软,浑身重得如灌了铅。
天枢道君的脑中忽而生出疑问。
当年她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是如何将自己带回谢家的?
他于雪中抬头,望着向山下而去的那条山路。
那时他处在昏迷中,但也能想到,她与侍女两人想要带一个受了重伤、搭不上一丝力气的成年男子回家,在这场大雪中该是何等艰难。
而现在,她不会再来带他回家了。
其实就算谢檀昭朝他走来,他也会阻止对方,因为他知道,想要从幻梦中挣脱,谢檀昭就是他最大的阻碍。
可是。
当她真的走得头也不回时,满身血污的他躺在雪地之中,却仿佛被一根根细密的丝线缠绕住了心脏,丝线越收越紧,几乎盖过身体上的一切痛楚。
他想,这又是谢兰殊的回忆在作祟。
这便是尘缘未断的下场。
这些早该扫除一空的过往,如不彻底清除,就会像这样,如附骨之疽般蚕食他的道心,就连招魂柳这样的东西都能动摇他的心智。
身为昆吾仙境之主,修界的道君,他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天枢道君重新站了起来。
随着他心念愈坚,他周身萦绕的灵力也越来越充盈,当剑心压过招魂柳的力量时,眼前的雪景寸寸瓦解,一草一木皆如齑粉散去。
幻梦已破……吗?
天枢道君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本该召唤出一念剑的手,此刻握住的却是一只笔。
抬起头,眼前风雪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安详的内室,熏炉中燃着淡淡香气,盆中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一叠洁白如雪的宣纸。
不知为何,他冥冥中有种感觉,这一幕幻梦的关键,是要他写下什么。
――道君,汝唤何名?
又是招魂柳的声音。
天枢道君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意识清明,他既然不再动摇,招魂柳的力量便会逐渐耗空,这一幕说不定就是它最后能维持的幻梦了。
师岚烟还未寻到踪迹,招魂柳的大火也不知有没有扑灭。
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去救,不可再在此等无聊的幻梦中耽误时间。
他抬眸,对虚空之中的某一个点道:
“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了?”
招魂柳沉默了一会儿,盆中炭火接连炸开噼啪几声。
――手段不多,够用即可,只要你能回答出我的问题,便可安然无恙的离开此地。
――再问一次,道君,汝唤何名?
招魂柳招人魂魄,窥探人心,天枢道君不知道它窥探出了什么,竟会想出如此诡异的方式来困住他。
但他到底还是提笔蘸墨,在宣纸上书:
【天枢道君】
四个字浓墨饱蘸,如行云流水。
炭盆静静燃烧,熏炉中的烟雾在室内幽幽弥散。
――道君,汝唤何名?
这一遍,招魂柳的声音更愉悦了几分。
天枢道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幻梦的构筑似乎变得更加稳定,这说明招魂柳的力量增强了。
他垂眸看着宣纸上的这四个字。
挪开最上方的一张纸,他提笔迟疑一瞬,又写下三个字:
【钟离壬】
这其实不算什么名字。
他出身钟离氏,但败落千年的钟离氏早已成了各家宗门收养的孤儿,他们像血统高贵的宠物被买回去,只待稍稍长大后,根据品相天赋决定是否继续培养。
他作为那一辈钟离氏的孩子,在被昆吾买回去时,按照天干地支,随意排了一个“壬”,作为他的代号。
直到后来,他执掌修界权柄,重修钟离氏宗庙,才再无被这样命名的钟离氏后裔。
招魂柳想要让他写下的,是这个名字吗?
阴恻恻的轻笑声打断了他的出神。
窗外原本模糊不清的远方景色,越发清晰起来,招魂柳的力量从被他压制,到如今,已隐隐有了压过他的势头。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招魂柳所窥探到的是什么了。
幻梦虽为招魂柳构筑,但决定其内容的,却是本人最大的心结。
他的心中也很清楚,招魂柳想要他写下的,是什么样的名字。
他的心结,竟无关剑心,无关昆吾,无关钟离氏。
而是那个以他的自尊与道心,绝不肯承认、绝不可直面的――那个名字。
招魂柳不是让他简简单单写出自己的姓名,而是在逼迫他承认。
承认他内心深处,所认可的、向往的、想要成为的自己,究竟是谁。
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无声无息的洇开。
-
昭昭至今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痛好痛好痛――”
“要被扯断了,扯断了――”
“钟离氏的孩子在干什么?要被搅碎了,好痛啊――”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这些混乱的惨叫声、呻.吟声层层叠叠的回荡。
这些声音像是从最深的炼狱中溢出的哀鸣,若非刚才有一道稍微正常些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唤醒,昭昭几乎都要以为这些是什么邪魔了。
可她此刻是在天枢道君的幻梦中,哪里来的邪魔呢?
昭昭试探着问:
“你们……到底是谁?”
混乱嘈杂的哀鸣声静了一瞬。
“她问我们是谁?”
“是谁呢?是谁呢?”
“钟离氏的孩子也问过,在他几岁来着?”
哀鸣声齐声答“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简直就像是一群神神叨叨的疯子。
但昭昭捕捉到他们话语里提及的“钟离氏的孩子”。
她第一次听见钟离氏这个姓氏,还是在师岚烟跟她解释东华珠的来历时,所以他们口中的钟离氏的孩子,指的应该就是天枢道君。
这些游魂般的存在,从小就寄居在他的意识中吗?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你得行动起来。”
又是那一道唤醒她神智的声音,昭昭立刻追问: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声音却不作答,只说:
“招魂林被赤金灵火点燃,再不离开招魂柳,你和他就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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