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愣在了原地。
暗沉的天色下,盛阳城内四处都是火光,远远看去,在乌黑阴云的压迫下,方方正正的盛阳城中仿佛在燃着地狱之火。
宋宛儿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片刻后,她踉跄着朝着盛阳城的方向跑去。
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西门,城门大开着,守门的宋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从城门向里看去,街道两侧的民宅都起了火,火苗被狂风吹得翻滚。
这里已经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活着的人。
空气中都是焦炭的味道,将宋宛儿的心也灼烧起来,她浑身颤抖着,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恐惧从每个骨缝中冒出来,淹没了她。
被人挟持,她没有怕;独自在荒山中逃亡,她没有怕,
可此刻,她却真的怕了。
她还是太天真,她料到赵奉安会报复父皇,可未想到他会对整个盛阳城下手。
如果这是赵奉安的报复,那么她就是帮凶,不是吗?
宋宛儿扶着城墙门洞的石墙,艰难地一步步走进去。
她本来十分狼狈,一身的血污,衣裙褴褛,可此时走在一片火光狼藉的盛阳街头,竟丝毫不显得突兀。
头顶乌云压得愈发阴沉,仿佛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寒风呼啸吹来,隐隐带来不远处街道上传来的喧乱之声。
宋宛儿麻木着,向那个方向迈步过去。
行至街角,却被一个人突然强拉着,进了旁边一所宅子。
那人是个寻常中年妇人,将宋宛儿拉进屋子,连忙转身关紧房门,压着嗓音低声说:“外面已经乱成这样,姑娘快进来躲躲吧。”
宋宛儿转头看着房中,还有一个小女孩窝在墙角,四五岁模样,睁得圆圆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宋宛儿张了张口,却发觉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她艰难地发声:“发生了什么?”
那个妇人过去将那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哽咽说道:“是赵兵进城了。”
原来那妇人的夫君是盛阳城大营的一名军校,也是林景图曾经的手下。
林景图本来是盛阳军营主管,因受父亲林余牵连被撤了职位,之后军营主管职位便一直悬空。
他夫君曾经十分忧心,说如今朝局动荡,武将频繁更换,对安定不利,尤其要提防赵国。
“为何?”宋宛儿突然开口,“为何要提防赵国?”
“因为长乐公主那个驸马啊,姑娘你不知道吗?那人是赵国人,本来在宋国是质子,却靠着长乐公主平步青云,很多人都担心,果不其然……”
外面突然传来马队奔过的声音,马蹄在青石板上砸出巨大声响。
孩子被吓得一抖,张着嘴就想要哭,立刻被娘亲紧紧捂着嘴,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着:“丫丫别怕,爹爹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孩子小声抽泣着问道:“爹爹在哪里?丫丫怕,他为何要丢下丫丫出去?”
那妇人紧搂着孩子哭泣,说不出话。
她不忍告诉孩子,可宋宛儿当然知道,孩子的爹爹是军士,他还要去保卫盛阳城,只能把自己的女人孩子独自丢在家中。
孩子渐渐安静下来,那妇人低头擦干眼泪,抬起头却发现刚刚立在门口的那个姑娘不见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门前,隔着门缝看到那个姑娘纤细背影正向外走去,满天阴云似乎都压在她肩头,压得她脚步十分沉重,可肩背却挺得笔直。
此时是黎明时分,本该是人们沉浸在梦乡最静谧的时候。
可此时盛阳城街道中到处都是身着黑色盔甲的赵兵,狞笑着用刀劈开一栋栋民宅的大门,蜂拥而入。
哭喊声,嘶吼声,叫骂声交杂,还伴随着骑兵骑着马经过嘈杂的马蹄声,以及摔砸物品的声音,整个盛阳城中当真成了人间炼狱。
宋宛儿选着偏僻小巷,尽量避开赵兵,匆匆向皇宫方向过去。
此时皇宫里亦已成了一片火海,宫墙下护城河面倒影出狰狞影像,水面上还浮着几具早就没了声息的宋国兵士。
宋宛儿立在巷子口的阴影处,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
这时,不远处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大路上出现策马疾驰的两个人。
前面那人,一身玄色衣袍,身姿挺拔舒展,上身压低伏在马背上,右手拿着马鞭用力抽着马匹,似乎极为急切。
这人身影宋宛儿极其熟悉,哪怕只是远远瞥过一眼,她也能认出此人就是赵奉安。
*
赵奉安昨夜一直发狂一般在西山寻找宋宛儿踪迹。
直到后来温铮焦急万分的寻来,他才知道昨夜赵国军队竟然已经攻城。
他并没有如此安排,周子初怎么能擅作主张?
从西山下来一路狂奔回盛阳,赵奉安方知道,周子初擅作主张的不仅是带领赵军攻城,他竟然让赵军屠了城!
这一路上血腥景象,亦染红了赵奉安的双眸,他一路策马狂奔,直奔皇宫。
此时皇宫已经被攻陷,精美宫殿里到处都是奇珍异宝,赵兵各个喜气洋洋,两只手都拿不下那些宝贝。
几个兵士见突然闯进来两个宋国服饰的人,纷纷掏出长刀对准他们,还不待温铮说话,赵奉安已经翻身下马,宛如失控的猛兽一般冲过去,几下便将那几个赵兵放倒在地。
他脚踩着其中一个兵士胸口,弯腰厉声嘶吼着问:“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周子初在哪里?”
有数十个赵国兵士围过来,举刀欲刺,只听温铮大喊一声:“你们放肆,他是赵国公子!”
正这时,有人从宫道那段出现,匆匆过来,高声喊着:“这是干什么?赶快住手!”
正是周子初。
他快步过来,拉开赵国兵士,笑着对赵奉安说:“看看,这算什么事?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赵奉安眼神森寒阴戾,转头看着周子初,问道:“这是你做的?”
“嗯,”周子初语气轻松,似是毫不在意说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待林余押回盛阳,赵军即可开始行动,如今林余已经回来几日了,赵军也早就集结完毕。昨晚一直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了……”
话音未落,赵奉安已经一拳打了过去,大喊:“我一直让你等我消息!谁让你擅自行动?谁让你屠城?”
周子初没有提防,被打得歪过头,向后踉跄几步才站稳,他摸着自己嘴角,渐渐带上邪魅笑意,“赵奉安,你是让我等你消息?还是你已经为了那个小公主,放弃了计划?”
周子初一步步缓缓走了回来,语气狠厉说道:“我是下了屠城令,这是宋国欠我们的!你还记得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你被那个公主迷得神魂颠倒,早就记不清了吧?可我记得,我记得我的小弟弟是怎么被父亲亲手交给宋军,被他们拧断脖颈死去的,我记得我母亲是怎么日日哭泣,最后哭瞎了眼睛!”
“赵奉安,父亲当年用自己的小儿子换来你的命,不是让你在宋国和和美美做驸马的!”
赵奉安无言以对,他低着头,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你这样做,和那些宋兵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周子初顿了顿,一字一句接着说:“宋帝多疑暴虐,他这个皇帝本来就是靠踩着你父母的血得来的。赵国早就该独立,不仅该独立,更应该统治宋国,这是功垂千秋的事情,奉安,你好好想想,这对天下都是好事!我们都是为了你,为了赵国!”
赵奉安喉咙里渐渐发出沉闷笑声,“为了我?”
他抬起头,双目猩红,浑身散发出宛如地狱修罗般气息,举起手中长剑,对准周子初:“好,既然如此,下令,停止屠城。”
效果已经达成,继不继续都无所谓了,周子初耸耸肩,挥手让旁边兵士去传令。
“宋帝呢?”赵奉安又问。
“关起来了。”周子初回答,想了想又说:“他已经猜到是你,我也就把你的身世告诉了他,死也让他死个明白。”
这时,有赵兵匆匆过来,向赵奉安和周子初请示:“宋帝想让赵公子过去一趟。”
赵奉安垂眸片刻,随即吩咐:“带路。”
宋帝被关在日常议事的上书房。
平日赵奉安没少在此和众臣一起和宋帝商谈政事。
他推门的时候,动作略微一顿,但还是推开房门,迈步进去。
宋帝是在如寝时被抓来这里,坐在书桌后面,披散着花白的头发,中衣之外披了件明黄披风,早已没有平日威风模样。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眼神出乎意料地平静。
赵奉安亦如平常一样站在书桌对面,沉默看向宋帝。
二人之间的气场已然调换。
片刻后,宋帝别开眼神,声音苍老:“仔细看看,你和你父亲真是有几分相似。”
赵奉安双手握紧拳,眼神绽出恨意。
宋帝叹了口气,缓慢说道:“当年的事,确实是朕对不起你父亲,其实朕和你父亲,如果没有这些,也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住口!”赵奉安忍无可忍,拔出剑对着宋帝,厉声喝道,“你有什么资格提及我父亲!”
宋帝知道自己落入敌人之手,今日必然没有活路,摇了摇头,自嘲着说:“朕做了那件事,得了这个皇位,也因此这一辈子谁都不信,就连自己儿子都防着几分,唯一全未设防的,便是朕那个小女儿,却未想到竟然将她交到你手上。”
“宛儿她如今在哪里?”宋帝抬头问道。
猛地听到宋宛儿名字,赵奉安只觉得仿佛有人紧握住心脏,他抿紧薄唇,咽下从喉咙深处泛起血腥气。
宋帝做了几十年皇帝,享受了极致的权利富贵,勾心斗角了一辈子,如今走到尽头,却怀念起他早就抛弃的纯良。
所以,天真善良的宛儿成了他最后的寄托。
宋帝握住赵奉安抵着他的剑尖,缓缓起身,凄然说道:“对不起赵家的是朕,宛儿那会儿甚至还没有出生,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你父母的命,朕来偿命。只有一事相求,请你放过朕的家人,尤其是宛儿,她对你全心全意,你别为难她。”
宋帝探究盯着赵奉安的双眼,发现提及宛儿时,赵奉安眼中亦泛起不可自抑的痛楚,他欣慰地笑了笑,握着剑尖向前猛地一冲,犀利剑锋立刻穿过了他的喉咙。
*
在皇宫西门外,宋宛儿默然伫立,目送着赵奉安疾驰而过。
是啊,如今赵奉安在这盛阳城已是翻云覆雨,这皇宫也要易主姓赵了。
她又有什么能阻止他呢?
唯有一命罢了!
宋宛儿唇角露出自嘲笑意,眼见赵奉安身影没入皇宫,她毅然转身朝公主府方向过去。
府中早被赵兵洗劫过,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穿过大门和熟悉的红柱游廊,宋宛儿径直去了卧房。
屋里也已经被翻过,门窗大开,装着精美首饰的妆奁早就被掏空,胡乱扔在地上。
红纱床帏被扯下,随着窗口吹进来的狂风舞动。
这是她和赵奉安成亲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如今人去楼空,只留一片狼藉。
宋宛儿将掉在地上的铜镜拾了起来,镜中的自己十分陌生,白皙脸蛋上脏污不堪,伤痕累累,头发散乱。
突然身后传来惊喜叫声:“公主?”
竟是锦寒!
原来宋宛儿被掠走后,那些黑衣人将锦寒打晕,留在原地。
锦寒醒来后,十分心急公主下落,自己又无计可施,只好回到公主府等候。
赵兵打进来时,锦寒躲在府中堆放杂物的房间躲过一劫,竟然没想到将公主等了回来。
她几步奔过来,见公主全身都是伤,早就泪流满面,声音颤抖着:“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成了这样?受伤了吗?”
宋宛儿亦红了眼眶,这是她自昨夜见到的第一个亲近的人,可她已经没有时间再一一细述,她打量着锦寒,突然露出笑容,安抚说道:“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你,真好!我没事,幸好你也没事。”
见公主笑了,锦寒心中安定一些,她刚刚受了惊吓,急急问道:“昨日是谁把您掠走的?刚才府中来了很多兵士,四处乱翻,还把许多人都抓走了。公主,要不咱们赶紧进宫去找皇上吧?”
“好,我也这样想。”宋宛儿拉着锦寒的手,轻声说道:“这一身太狼狈了,锦寒,你再帮我梳洗一下,好不好?”
没有热水,只用冷水将就着擦了擦脸。
擦去脏污,愈发显得白皙脸蛋上的伤痕十分醒目。
锦寒小心翼翼地替公主擦着,心疼说道:“到底是谁这么狠?能对公主下这样的手,回头让太医好好看看,别留了疤。”
宋宛儿未发一眼,只是垂下眼帘,遮住眸中自嘲神色。
待锦寒重新梳好发髻,宋宛儿吩咐道:“将我出嫁时那套嫁衣找出来。”
“啊?为何?”锦寒已经发现公主今日与平时十分不同,她不知公主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公主眉角眼梢已经完全褪去了往日的娇俏,只是透着冷意和隐隐坚毅。
宋宛儿在镜中对上锦寒不解眼神,只是笑着说:“晚些再跟你解释。”
一件件将那件繁复嫁衣穿在身上,宋宛儿回忆起三年前,自己出嫁那天,也是这样一件件穿起来,那会儿她心中充满甜蜜的喜悦,她就要嫁给心仪的他了呢!
在回到盛阳城之前,即使知道了真相,宋宛儿也未曾恨他,未曾后悔嫁给他。
而如今,她好悔!
这悔恨仿佛毒药穿进她心中,蚀骨之痛不过如此。
三年前,她穿着这嫁衣出了宫,一路来到公主府,嫁给了他。
因为她的任性,给盛阳城的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
如今她便穿着这嫁衣将一切结束,无论赵奉安所求为何,她愿意用自己一命去抵。
*
装扮完毕之后,宋宛儿微提裙摆,扶着锦寒走出公主府。
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铁灰色的天空仍然乌云密布,有大片雪花从空中簌簌落下,被寒风吹得打着旋,落在人脸庞,打得生疼。
锦寒被外面满目疮痍的情景吓呆了,一路上紧握着公主的手,紧紧跟在公主身后。
两人来到皇宫西门门口,宋宛儿停住了脚步。
她抬头看了看皇宫高高的宫墙,转身握住锦寒的手,一双美眸微微泛红,轻声说道:“锦寒,你我一起长大,虽是主仆,我心中却早已把你当成姐姐,一直还惦记着要给你找个好夫君,送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如今看来,幸好没找到,我自己在找夫君的眼光上,实在失败至极……”
说着,宋宛儿笑了,眸子里却蒙上一层泪水。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神里只余坚忍。
抬手轻轻拂去锦寒头发上的雪颗,宋宛儿神情逐渐郑重,一字一句说道:“锦寒,这皇宫已经不姓宋,我就不进去了,你再帮我一件事,替我进去将……赵奉安叫出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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