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尝又放了些劲道抽下去,季玄雪白的袍子顿时惨不忍睹,鞭过之处,衣衫尽破,里面的肌肤上现出鲜红的血痕。
阿尝避开他头脸,心想不能真弄出事来,但是好歹要让他吃点苦头。
季玄不躲不闪,反而像是十分受用,轻轻舒了一口气,仰起着头抵着草垛,一双凤眼半阖着,领口半敞,露出微动的喉结,只有鞭子上身时,才稍微抖一下。
忽然有人在阿尝耳边极近的地方冷冷问,“爽吗?”
竟然是季玄。
又是一个季玄。
虽然阿尝万分不愿意承认,这个冷着一张脸不动声色的季玄,实在是更像季玄本尊。
地上的季玄见已经被撞破,不再硬撑着季玄的脸,面孔拉长现出妖相,血红着眼睛奋力一挣,挣开了缚妖绳,一对长袖向前一送,左右两袖中飞出数根白丝,交叉成网,铺天盖地朝阿尝罩过来。
阿尝还没动,季玄已经一把拉过她护在身前,自己用后背去接那白丝。
那丝又白又亮,精光闪闪,看着像上好的蚕丝一样,却比刀子还锋利,眼看就切在季玄背上。若是真被那丝网切了,只怕两人要一起变成一堆不分你我的块块。
阿尝可不想和季玄一起变成块块,想都没想,提起膝盖猛撞季玄小腹,季玄对阿尝全无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巨痛钻心,弯下腰去。
阿尝趁机越过他肩膀,展开逍遥袋。
那妖自以为得手,正在得意,冷不防被从季玄肩上忽然冒出来的逍遥袋吸了个正着,连妖带丝干净利落地都进去了。
“你傻啊?凭你现在那点修为,那绞丝也是能硬接的吗?放着逍遥袋是摆设?”
“一时忘了。”季玄轻描淡写道,看了看阿尝手里的逍遥袋,又看一眼阿尝,“你还知道那是绞丝?绞丝娘,善幻化……”
“……喜缠缚。”阿尝补道,觉得这回丢人丢到了姥姥家,恨不得先去死一死。
季玄仿佛不太高兴,但是不高兴的点比较奇怪,“他变得哪有半点像我?”
阿尝讪讪道,“我不是鲷油用得少么。”忽然意识到,这样说就等于直接承认自己就是想揍季玄。
季玄倒没再继续纠缠这件事,“不知这绞丝娘怎么到了耗子洞。”
阿尝问,“你还是一只耗子都没找到?”
季玄摇头道,“我已经把洞里查过一遍,死的活的都没有,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这个洞一共四个出口,有一个离这里很近,我们出去后再去和雀六汇合。”
阿尝这次倒没有二话,跟着季玄,“你不奇怪我为什么要抽你?你已经知道我是谁?”
“当然,来之前我总得查查是要和谁搭档。”
阿尝知道,斗舅递上去的文书里,关于自己前世的事写得清清楚楚,并未隐瞒,季玄想必是看到了。
看到了还敢来,有种。
阿尝默默跟着季玄。今天虽然没真抽到他,可是看看他后背刚才被绞丝割开的一道道交错的伤口,勉强大概也许差不多算是……报了一丁点儿仇吧?
只是这仇报得怎么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季玄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就那么想抽我?”拢了拢割破了的袍子,轻飘飘道,“不急,你慢慢来。”
阿尝:“……”
……慢慢来……
季玄君他不会真的是受虐狂吧。
第8章 耗子3
走了不远果然有个洞口,洞口外摇曳着几丛荒草,树影天光,依旧风和日丽,大概是在耗子洞里呆久了,洞外吹进来的凉风都显得那么清爽宜人。
季玄当先出了洞,出去的一瞬间脚步忽然一顿,阿尝满脑袋都是胡思乱想,并未留意,撞在他背后,将两人一起撞了出去。
哪里有什么荒草,哪里有什么树影,两人分明在一个大殿中。
这是什么地方?
像是回答她的问题,季玄开口道,“这里是九重天的天宫,我的韶云司。”
阿尝被充沛的灵气熏得有点头晕眼花。果然天宫的灵气非同凡响,这个身体的修为不够,还真有点承受不住。阿尝定定神,忽然笑了出来。
一屋子耗子。
这间大殿里除了一排排顶天立地架子,就是一屋子耗子,足有几十只,每只都有半人高,个个一身脏兮兮的灰皮,长着寸长的尖牙,有的还套着破烂得看不出模样的布衫,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阿尝和季玄。
两方人马互瞪了片刻,耗子们忽然醒悟,这是克星来了,顿时上蹿下跳,东躲西藏,撞翻了架子踢飞了盒子,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把个好端端的大殿闹得滚沸了的粥锅一般。
阿尝与季玄互看一眼,极有默契地一人堵住一头,打开逍遥袋,兵荒马乱了半天,总算把一屋子耗子精收了。
韶云司本是贮神器的地方,这间大殿中整整齐齐排着高到殿顶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小的只有拳头大,最大的足有几人高,有的还用仙法锁着,发出或红或绿的微光。
这些盒子本来编了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按序排列。然而耗子们并不顾念季玄君帮忙打扫茅厕的拳拳盛意,恩将仇报,把架子折腾得东倒西歪,盒子滚落一地,乱得一塌糊涂。
“不管怎么样,你总算是把耗子逮到了。”阿尝脸上一丝幸灾乐祸都没有,表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想想耗子洞里来了那么邪性的东西,也难怪一群耗子要跑。可是好死不死,不知谁把耗子洞口连上了九重天的韶云司,竟然让耗子钻到这里来了。
如果韶云司的耗子是落伽山过来的,那落伽山的绞丝娘……
“所以你在韶云司里偷偷养着绞丝娘?”
绞丝娘凶悍,那是相对于阿尝这种修为。还真有某些仙法高强的仙官,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特殊爱好,在家里养上那么几只取乐。
“我没有。”季玄斩钉截铁地说,脸上微微变色,反应比看见自己被阿尝抽鞭子还大。
“有人能把落伽山和韶云司连起来,想必也连了其他地方,那东西说不定是从别处过来的。”
阿尝新奇地看看殿里的黑洞,想了一遍,也没想出这是什么新鲜法术,“不知是什么仙法,能把两个这么远的地方直接连起来。”
季玄不答,道,“我要想法把洞补起来,再把这里收拾一下,你先回十三坊吧。”
前些天失火,今天又被人弄了个洞,这韶云司不知藏着什么让人惦记的东西,真够多灾多难的。
季玄的老巢被人偷偷开了后门,他必然要仔细清点一遍家当,自己这个前大盗于情于理都不适合留在这里,真少点什么哪说得清楚。阿尝二话不说,抬脚就要进刚才出来的那个黑黝黝的洞口。
季玄上前一步把她拦住,“别走那边。”
季玄走到殿角打开柜子,拉出件仙侍的常服递给阿尝。
“我刚被贬下去,最好不要让有心人看见我回来,不能带你出去。”挥手帮阿尝解了殿门的封印,“你出了这里以后,沿着天池岸向南,走不远就能看见一个最显眼最难看的府邸,那就是天瑶仙君府,你让仙侍通传,说季玄君座下的阿尝有事求见,他必然会见你,你告诉他前因后果,他自会送你回去。”
阿尝点点头,利落地套上衣服出了韶云司。
天宫景致仍是云蒸霞蔚,万年不变。
天池中一池盛极的雪白莲花,赫赫扬扬每朵都有圆桌大小,只是一个东西就算再好看,要是永开不败,不残不损,那便十分的乏味。
阿尝沿着池岸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个显眼的府邸,顿时明白了季玄的意思。
真丑啊。
天宫的亭台楼阁,全是一路,都带着那么一股特别的调调儿。那调调儿就是,我拿着一股子劲儿就是想你注意我,可是你真注意我时我又让你觉得我不在乎你是注意还是不注意我。
可是再瞧瞧这座天瑶仙君府,金色的瓦,碧玉的墙,红琉璃的柱子,随便往一起乱怼,楼上盖楼,还下面小上面大,院外起院,弄得仙府的外墙曲曲折折,毫无章法。这明明就是跳着脚喊,你看我啊,你快来看我啊,你不看我我就死给你看啊!
这位看我君仙府的门口很有个性地不对称排着三个仙侍,阿尝快步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对面施施然过来一个人。
那人月白衣衫,轻袍缓带,手中敲着一柄合着的折扇,清雅秀逸,脸上始终带着谦和有礼的一点笑意,在天池畔与袅袅仙气中盛开的白莲花相得益彰。
阿尝脚步没停,却毫不犹豫转了个方向,掉头转向来路。
“等等。”身后的白莲花君扬声道。
声音穿过几百年的光阴落在阿尝耳中,还是和以前一样清越。
仿佛注意到自己的失礼,那人改口道,“这位仙侍请等一等。请问……”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客气。
阿尝的脚自有主张,不听使唤地停下来。
阿尝全身发麻。几百年冰封起来不再触动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忽然汹涌澎湃,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几欲将人溺死。
“宣文仙君,您今天怎么有空贵人踏贱地?这片我最熟,有事尽管问我。”
另一个清清亮亮嬉皮笑脸的声音,忽然劈波斩浪,把阿尝救了出来。
宣文仙君显是被来人缠住了,阿尝浮出水面般深吸了一口气。天瑶仙府门口的仙侍趁机走到阿尝身边,低声道,“仙君请你进府说话。”
阿尝连忙跟进去,眼角扫到宣文仙君正被一个穿着盘花金袍的人纠缠,那金袍耀眼夺目,不由分说,用铺天盖地的俗气压倒了一池莲花。
仙府内配色比仙府外还要可怕。阿尝忽然明白,这仙府的主人大约也是看不惯仙宫的调调儿已久,才把府邸弄成这种惊悚风。为了恶心死别人不惜先恶心死自己,这种牺牲精神令人十分景仰。
仙侍引阿尝在一把镶金嵌玉的椅子上坐了,不一会儿功夫,刚刚那个金袍子的人匆匆进来,满脸都是笑容,一双眼睛在一张俊脸上亮得惊人,比他那金光闪闪的袍子还醒目。
“可是季玄君有事?”
原来这位就是天瑶仙君。这袍子和这府还挺搭。
“你认得我?”
“那当然,就算你站在天池对面,只露出半个头,我都能看得出来。如今十三坊的阿尝,当年的青隐嘛。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要帮你拦着宣文?”
隐元记看来真是火遍了三界,要不怎么人人都知道青隐和宣文当年的那点狗血。
人活两世想东西就是要慢一点。阿尝前世今生地想了一个遍,半晌得出一个十分靠谱的结论,“我又不认识你。你是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说了我怕回头季玄揍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季玄呢?”
阿尝把从落伽山到韶云司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天瑶仙君总算是不笑了,“我这就去韶云司帮他补洞,你先跟我的内侍回十三坊,免得斗……嗯……舅担心。”
他倒真的是什么都知道。
-
天瑶君的内侍修为非比寻常,带着阿尝出了南天门,飞得极快,阿尝好几百年没这么快过了,有点晕云。
南天门外其实比南天门里还要热闹,房舍鳞次栉比,望不到尽头。
其实仙界和人间一样,地段也分了三六九等。
中心地段当然是仙气腾腾的天宫,地方好,人却最少,天帝他老人家和主管各司的仙君都住在里面,也是仙界各司的所在。
出了东南西北四个天门,天宫外紧密围绕着的这一圈,住着在天宫中各有衔职的大小仙官们,这些地方靠着天宫,灵气四溢,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若是从再往外走,最外这一环,地方虽大了,却比里面两层人都多,既有这些年修炼已成却没混到一官半职的人,也有成了点气候一心成仙的妖,都挤在这里,无非是为了天上的灵气多,有助于修行。
天瑶君的内侍见阿尝一直看着下面,笑道,“如今道法昌盛,眼看仙界的人越来越多,房子赁都赁不到,还是趁着便宜,早早买一个的好。”
趁着便宜。阿尝默了默。会这样说的人,想必是……“你已经买了?”
“我才在璇云瀑旁边的紫微道上买了个院子,”那内侍仿佛极其不好意思,“院子很小,只有一进,不过反正就只有我一个人,也不用太大。”
北天门外紫薇道,居然还是个院子。天瑶君不知给内侍多少薪俸,这么有钱。
阿尝很想问,天瑶君那里还缺不缺内侍?
飞了没多久就到了十三坊。
十三坊的地段,实在是比小妖们住的外环外还外,虽说算是划在仙界里,其实离九重天十万八千里,每天沾仙界的光飘来的那么一丁点灵气,被日头一晒,小风一吹,一眨眼就散了。是以这地方没人乐意来。
雀六早已回来,正在着急。阿尝将绞丝娘和一窝耗子上交给斗舅,上了十三坊二楼,心事重重地在自己屋子的床上躺下。
紫薇道那种地方就不用做梦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放马街的房子。
阿尝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本本,本子封皮上写着小小的“灵犀庄”三个金字。阿尝翻开本子,曲指一弹,一行字缓缓从本子上现出来,“六万一千二百四十七仙石”。
一百仙铢是一仙石,阿尝每月俸禄不多,换算成仙石只有六十五,要先攒到二十万仙石,才能从灵犀庄借贷出两百万的房钱。
这第一笔二十万仙石,就算不吃不喝,只靠月俸,阿尝也还要再攒一百八十年。
阿尝伸脚踢踢逍遥袋,“明天就去把你卖给老祝换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要去一个非常草根,一点都不高大上,红尘烟火半仙半妖的地方,忐忑
第9章 把柄1
放马街是条人声鼎沸的街道,铺着青石板,两边挨挨挤挤都是屋檐低矮的店铺,卖什么的都有,铺子老板们为了生意,都把东西摆在门前,常为谁多占了谁的地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争执不休。店铺后是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房子,一眼望不到头。
要是外人乍来,只会觉得这就是凡间一条普通的街道,其实在这条街上溜达的,没有一个是凡人。
放马街就在仙界的最外一圈,顾名思义,原本是个天河边放天马的荒凉地方。后来仙界人越来越多,从马场变出街道,小街变成长街。最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因为离着天河近,灵气比别处更充裕,因而也格外挤一点。修行的小仙与修行的小妖在此地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大家都不是什么仙法高深的神仙,谁也别嫌弃谁,让街上平白多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这位差官,要不要白兰花,刚摘的,可新鲜了。” 路边小小一个店铺前,一个窈窕的美人刚把一盘浸着水的白兰花端出来,在清早的晨光里,人和花一样新鲜水嫩。
阿尝走过去拈起一朵,“送我我就要。”
那美人用狭长妩媚的眼睛飞了个媚眼,“那就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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