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为什么不能去?”
沉璧闭上眼睛,忍不住哭出了声,脑海中又出现了她最不愿记起的画面――那个她永远唤不醒的人。
过了许久,沉璧才找回声音,一字一句道:
“若你去了……你会死的。”
话音落下,周围安静如斯,蓦然间传来一声轻笑。
季尧微微仰起头,下一刻,沉璧竟然看见一行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无声地笑了,眼眶隐隐发红。
“果然,你不是这一世的李沉璧啊。”
夜风阵阵,吹得廊下灯火摇晃不停。
季尧的声音落在风里,支离破碎:“所以,你知道州府宴席那晚,会有刺客出现。”
“你也知道,我在十一月初巡查回来后,会带你去写合婚庚帖。”
“还有这次。”
季尧低下头,看着沉璧哭得红肿的眼睛,嗓音沙哑:“你知道我回不来了,是吗?”
沉璧哭得浑身颤抖,听见这话,急忙抱住面前的男人。
身前的甲胄冰凉彻骨,就像上一世的他那般,再无任何温度,坚硬冰冷。
“别去,季尧,我求你了……”
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声声泣血:“就算、你真的要去,我陪你一起,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别再扔下我了,季尧……”
季尧双眼泛红,看着小女人颤抖的肩膀,手刚一动,又被他忍住了。
他闭上眼睛,按住心底万般情绪,知道自己在沉璧面前,一向没有多少自控力。
怕是这一抱,就真的走不掉了。
他攥紧发抖的手,尽量缓声说道:“十三年前,西域灭了塞北十万军队,屠城十一座,事到如今,北境不能再踏上塞北的后尘了。”
“边境五十万玉家军铁骑,境内上百万平民百姓,天下江山万民,皆在身后。”
“我绝不能退。”
怀里的小女人身子一抖,抬起头看向他,季尧盯着她的眼眸:“而且,重活一世的人,不止你一个。”
他眼里闪着微光:“天无绝人之路,你能改变的事,我也可以。”
沉璧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她看见季尧后退几步,从怀里摸出一枚白玉玉佩。
玉佩上花纹繁杂,颇有几分眼熟。
季尧将它系在沉璧的腰带上,看着小女人哭红的眼睛,终究,他还是没能忍住,手抚上了她的脸庞。
粗粝的手指摩挲过清秀的眉眼,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
“我说过,从不希望你和我生死不弃。”
泪水蓦然从眼角滑落,沉璧看见那双黝黑的眼眸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自己。
他说:“李沉璧,我只想你一世长安。”
天空中升起一枚彩色的烟花,顿时照亮整片天空。
寒风卷起身边的落叶,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伴随着天边的花火一同隐没在黑暗中。
最终,梅花丛前只剩下一道孤单的影子。
院中的人跪坐在地上,双眼通红地盯着门口,看着院子外面涌来大批士兵,将院子大门封锁住。
沉璧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一切的一切,最终还是走上了相同的轨迹。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改变了,最后还是会回到相同的结局?
难道这一切,当真无从更改吗?
融冰和姜妈妈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颓然的人影,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还是融冰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殿下,如今战局不稳,大都督担心您的安危,怕云州再出事端,才会让人保护您……”
眼眶又一阵发酸,沉璧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一次,季尧再不是为了防着自己了。
看着腰间多出来的白玉玉佩,她伸手握住,紧紧攥在手中。
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边境。
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我不能出去了吗?”
融冰低下头,声音闷闷地:“大都督说,这一段时间不行……”
“若是我要见人呢?”
融冰看着沉璧红肿的眼睛:“大都督只说,不允许太子殿下带人进府,旁人……倒是没说。”
沉璧蓦然一愣,脑海中,又想起上次李景成说过的话。
西域起兵,看来真的和东楚脱不了干系。
李景成如此大费周章,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第二日,日头刚升起来,院子外面就传来人声。
叶霜带着侍女刚走进主院,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门口怎么这么多士兵?”
她看向坐在树下的人:“你犯了死罪啊?大都督准备要杀了你?”
沉璧坐在石凳上,垂着眼眸,抬头看向她。
叶霜一看见她的脸,顿时愣住了。
“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一晚上没睡?”
她来到沉璧身边,还没坐下,手腕忽然被攥住了。
“你……”
沉璧一言不发站起身,拉着叶霜走进屋里,反手关上门。
“你要干嘛啊!”
沉璧盯着叶霜,目光泠冽坚定:“帮我一个忙。”
叶霜一头雾水,手指着自己:“我?让我帮你忙?”
“没错。”
沉璧点了点头,满是血丝的眼里燃起点点希望。
“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第35章 信使
日头渐渐升起来, 明媚的阳光铺满了院子。
叶霜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朝着里面喊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说完, 叶霜带来的几个侍女们, 也跟着一起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融冰站在院子门口的廊下,看着叶霜和侍女们走过来,身后的侍女们都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面容, 一步不落地跟在叶霜身后。
融冰蹙了蹙眉,感觉有些奇怪。
刚要上前, 叶霜忽然朝她走过来,和她嘱咐道:“哎呀,那个、你家夫人昨天一晚没睡,我刚才哄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她睡下, 你赶紧派人去弄点吃食,一会儿她醒了,让她吃点东西, 别把身体熬坏了。”
融冰站着没动,有些奇怪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印象中, 叶霜上次和沉璧见面的时候, 两个人还吵得不可开交、水火不容的, 怎么一转眼, 两人不仅和好了, 还变得如此要好?
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融冰满腹狐疑, 当下却也不好开口,只得行礼称“是”。
起身的时候, 目光不经意扫过走出院子门口的侍女们,队伍最后有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低着头跟着队伍一起走出院子,融冰盯了半天,却没有开口。
门口的士兵们身穿甲胄,各个手持长枪,见叶霜和侍女们一行人走出院子,士兵们看了几眼,也没有阻拦。
一行人朝着府邸大门走去,叶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还好有惊无险,并没有人发现异常。
直到坐上门口的马车,叶霜才算松了一口气。
马车微晃,叶霜看着跟上来的侍女,埋怨道:“你可真是的,大都督说了不让你出门,你偏要跟出来,到时候,他要是回来兴师问罪,你能救我吗?”
沉璧脱掉身上的侍女服,感觉有些冷,她搓了搓手,笑着道:“我会救你,只要他能回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叶霜翻了个白眼:“诶,行了行了,别说了,知道你们感情好。”
思绪一转,叶霜打量着沉璧的装束:“你,这次跑出来,是要去哪儿啊?”
只见沉璧一身利落骑装,腰间系着佩玉佩,青丝束于发顶,看上去活脱脱像一个秀气的小少年。
沉璧拿出怀里的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眼眸里闪着微光。
“买匹马,去边境。”
重活一世,她也看清了很多事。
各国之间的利益错综复杂,李景成一心算计季尧,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又怎会轻易退兵?她又怎能指望着李景成相助?
既然不想再做东楚的皮影人,那她身上的牵线,就必须一根根剪除干净。
为今之计,想要救季尧的话,唯一可信的人,只有她自己。
……
北境与西域边境的关隘,紧连着北海府边城。
玉家军的骑兵从云州出发,不过五日,就已临近边境的关隘。
近在咫尺的关隘城墙上,玉家军的士兵们手握长枪,赤字玄底的“玉”字旌旗随风飘舞。
宗桓坐在马上,默默收回目光,策马走到队伍最前方。
“都督,刚刚收到探子密信,李景成已经离开云州了。”
队伍前方的人手握缰绳,挺直腰背坐在马上,目光幽幽落在前方的城墙上,银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她呢?”
宗桓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哦,您说夫人啊!夫人自然还在府中。”
见季尧没有说话,宗桓又劝道:“您就放心吧,有兄弟们在府里守着夫人,夫人不会出事的,李景成那厮肯定带不走夫人。”
“而且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李景成安插在北境的奸细,大部分也都被拔除了,他现在想下黑手,难于登天。”
季尧蹙起眉头,声音低沉:“不得大意,李景成离开北境前,一定看住他。”
“是,都督!”
季尧想了想,转头又问道:“阿战如何了?”
宗桓扯起嘴角:“阿战还在暗卫营里养伤呢,那臭小子好得差不多了,我让人看着他呢,不会让他听见消息的。”
听见这话,季尧才松开眉头,似是放下心了。
耳边风声乍起,狂风席卷着沙尘满天飞舞,让人睁不开眼睛。
等沉璧来到北海府边城时,正好看见玉家军的骑兵队伍离开。
遥望着远处的甲胄骑兵行过,卷起山谷中一片尘土,地动山摇间,黑压压的队伍渐渐隐没在远处。
沉璧攥着腰间的玉佩,终于松了口气,好在从云洲出发时,她买了匹快马,这几日不眠不休,总算追上了骑兵行军的速度。
如今,来到北境边城,几乎就回到了沉璧最熟悉的地盘。
上一世,她在这里待了几个月,对周边小镇和军队部署都十分熟悉,一时间,她也不再着急赶路了。
她掉头回到城中,找了家面馆,坐下调整休息。
她扔出几个铜板,要了碗面,小二笑着退下后,旁边桌说话的声音蓦然入了耳。
“听说啊,这边境又要打仗了!”
“可不是嘛,你没瞧见今日那阵仗,肯定是西域那边情况不乐观了。”
“唉,这破地方,原先塞北的时候,就总和西域蛮子打仗,如今变成北境了,才安稳两年又要打仗。”
“能有什么办法呢?当初塞北王在的时候,这帮西域蛮子哪儿敢过来啊!要不是这两年,大都督亲自在边境守着,我看这帮孙子早就想造反了!”
“是啊,这不是大都督一走,他们又开始闹事了!要我说这北境啊,如今全指着大都督撑着,要是没有大都督坐阵,估计也就完了……”
“汤面来咯!”
思绪回笼,沉璧一抬头,看见小二从后厨端着面过来,放在她面前。
碗中面条热气腾腾,沉璧也没急着动筷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瓷瓶里还有两枚药,她倒出其中一枚,就着茶水吃下。
还有最后一粒药,只要吃完,她身上的毒就彻底解开了,到时候就再也不必为此烦恼了。
她攥紧药瓶,将药重新收回怀中。
沉璧没敢再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上马出城。
只是,她站在边城的城门口时,忽然犹豫了。
望着刚才玉家军离去的方向,沉璧在心里挣扎了半天,最后,她还是调转了方向,没有去追赶季尧的队伍,而是朝着旁边的边境小城而去。
她非常了解季尧的心思,若是她马上去找季尧,让他知道自己来了边境,他肯定又会派人把自己绑回去,或者干脆把她关在军帐里。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不让他知道自己来了边境,等她把能做的事情做完,再过去找他。
沉璧如今要去的这座小城,地处荒凉的边境线上。
此城人口稀少,进城之后,几乎瞧不见年轻人的影子,街上都是一些老弱妇孺。
城内街道也是破败荒凉,街上很难看见商贩,路边的商铺也都十分老旧,大部分没开张。
沉璧骑着马,绕着城走了一圈之后,才找到了官府。
官府门口没人,大门同样紧闭着,像是已经废旧了一般。
沉璧翻身下马,敲了半天大门,正怀疑找错地方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爷爷探出头,颤巍巍地问道:“谁啊?”
沉璧见了,连忙笑着道:“老人家,我是大都督的信使,特来给县令大人传话的。”
老爷爷愣了下:“谁?大都督的信使?”
见沉璧点头,老爷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瞧她穿着一身骑装,腰间挂着枚白玉玉佩,青丝束于头顶,看上去十分年轻,活脱脱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少年。
果然,老爷爷没看出任何端倪,对她说道:“既然如此,容老朽进去通报一声,大人稍等。”
沉璧道了句“不急”,看着门缓缓合上,她在心里开始思考着对策。
没成想,她在门口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人影,最后,她干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下巴望天。
过去了快半个时辰,沉璧正想着再去敲门,大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沉璧暗自叹了口气,刚站起身,还没看清楚,就瞧见一个人影飞到自己面前,蓦地摔了一跤,官帽都掉在地上,这人也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朝着她行礼。
“卑、卑职参见大人!”
沉璧没想到会是如此场景,一时间有些反应过不来,她上前将人扶起来,捡起地上的官帽,递还给他。
“我不是什么大人,在下只是个信使罢了,您不必行此大礼。”
这人听完,立即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沉璧。
沉璧一看,才发现面前站着的县令大人,竟然是个笑少年,年纪看着比自己都小。
沉璧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你、你是……县令大人?”
听见这话,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官帽抱在怀里:“是,前县令大人上个月刚去世,卑职余哲,是被上面派来接任的,刚到三天。”
沉璧心里有些无奈,没想到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被派来做县令了,也不知道这上面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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