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尧换上了玄色军服,手里握着佩刀,让后面的士兵们整队后,也跟着翻身上马。
“你们要去哪儿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尧一回过头,看见站在府邸大门前的身影时,眼眸轻颤了下。
李骄穿着一身月白色素衣,睁大杏眼望着几人:“不是才回来,怎么又要走?”
李玉珩皱起眉头:“巡查。再躲个人。”
李骄看向季尧,二人目光一碰上,季尧就转开头,移开了目光。
心里漫上失落,李骄看着前面的李玉珩,问道:“躲谁啊?”
“还能有谁?”
李玉珩指了指府邸,对李骄道:“金陵来的,没安什么好心思,别与他走太近,小心点。”
李骄点头道:“是,女儿明白。”
李玉珩微微颔首,拉起缰绳,转头喊道:“走吧,阿尧。”
季尧答了声“是”,策马领着士兵上前,马儿跑出去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了府邸门口。
没成想,二人的目光刚好在空中碰上。
四目相对时,季尧见李骄愣了一下,急忙上前几步,朝着几人喊道:“你们早点回来!”
看着娇小的人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里似乎又燃起一丝希望。
忽然,前面的李玉珩开口道:“怎么,舍不得了?”
李玉珩的声音不如往日那般肃穆,似乎带了几分打趣的意味。
季尧转过头,见李玉珩扯着嘴角,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低声道:“属下不敢。”
李玉珩笑了笑:“你这才刚回来,就又把你叫走了,你们俩都没说上几句话吧。”
季尧道:“军务重要,属下不敢耽搁。”
李玉珩的笑容没变,却越发有些苦涩。
蓦然间,他叹了口气:“你呀,和白浩真是不一样。”
一提起这个名字,心就像被人揪起来,二人沉默了许久,谁也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大漠风沙渐起,几人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沙漠之中,消失不见。
霎时间,一道白光闪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连绵不绝,瓢泼大雨转眼落下。
山顶之上的寺庙里,丧钟之音正缓缓敲响。
两匹骏马从山脚下飞奔而来,朝着山上的寺庙跑去。
丧钟之声沉重肃穆,大雨倾盆间,冲刷着山路泥泞不堪,却丝毫没有阻挡二人的速度。
骏马一路飞奔,终于来到了寺庙的大门,下马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人险些摔倒在地,身上的蟒袍沾满泥水,凌乱不堪。
季尧连忙下马,上前将人扶住了。
李玉珩也顾不上别的,跌跌撞撞朝着寺庙里跑去,季尧紧随其后。
刚一迈进庭院,看到那颗金黄的海棠树时,房间里的哭声已经断断续续地传出。
“母妃,母妃……”
“阿梦!――”
空中闪过一道闪电,雷声再次落下,秋日的雨水如同倾盆,霎时间,弥漫起一片寒凉的薄雾。
塞北王府的庭院里,房檐雨水如同玉珠般落下。
庭院之中,布满白色的丧幡,树木枝叶随风飘摇着,惊雷声蓦然响起。
“母妃!――”
守在门口的身影一顿,立即转身推开房门。
屋内灯火未燃,漆黑一片。
外面电闪雷鸣不断,一道闪电落下,瞬间屋内亮如白昼,屏风上映出一道娇小的人影,正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
季尧握紧佩刀,大步走进屋内,单膝跪在榻前:“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榻上的人一动没动,声如蚊呐:“……我害怕。”
“什么?”
声音太小,他没听清楚,刚要再问,外面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榻上的人“哇”地一声哭出来,几乎连滚带爬地膝行到他身边,哭着往他怀里钻。
娇小的身躯撞进他的怀里,他手里的刀“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回过神时,脖子已经被紧紧搂住,肩颈处晕开一片温热,耳边的声音支离破碎。
“我害怕,母妃,我怕……”
怀里的小人儿浑身颤抖,后背被冷汗浸湿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外面白光乍现,雷声再次落下,怀里的人也跟着狠狠一抖,用手紧紧堵住耳朵,趴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心头颤动,他叹了口气,手伸到她身后,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后背,一遍遍轻声哄道:
“没事了,沉璧,我在这里……不怕了。”
漆黑的夜里,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像是寒冷深夜中的一束温暖光芒,将她整个人包裹着。
很快,外面的风雨渐息,雷声没有再次响起,她堵着耳朵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他把小人儿重新放好,躺在床榻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看着他沾满泪痕的小脸,红肿的双眼紧闭着,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带着无限柔情,在她耳边说道:
“听话,睡吧。”
第49章 往事九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地上, 驱散了雨后的凛然寒气。
屋内,李骄身穿素缟,坐在妆奁前, 面前立着一张铜镜, 镜中倒映着的小脸憔悴惨白,杏眼红肿得不像话。
身后披散着的青丝,正被人轻柔地挽起,梳成落落大方的发髻。
修长的手指轻绕着发丝, 声音低沉温和:
“小时候,我母亲常年卧病, 却一向注重仪容,不肯散发。所以她的发髻,向来都是我挽的。”
李骄看着面前的镜子,目光却一直注视着身后的人。
那人也穿着素缟,身无配饰, 长身玉立,身量已经不似少年,多了几分成熟与沉稳。
“多年没挽过了, 手艺有些生疏。”
季尧看着挽好的发髻,一抬起头, 正好对上镜中的那道目光。
他轻轻扯动嘴角:“郡主别嫌弃。”
李骄看着头上的发髻, 眼眶又一阵发热:“我的发髻都是母妃挽的, 母妃的手艺很好, 比侍女挽的还好看。可是, 自从母妃生病, 搬到寺庙静养之后,就再没给我挽过发髻了。”
话音落下, 座位上的小人忽然转过身。
她蓦地伸出手,环住了季尧的腰,小脑袋埋在他胸前。
她的声音闷闷响起:“阿尧,我母妃走了,以后她再也不能给我挽发髻了。”
声音一开口,就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季尧心里也跟着揪痛,犹豫了半晌,还是抬起手,轻拍着她的背,试图转移话题道:
“那我今日给你挽的,好看吗?”
小姑娘缓缓抬起头,抹了把眼泪:“嗯,你挽的也很好看。”
她眼里泛着泪光,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忽然问道:
“以后,你还会为我挽发髻吗?”
眼前的身影瞬间一僵,半晌也没有开口。
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心里涌上一阵失落,她刚要垂下头,下一刻,耳边却传来低沉的声音:
“若是你想,以后,我为你挽。”
蓦然间,李骄立即抬起头,见季尧低头看着自己,漆黑深沉的眼里泛着微光。
眼眶一热,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随即被粗糙的手指抹去。
“别哭。”
话音落下,她眼前涌起一层水雾,瞬间模糊了视线。
脸颊覆上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掌心的温热无声地熨帖着,暖意一路蔓延到心口。
泪水被拭去,她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正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
“阿尧,你……”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小厮的通报声――
“郡主,季校尉,灵堂出事了!王爷请二位马上过去!”
秋风凛冽,落叶扑簌簌落了满地。
王府之中,白色的丧幡正在随风飘扬,周围寂静如斯,偶尔能听见压抑着的哭声。
李骄和季尧来到灵堂门前,看见高门贵族的家眷都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门口的小厮见到二人,立即上前推开了大殿的门。
大殿之中,漆黑的棺椁停在灵堂里,殿内寂静肃穆,玉家军的将军们几乎都在场,却皆沉默不语。
李玉珩站在大殿最前方,背对着大门负手而立,发上缕缕银丝,衬着身上纯白的素缟,一时显得格外沧桑。
棺椁之前,小白玉团子正跪在地上,旁边的李景成静默而立,神情淡然自若。
听见门口声音,李景成回过头,看见李骄和季尧一起进来,不禁挑起眉。
他不做声地移开目光,淡声道:“既然郡主已到,王叔,小侄便斗胆开口了。”
李玉珩转过头,看着故弄玄虚的李景成,厉声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景成不急不缓地说着:“如今西域起兵,玉家军折损了一名大将,伤亡损失惨重,父皇一直心系塞北,特来派小侄前来慰问,只不过……”
李景成的目光缓缓移动着,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了棺椁前的阿战身上。
“王叔率领玉家军骑兵,驻守边境多年,如今一朝兵败西域,父皇也在商议援兵之事,只是临行前,让小侄给王叔带一句话。”
李玉珩皱起眉头,听见李景成淡声道:“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话音刚落下,玉家军的将士们立即炸开了锅,不忿地大声喊道:“我们玉家军忠心耿耿,何时不遵过君命?”
“难道我们仗打输了,就是臣子有了二心不成?”
“白浩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未寒!这话未免太叫人心寒了!”
李玉珩默默听着,一直没开口阻拦,似乎是有意让几人说出来。
李景成听着也不恼怒,依旧温声道:“几位不必激动,既是莫须有的事,引以为戒便好。只是,这人言可畏,如今朝堂上下,关于王叔的言论可是不少。”
他看向李玉珩,认真道:“自从王叔带领玉家军骑兵、驻守边境之后,朝中关于王叔意图谋反的言论,便始终沸沸扬扬,未曾停歇。”
“特别在此战之后,不少大臣上书父皇,说王叔拥兵自重,有投敌之嫌。”
殿中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玉家军的将士们纷纷叫骂着上前,架势就要与李景成打起来一般。
李景成站在原地,也不躲闪,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看着众人就要上前,李玉珩厉声道:“余乔,把人看住!”
余乔本是里面喊得最大声的,听见这话,只好讪讪地退回去,使给了众人一个眼神。
玉家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最后只好站定,眼神凶狠地盯着大殿中间的人。
李景成没有再开口,看见李玉珩走上前来,沉声说道:“这些莫须有的事,本就是空穴来风,本王并不在乎,也没必要在此谈论。”
“今日,这里是亡妻的灵堂,能否请殿下,给亡妻一个安宁?”
李景成道:“王叔啊,小侄也是为王叔着想,今日来此祭奠王嫂,就是想给王叔提个醒,怕王叔还没有意识到,此事已经有多严重。”
李玉珩皱紧眉头,心里却涌上不详的预感。
李景成径自道:“塞北动荡不安,朝中人心惶惶,父皇也十分担忧。之前朝中便有人提议,既然玉家军连连退败,不如命王叔交出玉家军虎符,另派大将出征……”
话没说完,李玉珩眼里瞬间涌起戾气,身边的玉家军将士也立即叫骂道:“放什么狗屁!这是塞北玉家军,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做我们的主帅?”
“就是!我们追随王爷数十年,一向只听王爷号令!岂有让外人来坐镇的道理?!”
“塞北玉家军绝不能换主帅!我们只听塞北王号令!”
李景成耸耸肩,摊手道:“王叔您瞧瞧,如今您还觉得,小侄刚才说的话,都是空穴来风吗?”
他看向几名大将,声音沉了下来:“你们真正该听令的,不是你们的主帅,而是大楚的君主!”
“只听令主帅的军队,就是叛军!”
此话一出,将士们全都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了。
李景成目光阴沉,扫过眼前的将士们:“另派主帅之事,小侄已在朝堂上驳斥了。毕竟,王叔才是最熟悉玉家军之人,也是最善于征战边境之人,此事并不妥当。”
“只是,父皇对塞北的疑心,并没有那么容易打消。若想保全塞北、保全玉家军,为今之计,唯有王叔忍痛割爱。”
李玉珩目光狠戾,盯着李景成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景成用余光扫过棺椁前的小人,转头俯下身,朝李玉珩行礼道:“还请王叔,将小世子交付于小侄。”
“小侄不日就要回到金陵,届时,若小世子随小侄一同入宫,父皇定会放心王叔,也会早日派出援兵。待王叔凯旋之日,便是小世子归家之时。”
一旁的小白玉团子听见此话,立即看了过来,就连玉家军的将士们也都是目瞪口呆。
李景成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似乎态度极其诚恳。
李玉珩心里也十分清楚,若不将小世子送往金陵,朝中的声讨始终不会轻易停止,皇帝对他的疑心也不会打消,更不会心甘情愿派出援兵。
今日李景成的这番话,便是用援兵和主帅之位,逼他送出阿战,作为质子。
李玉珩脸颊紧绷,攥紧拳头,还没开口,跪在地上的阿战忽然站起来,跑到他面前,仰头脆声道:
“父王,孩儿愿意去!请父王恩准!”
说着,阿战跪下磕着头,小小的身影俯在地上,认真又执着。
李玉珩眼圈都红了,他盯着李景成,咬着牙说道:“你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你的计谋,还是陛下的意思?”
李景成抬起头:“这不是小侄的计谋,是朝中众臣的心愿。”
他对上李玉珩的目光,淡声道:“朝臣们的心愿,也就是父皇的意思啊。”
玉家军的将士们听完,纷纷上前对李玉珩说“不可”“三思”,唯有一直跪在地上的阿战,小手抓住李玉珩的蟒袍,红着眼睛一遍遍地说道:
“父王,孩儿愿意……”
李玉珩闭上眼睛,身侧的拳头越握越紧,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忽然,殿前传来一道清脆声音,瞬间了响彻大殿:
“父王!女儿愿意代替阿战,前往金陵!”
第50章 往事十
季尧闻言一愣, 刚要伸手去拦她,李骄已经大步走上前,直接跪在李玉珩的面前。
旁边的阿战愣住了, 呢喃着:“阿姐……”
李骄挺直了腰背, 抬手行礼,对李玉珩说道:“女儿愿前去金陵,还请父王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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