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嗅到了熟悉的佛手柑混着降真香的气息,昭昭几乎瞬间红了眼圈,她拥被而起,看向纸门外那道身影――
“兰殊……”
余下的话却忽然堵在了喉咙里。
绝壁悬崖边,银发如霜的白衣青年独自坐在棋盘前,从宽袖中伸出的手戴着半指手套,执着白棋迟迟未落。
他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棋盘,半分也未分给以命相搏的少女。
思忖良久,棋子终于落下,青年这才抬起头来。
“凡人的性命如风中烛火,稍不留心就会被吹灭,谢姑娘,你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那双漆眸似倒映着山川湖海,倘徊欢间也透出一种游离于世的圣洁神性,被他注视时,仿佛观音悯世,玉像垂目,让人恍惚置身于浩瀚琼宇,见之忘俗。
但他越是温声细语,便越显出一种非人的残酷无情。
昭昭呆愣愣地问:“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潭中,昭昭看到他神色似泛起几分涟漪,眉目间漾开极浅淡的笑意。
她的心也随之被牵动,忍不出生出几分希冀。
“我并没有失忆,当然记得你,谢姑娘。”
像是一脚踩空,整个心都坠入了未知的深渊,昭昭呆愣愣地看着他,完整的句子在脑海中异化成无法理解的字眼。
……既然什么都记得,为什么还会叫她谢姑娘?
……为什么用那种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着她?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
“我不告而别,就是想彻底断绝我们之间的孽缘,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执著……谢姑娘,你不是蠢人,我留的书信,摇光君替我转达的那些话,你是能听懂的,为何还要执意来见?”
喉咙里像是塞了棉花,昭昭堵得快要无法呼吸。
原来他们做了两年的恩爱夫妻,在他眼中,不过只是一场孽缘。
她哽咽着,有些窘迫地答:
“我只是……不甘心。”
天枢道君静静看着她眼泪大颗砸在冷冰冰的地面,指尖不知为何而动了动。
他忽而想起,从前只要她掉一滴眼泪,那个作为谢兰殊的他便会失了章法,他不太会安慰人,于是便只好将她小心翼翼揽入怀中,替她拭泪,吻她湿漉漉的眉眼。
两年的记忆被上千年的岁月冲淡,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真是一场荒唐大梦啊。
他拢起指尖,恍若一切如常,不紧不慢道:
“服下那颗长生丹,你会拥有比常人更加漫长的岁月,你可以去看瀛洲玉雨,去赏荷采莲,看红枫红了一遍又一遍,这天下的美味珍馐,你尽可以尝遍。”
“蜉蝣方有不甘,在时间面前,你的任何不甘都会被抚平。”
他的嗓音温柔得像冬日细雪簌簌落在伞面。
昭昭却觉得自己被一把刀剜开胸膛,温柔地一刀刀割下血肉。
“我不要!”
她猛地起身,用力地眨了眨水雾弥漫的眼。
“是你答应要和我去四方游历,是你说要亲手给我绣鞋,是你一遍一遍写我的名字要牢牢记住我,我问你愿不愿意一辈子同我在一起,你明明……”
他端坐在那里,看着她为他泣不成声,眸光仍是那样的温和平静。
却也无动于衷。
“抱歉。”过了许久,他柔声道,“谢兰殊给的承诺,我无法完成。”
昭昭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
“可是……你什么都记得,你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她的口吻天真,是真真切切地在疑惑这个问题。
天枢道君微微笑着,像在开解一个无知孩童:
“我出生至今,已有千岁,谢兰殊的两年于我而言,便等同于将一滴水放入大海中,即便没有消失,你还能寻到这一滴水的踪迹吗?”
昭昭从没想过,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可以令她如坠无间地狱。
“我明白了。”
昭昭扯动唇角,眼中有泪。
她的夫君不会回来了,而他对她,现在,未来,都不会再有任何情意。
“……那我想要与你一起度过的后半生,分享给其他人,也没关系吗?”
离恨天外,山风急促。
他忽觉自己的心脏在某一瞬似乎被人紧攥。
仿佛身体里,属于谢兰殊的那部分血肉发出的某种悲鸣。
可惜那份情绪被千年的岁月过滤,还能感知到的,只剩下一点余温,如一片落在掌心的雪花,触手即融。
他听见自己温声答:
“当然。”
在这一瞬,昭昭恍惚听到了冰碴一层层将整颗炽热心脏封冻的声音。
她想。
无论谢兰殊未来会死得何等惨烈,她都不可能把自己做的梦透露给他一丝一毫了。
作者有话说:
未来的谢兰殊:当然……不可以(发疯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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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不能修仙
这个时候,昭昭的眼泪奇迹般地止住了。
好像终于明白,那个会替她拭泪,要记住她一辈子的夫君已经不见了,就算哭瞎了眼,也不会再有人心疼。
她擦了擦脸,思绪仍是混乱的,但她仍状似平静地点头称好。
对方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再哭哭啼啼求他,那该多难看,她不想让谢兰殊最后记得的是自己纠缠不清的嘴脸。
“那,长生丹算你给的和离补偿吗?”
天枢道君答:“你可以认为是。”
“既然是补偿,能不能换点别的?”
昭昭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洒脱一点,哪怕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强撑,她也不要再表现得那么余情未了。
“唔……换成黄金怎么样?稀世珠宝也可以,比起活得久一点,我更想体验一下富可敌国的感觉。”
他定定瞧着她,似乎有些看不透她此刻想法。
“可以。”
“不不不。”
昭昭想了想,又改了主意。
“可以换成做官吗?他们说你是修界道主,执掌四海,那让我在人间当一个女官也很简单吧?”
这其实已经算得上一个无礼的要求,但天枢道君还是耐心道:
“可以。”
昭昭有些狐疑:“真的可以吗?”
他笑意如清风明月,温柔到了极致:
“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这般无有不应的模样,似乎又与谢兰殊的神情重合起来。
昭昭竟忍不住生出些许恨意,恨他既然无情,为何又偏偏做出这副让人恍惚的多情模样。
她忍不住赌气刁难。
“那要是我说我要当女皇呢?”
他唇畔的笑意愈发深了,捻起一颗棋子,随口道:
“当女皇要为国事鞠躬尽瘁,日日不得休,你那么爱赖床,怎么起得来?”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又因这句话而泛起波澜。
“……别用谢兰殊的语气同我说话。”她冷下脸,眼圈泛红固执道,“你不是他,以后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天枢道君只是望着她,并不做声。
那样淡然温和的眼神仿佛在说――
他们之间,何来的以后呢。
水光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昭昭心想,她还是没有他心狠,差点又要不争气地哭了。
隔了好一会儿,剧烈起伏的心情才回归正常。
她闷闷道:
“刚才那些要求都只是玩笑之语,我不要金银,也不要当什么女皇,你只要给我一些基础的丹药法器就好,我不要长生丹,我想自己修仙。”
长生丹是专门给没有天赋的凡人,让他们不用苦修便可容颜长驻、延年益寿的秘宝。
论起价值,其实比起修炼所用的丹药还要贵重。
但天枢道君听完昭昭的要求,却微笑着断然拒绝:
“不行。”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昭昭瞪大了眼。
从他口中吐露出的字眼轻柔又冷酷,与方才无有不应地温柔模样仿佛两个极端。
他一字一顿,给昭昭的修仙之路判了死刑。
“谢姑娘,你不能修仙。”
好一会儿,昭昭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为什么啊……”
那双冰霜般美丽的眼眸倒映着少女的惶然神色,似能洞悉世间万物。
“你说你想要修仙,所求之道为何?”
昭昭顿时失语。
天枢道君柔声细语,步步紧逼。
“修界虽大,却免不了有相见的机会,谢姑娘扪心自问,能真的做到断情绝爱,与我相见不相识?”
“我……”
“修界皆知我在凡间有一妻子,你若留在修界,迟早会有人得知你的身份,届时人人都会将你我联系在一起,你真能以平常心应对这些流言蜚语?”
每一句都像是一把刀子戳进心窝。
昭昭无法反驳,却仍不甘心。
“……我不会留在昆吾,我知道修界很大,门派林立,我去其他的小宗门,去你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也不可以吗?”
他温声答:“不可以。”
“你就这么……避我如蛇蝎?”
日光落在青年的身上,如千年不化的霜雪,他看着泫然欲泣的昭昭,缓缓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
天地变色。
山川,云雾,晨晖朝霞,三十三宫离恨天,全都静止在这一刹那。
身为凡人的昭昭何曾见过这样的力量,称之为神迹也不为过。
下一刻,仙人拂袖,时间又肉眼可见的翻涌起来。
在这沧海桑田中,昭昭看到人与人之间忽而生出一根根交错的红线,红线缠绕,断裂,重新聚合,人间一片绯色。
昭昭此刻才知人间为何叫做红尘。
“红线即为人与人之间的‘缘’,”长身玉立的道君缓声解释,“亲情是缘,友情是缘,情爱亦是缘。”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昭昭低下头,看到自己心口生出一根红线,仿佛一根血线,与天枢道君的心口紧紧相连。
“若你与我素昧平生,你不会来昆吾,更不会想修仙。”
覆着漆黑皮质手套的两根手指挑起红线,天枢道君低垂眼眸,嗓音轻若拂雪。
“非我避之不及,而是你只有回到人间,才能拨乱反正,斩断这份因果。”
“同样,此后千年万载,无论人间界有何等机缘,我也不会踏入人间界一步,扰了谢姑娘的清净。”
昭昭默然垂眸,她伸出手指,试图触碰那根红线,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她轻声问:
“若我……执意要修这个仙呢?”
下一秒,红线如琴弦绷断,周遭景物顷刻轰然碎裂。
昭昭这才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天枢道君随手捏的一个幻境。
而幻境碎裂的刹那,她听见那睥睨众生的道君温声道――
“若你执意如此,无论你花费了多少年的心血,修炼到何等境界。”
“我都会亲自,废了你的修为。”
-
昆吾仙境,第三十三宫外。
“――师尊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离恨天,还请仙子止步。”
天枢道君门下的两名弟子执剑,拦住了师岚烟的去路。
师岚烟早猜到会被拦下,皮笑肉不笑道:
“道君久久未至,我只是代表北辰儒门来询问天枢道君何时才赴宴,大家都还在登仙台等着向道君道贺呢。”
大师姐慕灵肃然答:“师尊有言,登仙台筵席大摆三日,诸君可自便。”
大师兄宗斐接着道:“北辰儒门的道贺我会转达给师尊,仙子请回吧。”
见两人如此油盐不进,师岚烟变了脸色。
“少在这里跟我打官腔,宗斐我问你,你们师尊是不是在人间失忆时与一凡女成了婚?那凡女是不是找上门来了?”
修界之中,恋慕天枢道君的人如过江之鲫。
但在这些恋慕者里面,身为北辰儒门掌门之女的师岚烟绝对算是其中翘楚。
她与天枢道君自幼相识,有青梅竹马之谊,从小她就知道天枢道君天赋冠绝修真界,是世间最有可能踏破虚空之人,绝不能谈情说爱。
却没想到,她暗恋千年不敢染指的天上仙,不过是失忆两年,就被一个无名凡女拐了去当夫君。
若输给修界其他女子,她尚且可以理解,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凡女竟能与天枢道君结为连理,这叫她如何能忍?
“此事乃我昆吾仙境的自家事,仙子还是莫要打听了。”
“我偏要打听,你们能奈我何!”
师岚烟懒得与他们废话,提裙就要往里面冲,没想到就在此时,离恨天的宫门打开了。
失魂落魄的昭昭从里面如游魂而出。
“你就是那个――”
本想问她是不是天枢的凡人妻子,可“妻子”这个词只是从脑海中掠过,就让师岚烟酸得整颗心都皱皱巴巴,根本说不出口。
事实上,她也不需要说出口。
情敌之间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应,昭昭只是抬眸瞧了她一眼,就从她眼中看到了和云梦泽那些暗恋谢兰殊的女子别无二致的眼神。
“我是。”她木然回答,“你有何事?”
经历了如此的大起大落,昭昭能强打精神与人正常对话已是不易,实在不能指望她给师岚烟一个好脸色。
但这副丧眉耷眼的模样落在师岚烟眼中,毫无疑问是一种挑衅。
师岚烟这样的天之骄子,何曾被人甩过脸?
她扯了扯唇角,轻蔑地上下扫视:
“无事,只不过听说道君流落人间时,误惹了一段孽缘,我和道君青梅竹马,相伴千年,情谊甚笃,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此事终究是你一个女孩子比较吃亏,我先替道君道一声抱歉。”
相伴千年,情谊甚笃。
昭昭眸光黯然。
是了,天枢道君活了千年,过去的那些漫长岁月,她从未参与过,他有个青梅竹马多正常啊,不是前任她都该偷着笑。
和她作为夫妻的两载时光,不过是道君千年时光中的短暂一瞥罢了。
“……不用抱歉。”
心中正洋洋自得的师岚烟笑意微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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