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头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季玄从里间出来,雪白的衣袂无风自动,仙姿卓然,站在这间又黑又破的屋子里像是走错了地方。斗舅正琢磨他听见了多少,只见季玄过来看一眼阿尝,“走吧。”
斗舅连忙站起来问,“季玄君,您这是要去哪儿?”
季玄一晃眼已经到了门口,“掏耗子洞。”
这可是你自己要去的。阿尝嗤笑了一声,抛了抛手中的鞭子,从桌子上轻巧地跳下来,快步跟上。
斗舅毕竟不放心,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不知用什么向房梁上一弹。扑棱棱一阵乱响,房梁上掉下来一只鸟,就地一滚,化成一个抱着书的清秀青年。
“雀六儿,快跟着他们。你给我看着点阿尝,别让她真得罪了季玄君。”
雀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跟着出门,眼睛还在书上,居然也没撞到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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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十三坊,季玄君倒是没废话,自己先掐了个诀,带上阿尝和雀六朝落伽山飞。
有人带着飞当然好,阿尝乐得不用自己的那点灵力。心想今天难得蹭一回上仙,只怕一转眼就能飞到落伽山。飞着飞着觉得不对劲,这速度也没比自己飞快多少啊。
季玄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道,“我的修为贬下来前都被封了。”
阿尝恍然,是该封,否则以他仙君的灵力,动动小手指头就能平一座山,还能历练什么呢?
天帝他老人家英明神武,这灵力封得好,封得妙。
雀六本是十三坊牌匾后那窝鸟中最小的一只,当初一身稀稀拉拉的软毛,弱得站都站不起来,被斗舅含辛茹苦地养到这么大,十分不易。
这鸟人明明自己长着翅膀,却也不肯飞,白蹭着季玄的仙法,好继续看书。阿尝道,“雀六,别一边飞一边看书,你眼睛不要了?”
雀六头也不抬,“别闹,我正看到紧关节要的地方,青隐大盗偷了祝方,正逃跑呢。”
“哦?”阿尝忍不住探头看一眼书皮。
雀六翻过书皮来给她看,“隐元记,讲青隐大盗生平的本子。出了没多久,红得不得了,刚上了远江书坊的金榜。”
“就这么拗的书名也能上金榜?”
“呃……红之前好像叫《偷个祝方回家就问你怕不怕》。”雀六神秘一笑,“其实我觉得应该叫《青隐大盗被撩日常》。你没看过啊?等我看完借你。”
阿尝噎了噎,“这又是哪个穷酸文人没钱吃饭了,胡编出来骗钱的吧。”
“跟你说,写的都是内幕。什么青隐大盗砸了鬼王的幽冥殿,还有发洪水时偷了紫曜钵,罩住封延城救了一城的人,都有。”
阿尝冷笑一声,“她年少气盛,胡作非为,作孽无数,砸了幽冥殿,害得人家鬼差补录了几百年的名册,好几万个查不着名字的魂儿不能好好投胎转世;罩了封延城,大水漫出来淹了下游本来应该没事的几百村镇千亩良田,这些内幕都没有吧?”
雀六纳闷地翻翻书,“你这都是从哪儿看的?”
阿尝不答,却忍不住问,“青隐大盗偷到了祝方,后来呢?”
“后来?我还没看到,你要剧透?据说结局是男主出手救了青隐大盗,俩人把祝方还回去,然后到缥缈海一座孤岛上隐居去了。”
阿尝哈了一声,“扯淡。还男主?还隐居?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被天行狱抓住了,还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跪在小水洼旁边挨鞭子。”
季玄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听到个“犬”字,看了阿尝一眼,出声道,“到落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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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伽山是一位大慈悲菩萨当年的道场,山势峥嵘,灵气缭绕。
三人先在云端施礼拜了拜,才落在一道山谷中。
山谷林木葱郁,山涧泼珠滚玉一般。雀六心无旁骛,又翻了一页手中的书,“跟着阿尝姐就行,她最会找耗子洞。”
雀六平时都是阿尝阿尝地叫,高兴时才叫一声阿尝姐。论理说雀六比阿尝进十三坊早了几百年——如果把当鸟的时候也算上的话。但阿尝天生异骨,没修炼几年就功力大进,将雀儿几兄弟甩在身后,要不是不知为何一心留在十三坊混日子,修为早就不知能到了什么地步。所以若是论起硬功夫,实在是当得起雀六叫一声姐。
季玄想是当久了仙君,并没有跟在别人后面的习惯。他抬头看看太阳的方位,沿着山涧走了一会儿,俯身拨开地上积的落叶,稍一摸索,将手指在鼻端晃了一下,手指一捻,一道飘飘袅袅的灵气逸出来,转悠了一圈,朝正南方飘去。
这个季玄明明是天上司神器的仙君,没想到对耗子精撒尿划地盘的事儿也很明白,还算有点本事。阿尝不动声色地跟着。
三人来到山南面一片断崖下。几颗朝气蓬勃的歪脖子树后,掩映着一座依山崖而建的破烂小庙,庙里不知供的是什么神,早少了下半截,婀娜地用腰肢杵在地上供人瞻仰。屋顶上瓦片破破烂烂遮不严实,漏了好大一个破洞,日光直照进庙里,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半截神像前摆着供桌,桌上的灰厚得能写字,供桌前地上是两个百家布拼成的破烂蒲团,上面倒是没积什么灰,干干净净。
季玄在庙里转了一圈,轻踢了一脚蒲团,蒲团下露出一个洞口,黑黝黝地也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一阵阵凉飕飕的阴风带着潮气从里面吹出来。
又提脚踢踢另一个蒲团,居然下面又是一个黑洞。
阿尝打定主意不插手,靠在柱子上看着。
雀六随手捞过季玄踢开的蒲团垫在屁股底下,眼睛盯着书,不知看到什么好笑处,一拍大腿“哈”地笑了一声。
那半截神像灰头土脸,却呲牙咧嘴好像也在对人笑,季玄轻轻一跃上了供桌,一提神像的身子,吱嘎一声,神像背后的板壁忽然朝两边分开,中间露出石壁上半人高的洞口,里面溢出一股仿佛腐肉烂掉的腥甜怪味。
季玄冷哼了一声,“存心害人,其心可诛。”一只手给了神像脑袋一巴掌,把洞合上,另一只手又捻出一缕灵气,直接朝天上一弹。
那缕灵气直奔屋顶而去,倏地不见了。
跟着那缕灵气,季玄早已飞身而上,将头从破瓦洞中探出屋顶。说也奇怪,季玄的身子明明堵着屋顶的破洞,那破洞中照下来的日光却明晃晃丝毫不减,季玄的上半身犹如在强光中消失了一样。
季玄在上面呆了半天,忽然“咦”了一声。
阿尝抄手站在下面,此时方才笑了一声,“找得倒是没错,落伽山最大的耗子洞正门。可惜这洞早就被我掏了,你刚才闻的发情的公耗子尿味儿,细细品一品,是不是还是挺陈的?”
季玄落下来,不做声。阿尝道,“跟我来。”
出了庙门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季玄在柱子上随手一掌,整座庙哗啦啦地塌成一堆瓦砾,顿时尘土飞扬。
“放心,都知道山上闹耗子精,没人敢上来。”阿尝头也不回,一路带着季玄和雀六来到后山。
后山全没有人迹,一片荒凉。一股刺鼻的臊臭味儿越来越重,连雀六都受不了,一手攥着书,腾出另一只手捏住鼻子。
阿尝用皮鞭拨开一人多高的乱草,用鞭柄敲了敲地听听声音,接着随手一鞭,只听轰隆一声,地上塌出好大一个坑。
阿尝纵身跳进坑里,季玄见状跟着跳下来,一落地就知道不好。
坑里积了一尺多深的泥泞,黑黝黝,黏乎乎,臭烘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季玄君提了提陷在泥里的靴子,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口味重了点……不用担心,讲卫生的季玄小朋友马上给自己施了个清洁诀
第7章 耗子2
季玄抬眼看了看阿尝。阿尝并没有真的落地,轻飘飘地浮在半尺高的空中,眉花眼笑,“耗子都被我吓怕了,东躲西藏,可是总得吃喝拉撒。”用鞭柄敲敲坑边黑泥积得最高的地方,黑泥上头半遮半掩是个洞口,“这是它们出来拉撒的洞,沿着这儿挖,一定能找到活耗子。”说罢从逍遥袋中摸出一把铁铲,抛给季玄。
季玄伸手接过铁铲,默了默,放在一边,对着坑壁掐了个诀。
阿尝凉凉道,“我看你灵力也没多少,别忘了待会儿还得抓耗子。要是回去时飞不动,先说好,我可不带你。”
雀六像是早就知道坑下面是什么,蹲在坑边根本没下来,此时随口补刀,“没事,一会儿仙君要是飞不动,我可以抱着。”
季玄闻言忽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笑了一下,居然真的捡起铲子挖了起来,挖耗子洞的仙姿依旧很卓然。想来落伽山的耗子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好事,竟然劳动玄玑仙君亲自来给他们清理茅厕。
看他一身白衣陷在老鼠屎里,阿尝心满意足,拍怕手飞身出坑,笑道,“挖好了叫我。”找雀六一起远远地坐着聊天去了。
仙君不愧是仙君,季玄君于挖耗子洞一道也极有天赋,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就叫阿尝和雀六下来。
阿尝小心翼翼地落下坑,却发现坑里的黑泥都被他清在坑的旁边,地上一干二净,一丝脏污都没有。季玄的靴子和衣摆倒是又变回一尘不染的样子,阿尝知道他忍不了,应该还是耗费灵力使了个清洁诀。
坑边壁上已经开好了一人高的洞口,横平竖直,整整齐齐,甚合仙家法度,可惜里面连着的却是一条耗子刨的坑道,坑坑洼洼,不成个体统。
阿尝当先进了坑道,耗子洞里乌漆麻黑一片,并无一点光亮。阿尝摸出一个小瓶。
鲷油,北海海底蓝光鲷精的皮脂提炼而成,抹在眼皮上能让人在暗处视物如同白昼,可是小拇指大的一小瓶居然要足足两百三十仙铢,用一瓶阿尝一天的活儿都等于白干。
阿尝滴了一滴碧绿的油在手指上揉揉,狠狠心又滴了一滴,往眼皮上一抹,顿时在乌漆麻黑的耗子洞里能看见人了,将小瓶抛给季玄。
“省着点用,能大概看见影儿就行了。反正抓耗子最容易不过,待会儿我赶出来一个,你们拿袋子收一个。”
季玄与雀六也照样抹了眼皮,几人才走没几步,阿尝就皱皱眉,“好像不太对。”
雀六也已经把书收了,低声道,“今天怎么这么静,一点声儿都没有?”
三人放轻了脚步,慢慢在耗子洞里往前摸,坑道横七竖八像个迷宫,倒是越走越宽,不再局促,走一会儿就能遇到一个小室,多半贮着霉烂的米粮,有的横七竖八摆着看着就是偷来的锅碗瓢盆,还有的乱扔着吃了一半的干粮和骨头渣子。耗子们吃的和剩的都混在一起,十分的不讲究。
只是走了半天居然连一只活耗子都没遇到。
阿尝摸了缚妖绳在手,“外面洞边有的老鼠屎闻着还是新鲜的,这群耗子应该没走多久。”
季玄很想问她是怎么从那一整坑里闻出哪些新鲜哪些不新鲜,硬生生忍住了。
雀六低声道,“看来这窝耗子今天不在家,都一起出门逛街去了。”
季玄道,“地鼠喜昼伏夜出,没有全在白天出去的道理。”
这样搜下去太慢,到了一个岔道口,阿尝忽然停住,“我们分开搜一遍,有事就喊一声,没事的话一会儿回刚才的入口汇合。”
雀六对阿尝言听计从,也摸出缚妖绳,自己找了个岔路走了。季玄却看看阿尝,没动。
阿尝见他不动,“你不会是路痴吧?迷路的话只要一直贴着左边的墙走,总能找到一个出口出去,出去后在外面等我们。”
季玄挑挑眉,没有承认也没反驳,终于也选了个岔道,身形消失在坑道深中。
阿尝看季玄已经走远,方才低声喝道,“躲着干什么?滚出来。”
角落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半人高的影子从暗处杂物堆后慢慢挪出来。
走到近处,竟是一个小男孩,穿着件小小的锦袍,看模样像是哪家的小少爷,玉雪可爱,战战兢兢咬着手指头,
阿尝柔声问,“你是谁家孩子?在这儿干嘛?”
小少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将阿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掂量阿尝是不是好人,嫩声嫩气说道,“我家住在山下,我上山来玩儿,让一群耗子精抓住了,说要吃了我。”
“那耗子精呢?”
“刚才好像有人进来,耗子精都吓跑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关着的地方跑出来的。姐姐,这里好黑,我害怕。”
阿尝向他伸手,“乖,不怕,到姐姐这儿来,姐姐是好人。”
“坏人都说自己是好人。”小少爷打量阿尝半天,又试试探探走近几步,“我家有个大宅子,你要是能送我回家,我爹一定会好好地赏你。”
阿尝点点头,笑眯眯道,“好,就算姐姐不是好人,冲着赏钱,姐姐也一定会送你回家。”
小少爷明显觉得这句话比我是好人那句听着更靠谱,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阿尝跟前。
阿尝衷心赞道,“小弟弟,这里黑成这样你还能看见我,你眼神真好。”话没说完,已经一抖手里的逍遥袋,袋中一道白光刹时冲出来。
那小少爷见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瞬间锦袍一塌,化作无数细密的血点到处乱喷,阿尝早已腾空而起,不容一点血点溅在身上,那许多血点落地既成密密匝匝一大片猩红油亮的虫子,见阿尝没有中招,沿着坑道四处逃窜。
阿尝哪容他跑,兜着逍遥袋在后面追,追了老半天,才将那许多虫子一只只吸进袋里。松了一口气,发现已经到了耗子洞的极深处。
眼前似乎是耗子洞的主室,是很大一个洞穴,蓄了一天一地的棉花和稻草,大概这是耗子们睡觉的地方,周围的洞四通八达,不知都通往何处。
忽然一个洞边白色人影一闪,身法极快,阿尝见状毫不犹豫,将缚妖绳一掷而出,缚妖绳像自己长了眼睛一样绑在那人身上,那人一个踉跄,一头跌进稻草堆里。
虽然鲷油没用多少,也足够阿尝看清是谁。
这缚妖绳非常一般,也就能缚个不成体统的小妖小怪,季玄君啊季玄君,你一个仙君,竟然也有被这种东西绑住的一天。
季玄像是被阿尝突袭得有点懵,没说话。
阿尝电光火石间已经有了主意,随手抽了一鞭,“何方妖孽?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只见季玄将头埋在稻草里,鞭子上身,闷哼一声,忽然笑了,“再来。”
阿尝愣了愣,从善如流地又一鞭下去,这次手里多加了几分力道。鞭过之处,季玄背上的袍子撕开一个口子。
季玄忍不住出声,竟然是浅浅一声低吟。
季玄努力翻过身来靠坐在稻草垛上,含情脉脉地看着阿尝,嘴角沁出一点笑意,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吐出两个字,“还要。”
望着那张出尘脱俗的脸,阿尝浑身上下寒了一寒。
喜欢抽别人鞭子,更喜欢被别人抽鞭子,季玄君,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季玄君。
不过既然你都不客气,我也就不必客气了。这鞭子抽一万鞭,也抵不上元劫鞭一鞭,用这个抽你,算是便宜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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