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子呼呼地刮了过来,宋也脚步顿了下来, 回头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什么声音?”青松静下心来, 又听了一会儿, 面露困惑之际, 便见着宋也迈着长腿, 踩着雪往回走了回去。
宋也立在廊下, 默了一会儿,从清歌手里将孩子接了过来,“风雪大,先不带走了。”说着,便抱着孩子往一旁的耳房中去,风很大,呼啦啦地吹着,宋也将孩子护在怀里,白狐裘挡着,护的很是严实。
才到耳房内,便见着内里堆满了孩子出生时候的用物,尿布口水巾,襁褓肚兜,冬衣棉鞋,陶瓷小马.......不知不觉,竟已令人堆了这般多的东西了。
宋也沉默地立在耳房内,这才感受到了手上托着身子有多小,有多柔软,竟头一次觉得这般手足无措,压根不知道手往哪儿摆。
只抱着她,略显笨拙。这么小的孩子,天又这般冷。宋也想着,不禁有些发涩。
宋也低头,将附在孩子脸上的小被子揭下来,拿手指靠在孩子的鼻侧,等了一会儿,心中酸涩得更加厉害。他蹭了蹭孩子的脸颊,尚且还热着,摸上去亦柔软细嫩。
他生怕碰坏了孩子,手便停在了一边,喉头微微发紧,哑声道:“怪不怪阿爹?”
明明,这是他的孩子,是他这世间仅存的一个至亲之人,他却只能看着她在自己怀里身体逐渐冰冷,无能为力。
机关算尽,即便他放弃了对权力的追逐,如了长公主的愿,助李永琅登上皇位,那又如何?身边的亲密之人还不是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宋也有些笑不出来。
正垂眸看着,门外便传来了清歌的叩门声,“主子,温姨娘醒了,说要见您。”
宋也掀开眼帘,轻柔地抚了抚孩子小小的身体,将她放在床上,紧了紧她身上的襁褓,正要往外走,只觉得手上一软。
他低头,便见着了一只小小的手将他的食指包住了,宋也愣了片刻,便见她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宋也忽就没法走路了,弯腰俯首,就这么盯着孩子看,看着她皱巴巴的小手轻轻地裹着他的手指,看着她悄无声息地打量面前的人,心中软成了一团。
宋也抬起手指放在孩子鼻侧,指尖忽然颤抖,他感受到了一阵温热的气息,一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淌了下来。
清歌在门外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应答,只好重又敲了敲门,试探地问:“主子?”
“令青松将郎中与奶娘叫过来,你留在这儿照看孩子。”清歌疑惑了一瞬,还是依着宋也的意思照办了。
宋也生怕弄疼了她,便不敢再抱她了,只僵硬地站在了床侧,由着她抓着他的手。
听见清歌从外头进来的动静,宋也将孩子的手拨开,刚出世的婴儿手上尚没有力气,只轻轻一下,便将它的小手拿了放了下来。
宋也转身,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见了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听着尚且虚弱,却很是清脆。
清歌还未从惊喜中反应过来,便被吓了一跳,她连忙将孩子抱在怀里,对宋也点了点头,道:“郎中与奶娘很快便来了。”
宋也颔首,走了好些远,仍旧能够听见自身后清歌手忙脚乱的声音,以及孩子那令人心碎的哭泣声,宋也心稍稍安定之余还感受到了一丝焦急的错乱之意。
他匆匆上了楼,见着温迟迟已经醒了过来,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面颊上,更显得苍白憔悴。
“孩子很好。”宋也靠在门扉处,静静地看着她。
温迟迟颔首,默了一会儿道:“为什么要留下我?”
宋也扯唇一笑,“到如今这样的份上了,你自己难不成还不明白吗?”
“没必要,宋也,那也是你的孩子,而我是你什么人?一个联合外人,数次要杀你,还害了你母亲的人,你上赶着来,贱不贱?”温迟迟产后还虚弱着,说话都有些气若游丝之感,只说出来的话,像一把绵密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心间。
宋也忽觉得一口气梗在了心间,“那你呢,为什么要给我生下这个孩子?”
“我身子骨是什么样,那时能不能落胎,我心中有数。”温迟迟眼角浮过一丝冷意。
“你既不喜她,你又何必给她做衣裳做鞋?”
温迟迟道:“兔子的衣裳我都能做得,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给她做两件衣裳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温迟迟静了一会儿,冷淡地哦了一声,“任何一个仆人的衣裳我都能做得,只不会做你的罢了。”
宋也知道温迟迟有意刺他,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玄玉扳指,轻笑出声:“可你替我挡刀了。”
言下之意,你若当真丝毫不在意我,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替我挡刀呢?
温迟迟冷笑了两声。
“你什么意思?”宋也掀开眼睛,里头浓重的墨色翻涌。
“没什么,我现在能安稳的躺在这儿,不用在阴暗潮湿的牢狱度日,不正亏了你吗?”温迟迟见着宋也浑身肃杀走过来,也不再掩饰眼尾的厌倦之意,“但后来我发现,在竹楼,哪儿也不能去,似乎跟下狱没什么分别。”
宋也立在床边,静静地俯视温迟迟,黯淡与灰败在他眼里转瞬即逝,“你刚生产完,身体尚且虚弱着,我不和你计较,睡吧。”
温迟迟定定地看着他,又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何早产,又为何生的这样艰险吗?”
宋也垂下眼眸,没应。
“你知道的,你心里什么都清楚,”温迟迟道,“思虑过重,心气郁结。你将我困在这儿,彼此相互折磨有什么意思?既已经两看生厌,不如一别......”
“温迟迟,孩子都有了,你想跑到哪儿去?”宋也眼梢尽是浓重的冷意,“有时候我当真厌恶你,厌恶到恨不得掐死你。”
“你说得对,你设计杀了我三次,逼走我身边所有亲近之人,将我身世之事告诉付家,在我名声上泼脏水,令我有家不能回,我都没舍得动你一下,你觉得我待你怎么样?嗯?温迟迟?”
温迟迟僵了一会儿,眉头微微蹙起,“你身世之事并非是我说出去的。”
宋也冷笑了两声,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是吗?看来那日醉酒后,我当真同你说过此事。”
温迟迟懒得同他争辩,只是道:“我没做过之事,我不会认,你若要怀疑我,那便随你,但知道此事之人非亲即近,你若不揪出你身后的那个背叛你之人,你今夜还能睡得着吗?”
宋也盯着温迟迟看了会儿,错开了目光,“我不想同你吵,也并非是来同你争辩这些的,你若是不想见我,我便不会再来,只一点,孩子姓宋,我得带走,你作为她的娘亲,不能见她,也别想再见她。”
温迟迟轻轻地翻了个身,半阖上了眼睛,“也好。”
宋也紧紧地握着拳,小指关节处泛起了一片青白之色,“你舍得?”
“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为什么舍不得?”温迟迟道,“你且当她是个没人要小狗,没事的时候,赏她几口吃的就行,等你正妻进门,便叫过去,跟在身侧伺候。”
宋也低低地笑了出来,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心酸,“你真行。”说罢,便摔了门走了出去。
一路往外去,刚下了楼便听见了不绝于耳的哭泣声,宋也心就像被攥住了一般,即刻到了耳房内,推开门,只见两个郎中与几个奶娘都站在屋子内,一大群人围着一个孩子,束手无策得很。
宋也看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背过气,心内一阵抽痛,连忙接过孩子。
刚落到宋也怀中,孩子嗅到了安心的味道,手上抓着宋也的衣襟,哭声也渐渐小了下来,许是父女连心,宋也心内的气也一散而空了,他抬手拿着帕子将女儿脸上的泪滴擦了个干净,这才看向了郎中。
郎中道:“已然检查过了,小姐一切都好,只月份不足,身子有些虚弱。”
宋也颔首,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脑中蓦然想起了那张冰冷无情的脸,对这无辜的孩子也更怜惜了一些。
第84章 低下头
今岁天气极寒, 只一场大雪便封了整座山头,宋也只得在山苑中待几日。时至今日,已经出了两日的太阳了, 雪化的差不多了, 山路也通了,京中事务繁忙,亟待解决,今日也该回去了。
青松在外头整顿行囊,修整马车,确保马车厚实,能挡风, 不至于令才出生的婴孩冻着。
山中无事,又极其清净, 宋也坐在桌前看了会儿书,听见门外的叩门声,将笔撂下, 便走出了书房, 去抱孩子。
宋也着了一身白狐裘,将女儿挡在披风下, 护的严实, 便登上了车辕,坐到了车内。没一会儿, 马上便开始发动, 稳稳当当地朝外头走出去。
还未走几步, 矗在小道旁的光秃树枝倏地挂在了车壁上, 发出了咔嚓一声, 宋也凝眉, 挑开帘子朝外看去,怀中的孩子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越哭,声音便越响。
宋也将帘子放了回去,揭开披风,只见孩子脸上刚出世时的紫红之色渐渐褪了下去,脸上越发莹润瓷白,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尖红红,连带着眉梢都泛红。
和她娘亲一样,爱哭,难哄到棘手。
宋也垂下了眼眸,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哄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由地捏了捏鼻梁,吩咐青松道:“唤奶娘来。”
没多久,奶娘便到了马车内,面色略显拘谨,“奴婢带着姐儿下去喂奶吧。”
宋也错开眼睛,“就在这吧,外头冷,孩子受不住。”说着,便下了车。
奶娘局促了一会儿,才掀开衣襟开始喂着,孩子也只吃了一口,便哭闹着再不肯吃下去。
宋也略等了一会儿,上了马车将孩子接到手里,蹙着眉头,就这么看着她哭。
出世至今已有十余天,这十天内,只认温迟迟与他,更是丝毫不肯喝半口奶娘的奶水。
直到孩子脸哭得脸涨得红得像一只苹果,再这么哭下去,迟早得背过气,况且不足月,身体尚且还虚弱着。饶是有诸多手段,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他也无可奈何,宋也黑着脸,令车夫回程。
孩子像是极聪明的模样,听见宋也吩咐,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待到山苑之时,抓着宋也的手指,咯咯地笑了出来。
宋也唇角噙上了淡淡的笑,用食指刮了刮孩子的脸颊,“小小的年纪,心思就这般多了?”
说着,便重又将孩子裹得严实,带着往竹楼上去,推开门之时,温迟迟恰好伏在窗牖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外头看,就如同当初在国公府之时,她守着门窗等着他下值,回府用膳。
宋也蹙了蹙眉头,抱着孩子进来,到底没说什么。
温迟迟回过头,看着宋也带着孩子折返,愣了愣,接过孩子,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沉默了片刻,问:“不回去了?”
“她吃不下旁人的奶水。”宋也走到窗边,将窗牖关了起来,就半靠在桌边,盯着手指上的玄玉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你身子是什么样的,你自己也得当回事。”
话音才刚落下,便听见了OO@@的声音,宋也没抬头,眼前却浮现了那根纤细的玉指轻轻拨开前襟扣子,撩开肚兜,袒露丰腴饱满雪团子的模样。
耳边传来孩子喝奶时发出的呜呜声,宋也眼睫轻颤,忽生一种隔世的恍惚之感。
“我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宋也顿了顿道,“叫怀柔。”
温迟迟低头看孩子吃奶看的津津有味,闻言,也只是点点头,示意她已经知晓了。
宋云看惯了温迟迟始终处之淡然的模样,也只是道:“孩子要吃奶水,当初答应你的事情,还是算了。”
温迟迟将前襟拨回去,理了理衣裳,拍着怀柔哄她睡觉,等怀柔睡着了,才唤奶娘抱了下去,看着宋也道:“孩子是什么样的,大多是长辈教的。”
温迟迟面色平静,冷淡的就好像孩子不是她生的,宋也看着她,眼睛一眯,“你觉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我能教给她什么?”
“你不会当真将我当作一条离不了你的狗了吧?摇着尾巴讨好你,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待在你身边?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没骨气的人?”宋也脸色冷了下来,盯着温迟迟,神色桀骜得像一只凶狠的鹰隼。
“我没有这样觉得你,”温迟迟淡淡地道,“我的意思是,孩子怎么样,以后可以教,毕竟我不能待在她身边,给她喂一辈子的奶。”
宋也觉得心内闷闷的,轻呼出一口气,“只要她想,有什么不行?”
温迟迟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片刻,道:“那怀柔先跟着我吧,待到日后断了奶,你可再发落。”
宋也来到桌边,给自己斟了盏茶,盯着茶盏里头沉沉浮浮的沫子看,半晌后,懒懒地笑了,“就一定得这样?你是她母亲,我是她父亲,以前能盖一床被子,如今就不能睡在一张榻上了?”
温迟迟被他看着心内发毛,只撇开了脸,不说话。
“你以为,一个没有母亲跟在身边的孩子,过的又能有多好?”宋也垂下眼眸,呷了口茶,用极淡的口吻道,语气漫不经心,细听来,却又藏了几分认真。
温迟迟点了点头,“若是郎君同杜姑娘的好事将近,迟迟也由衷地祝愿你们。”
宋也倏地便被温迟迟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气得笑了出来,他将茶盏中的水一饮而尽,才平复了心中的恼怒,“你说的是,我要成婚了,你有什么表示?你好歹也是我跟有过一段的女人,霞帔总得你绣吧?”
温迟迟点了点头,“绣得,只要尊夫人能赏怀柔一口饭吃。”
“我的女儿吃不吃饭,又何须看别的女人的脸色了?”宋也紧紧捏着茶盏,关节处已是一片青白之色,“若是她吃不饱,穿不暖,吃饭都要问主母的意见,这样的女人我娶回来做什么?即便我要娶,你难道不能跟我闹?你就这样处变不惊,就像这孩子不是你的亲生骨血一般。温迟迟,我待她比你上心万倍,你认不认?”
温迟迟憋了口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让你不娶,你能不娶吗?你娶谁,纳谁,我无权置喙,就像这个孩子,即便我央求你不要带走,你也不会听我的。更何况,她跟着我,也没什么好处。”
温迟迟用尽了耐心,一字一句道:“至于我回到你的后院,也是更不可能的事情。往昔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情,你我之间的情分便如同这逝水一般,信任也一样,早已经随之一泄而尽了。没了信任,便会滋生猜忌,到头来只会两看生厌,对怀柔,又何尝不是一点伤害?”
“你能有正妻,怀柔能有主母,便是最好的结局,我没有旁的意见。至于是谁,人品如何,郎君有眼睛,自会分辨清楚。”
宋也冷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法过下去?我给出的让步已经够大了吧?而你呢?你一个劲地将我往外推,说起来这样的冠冕堂皇。其实你就是这般的冷情冷性,没有将我们父女放在眼里,从来没有。”
宋也说到最后,笃定冰冷的语气,也染上了难以压抑的无力感。
温迟迟如鲠在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这样的话刺的,眼底有些发涩,她将头撇到一侧,任由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眶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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