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角那点弧度顷刻间不见了。
寒冷的风絮,养不活娇嫩的温室玫瑰,候鸟归南,迟早要离开这严寒之地,暂时的生机,也终会回归冷寂。
吸入肺腑的烟,化成一颗颗微小的沙砾,淤堵在胸膛,难以呼吸。
周南荀摁灭烟,拎起外套,无声无响地离开家门。
电玩城在关门之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宋季寒拉上卷帘门,递给周南荀一根烟,两人都没说话,默契地坐在游戏机前对打。
两个小时候后,宋季寒往后一靠,掏出烟点上,抽着烟说:“不玩了,一晚上快被你虐死,打死我也不玩了。”
周南荀亮出掌心,“给我一支。”
宋季寒把整盒烟递过去,周南荀抽出一支点燃,开始新一届游戏,宋季寒不玩他自己和机器打。
关了门的电玩城,只剩下一台机器运作,一支烟燃尽,周南荀又点一支,烟雾缭绕,颇有颓废之感。
宋季寒是这家电玩城的老板,也是周南荀发小,相识多年,了解对彼此脾气秉性,察觉不对劲,宋季寒偷偷关掉电源。
屏幕一黑,游戏戛然而止。
知道宋季寒搞鬼,周南荀不耐道:“插.上。”
“打两个小时了,歇会儿吧。”宋季寒从冰柜里拿出瓶冰水递给周南荀,“又出大案了?”
周南荀接过冰水,拧开盖子饮了口,清润了喉咙说:“没有。”
宋季寒靠着椅子审视他,“那是案子进死胡同,没头绪?”
周南荀握着水瓶,没情绪地说:“没有。”
宋季寒踢他一脚,急得爆粗口,“什么都没有,你他妈烦啥?”
“没烦。”周南荀拧开水瓶,仰头灌了剩下的小半瓶水。
宋季寒:“得!你就装吧。”
小时候他们被大孩子欺负,宋季寒回家哭着回家找父母告状,周南荀就一个人躲起来,等到晚上那些大孩子分散回家时,一个个报复回去。
被小崽子打,那些大孩子心有不平,第二天聚一起,抓住周南荀又打一顿,知道他是孤儿,打坏了也没人来找家长,那些大孩子发了狠地打。
那次周南荀被打得不轻,在家休息四五天才缓过来,他没放弃这事,又去一个个找那伙欺负人的大孩子单挑,这次他从家里带了把父亲防身用的小刀防身,关键时刻拿出来,吓得那些大孩子连连求饶,从此再没人不敢欺负周南荀。
他很小就明白,没有父母撑腰,遇事只能靠自己。
硬气惯了,遇事不愿往外倾吐。
两人无言地坐了片刻。
宋季寒是唯一知道周南荀结婚实情的朋友,他忽地想到徐澄。说:“对你那个老婆动心了?”
“没有的事。”周南荀弯腰拿插头,给游戏机插电。
电通了,宋季寒又手欠地拔掉电插头,“你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我没蠢到以假当真。”游戏打不成,周南荀百无聊赖地按动打火机砂轮,火光亮了灭,灭又亮。
宋季寒知道周南荀满心只想着一件事,不可能因女人分心,“那是和她吵架了?”
吵架在他和徐澄之间时常发生,昨天他们还为周南荀送小陶回家见没见李枫的事争吵。
见周南荀沉默,宋季寒断定猜对了,急切地给朋友分享经验,“处理吵架其实简单,冷几天就好了,你先住宿舍别回家,她愿意气就气,反正你们是假的,离了婚,人一走,这么远谁还认识谁?”
周南荀活动一圈脖子,捏了捏颈椎,漫不经心的眸瞥向宋季寒,心不在焉说:“好办法。”
宋季寒沾沾自喜, “女人不能惯,更何况你们是假的,她在这无依无靠,凡事全指着你,冷几次就不敢闹了。”
周南荀又去给游戏机插电,“好,冷着!”插.上电他抬起身看宋季寒,“你回家睡吧,我今晚在这看店。”
宋季寒见周南荀这么听劝,挺高兴的,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突然,周南荀手机响了,他看眼号码,接起来问:“怎么了?”
那边不知说什么,周南荀拉开椅子就往外跑。
宋季寒不明所以,追上去堵住路不让周南荀走,“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周南荀指了下已经开机的游戏机,说:“你关下机,我今晚不能在这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 宋季寒心里七上八下的,堵着路不让周南荀走,“是队里发生案子,还是张姨身体出问题?”
周南荀猛地推开宋季寒,头也不回地往外跑,“我媳妇哭了。”
**
零点一刻,窗帘遮住微薄的月光,电灯开关失灵,房间只剩墨色。
“嘶!嘶!嘶!”吐着信子的蛇,缓缓向床边的空隙爬去,蛇头挂着一双玻璃球般的明亮眼睛,死死盯着徐澄。
徐澄双臂环抱膝盖,用力朝那蛇嘶吼,“走开!”
“嘶!嘶!”它还在前行。
徐澄悄悄往后移,直到后背贴到墙壁,无处可躲,她低下声,近乎哀求,“别过来,求你了。”
蠕动的蛇,打准了她的主意,不管徐澄说什么做什么,都奔着她爬过去。
徐澄合上眼,紧紧咬住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深吸一口气,握紧的拳头猛地朝地面砸去,磕到坚硬的地砖,痛感袭来,蛇消失了,她头后仰疲软地靠着墙壁喘息。
“嘶!嘶!”
屋顶又出现一条蛇,正顺着墙壁爬过来,很快爬到她肩头,顺着肩膀缠住手臂,蛇头贴着手腕,蛇头向后,冰凉的眼珠瞧着徐澄,嘴里一下下吐着信子。
徐澄用力地拍打手臂,“滚开、滚开!”痛感袭来,蛇再次消失。
她抱住双膝,头埋进.腿.间瑟瑟发抖,央求着,“别再来了,别再来了......”
刚消失的蛇,又盘着身体,出现在膝盖下,阴冷的目光盯着她。
徐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恐惧引来更多的蛇,屋顶、地面、窗缝......蛇从无数个角落出来,爬向她,密密麻麻地裹着她身体,她崩溃地尖叫。
“咚!”
房门被踢开,夹杂着皂香寒风袭来,宽阔的胸膛贴住颤抖的身体,男人温热的掌心覆在徐澄头顶,轻抚了抚,“别怕,有我在。”
徐澄似抓住救命稻草,紧紧搂住,嘴里不停地重复,“周南荀有蛇、有蛇......”
环在周南荀腰上的手臂寒冷似冰,好似将他的心也冻住了,周南荀按开手电筒,照亮四周,轻声说:“你看,一条蛇都没有。”
徐澄借着光亮环视一圈,洁亮的地砖一条蛇也没有,被惊恐驱散的理智慢慢回归,她松开周南荀,瘫软地靠着床边,“对不起。”
“你没做错任何事,不用和我道歉。”周南荀也靠着床边,坐她身边。
“我像个疯子。”徐澄双手插.进两侧头发里,垂着头,“吓到你了吧?”
“我刚毕业那年,接触到一个案子,夫妻俩结婚二十年,恩爱有加,某天妻子离奇失踪,我们找遍附近的村庄、山脉都找不到,子女公婆全家都急得不行,丈夫也积极为我们提供线索。
夫妻不吵架,没有财产纠葛,没有婚外情,也没有突发矛盾。
家庭成员、街坊四邻,我们问过审过数次,都找不到任何可疑线索,但失踪的妻子没有购票记录,没有人在失踪那天见过她,最后我们还是把目标锁定在丈夫身上,又经过数次审讯,丈夫终于承认是他杀死发妻,他将死者骨肉分离,肉喂给猪吃,骨头埋在他家一块山地的下面。
用这样凶残的手段杀爱妻子,我们以为定是有挤压已久不可化解的矛盾,然而事实是,他们夫妻之间,没有深埋已久的矛盾,只是因为一件小事。
死者的哥哥患了重病,死者想给哥哥一千块钱,丈夫不同意,死者偷偷把钱给了,丈夫发现后暴怒,过后不解气,趁妻子熟睡时,用枕头堵住妻子口鼻,导致妻子窒息性死亡。
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魔。”
周南荀抬手在徐澄头上摸了下,“没有什么能吓到我,你也不是疯子,只是受了惊吓。”
他在告诉她,他见过世间最丑恶,最不堪的一面,不会被她的行为吓到。
没有责备,不问原因,只有无条件相信。
徐澄心头酸酸涨涨的,紧绷的神经跟着松懈了,续满的池水顺着这一刻松懈决堤而出,她说:“五岁时,我被家人关在开关失灵的房间,和一条蟒蛇共处24小时,它差点将我勒死,那之后的很多年,夜里不敢关灯睡,二十岁后,我才克服对黑暗的恐惧,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睡觉。
大部分时候,我睡眠质量还可以,一觉到天亮,停电也没影响,只在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场景下会产生幻觉,这几年像今晚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两次。”
她苦笑,“很不巧,你撞见一次。”
五岁的孩子和蟒蛇共处一天一夜,想想就头皮发麻,要经过多少个无眠夜,才能无波无澜的讲出这些?
以徐家的财力,敢对徐澄做这种事的,也只有父母。
可父母为什么这么对她?
周南荀几次启唇又闭上。
她不说,他便不问。
察觉到周南荀的沉默,徐澄说:“不用安慰我,早过去了,只是留下这么点毛病。”
周南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一手穿过徐澄后颈,一手穿过膝盖窝,将她横抱起往外走。
徐澄不明所以,在他怀里挣扎,“做什么?”
周南荀:“开电闸。”
担心她独自在黑暗害怕,索性带着一起去寻找光明。
老房子电路不稳,经常自动跳闸,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到总闸推上去电就来了。
房间重回光明,徐澄说:“今晚谢了。”
周南荀从客厅拎进来一把椅子放床边,坐过去,关了灯,说:“我坐这陪你,睡吧。”
徐澄安心入睡。
早晨,徐澄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个人影,随着视线清晰,男人的轮廓逐渐明朗。
周南荀手搭在腿上,头靠墙,阖着眼,发丝乖顺地垂落额前,窗帘没开,房间的光半明不明的,衬得他少了痞劲,柔和许多。
他头后仰,下巴略微抬起,颈部绷直,喉结凸出,和月牙疤遥相呼应。
徐澄扫过拿道疤,没来由地想触碰,她鬼使神差地坐起。
床与墙中间的空隙狭窄,放椅子后仅剩一点点空间,周南荀双腿敞到椅子两侧,正前方空出的距离,正好能容下徐澄的腿。
她双脚踩着椅子下面的横杠,身体前倾靠近周南荀,指尖伸过去,指腹刚碰到月牙疤,手腕就被抓住,没睡醒的沙哑的嗓音响起,“你做什么?”
对那道疤的好奇没得到满足,反被抓了现形,徐澄又羞又恼,不答他的话,挣扎着往抽手,“松开!”
周南荀迷蒙的眼变清亮,彻底从睡眠中苏醒,眼尾往上一挑,又恢复那野性难训的痞,嘴角向上扯,“偷窥呀?”
徐澄从耳朵红到脖颈,手上挣脱不掉,想抬脚踢他,上身往外拉扯,腿再抬起,身体无法保持不平衡,直往左边倾斜。
周南荀怕她摔倒,赶忙拉着人往回扯,一时心急没掌握好用力,猛地把徐澄扯进怀里。
徐澄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人就进了周南荀臂弯,额头顶着硬邦邦的胸膛,上身紧贴,腿却还夹在床和椅子中间的狭小缝隙里,膝盖磕到木椅边沿,疼得她嘶了声。
“磕到了?”周南荀忙弯腰,一手托住徐澄上身,另一手臂伸进床边空隙将她的双腿抱出来,放在他腿上,找寻磕碰到的地方,“磕到哪里?”
从险些跌倒,到进周南荀怀里,再到坐他腿上,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徐澄脑子还是蒙的,盯着自己双腿没说话。
周南荀在徐澄小腿没找到磕碰的痕迹,她没讲话,他视线自然而然往上移,“膝盖吗?”
话音一落,他也懵了。
徐澄坐他左腿上,双腿搭落他右腿,睡裙卷到腿根,隐约透出一层蕾丝边,雪白纤细的腿一览无遗。
大早晨看见这一幕,不太好,男人滚了滚喉结,别开眼,扯过床上的被子盖上那双白得惹眼的腿,再抱徐澄到床上,放下人转身往外走,到门边顿步,背对徐澄说:“找找哪里磕破了,涂药。”
徐澄根本没听他讲什么,满脑子是刚才坐他怀里的一幕。
房门关上,她扯过被子蒙在头顶,在漆黑、闷热的被里,心跳声尤为猖獗。
**
周南荀走到窗边,拉开窗,让晨间寒风灌向自己,硬朗的五官露在风里,眸色依然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散漫随性,耳根却呈出一层淡红。
他点燃一支烟,吸进肺腑,压住那些错乱的悸动。
这些日子,他们走得太近,或许该拉开一些距离,他摁灭烟,关上窗,拎起外套出门。
到办公室,想起证件落在家里,又折回去,开门再次听到清寂空灵,如天神吟唱的歌声,这次没有伴奏,她在清唱。
“人潮拥挤
寻不见踪迹
他们说你早已遗忘这里......”
怕打扰徐澄录歌,周南荀轻声走近,到客厅见她趴在地毯看书,身上穿着吊带睡裙,两根细细的带子在后背交叉,不是昨晚那条。
她背对着窗,晨光洒落,整片背白得晃眼,偏偏她书本看得认真,浑然未觉有人进门,嘴里哼着歌,晃动翘起的小腿,那足嫩如葱白。
一些该沉寂在海底,永不得上岸浪,再次翻涌,汹涌澎湃。
周南荀转身想出去,脚不小心踢到桌角,发出声一声巨响,引得徐澄抬头,四目一对,她慌了,忙扯过身旁的毯子披身上,“你、你怎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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