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婵婵怎么过长乐山?”小太子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点鼻音。
长公主分给小侄子一块七巧糕,“多吃饭,多喝水,多睡觉。”
小太子还不知道土疙瘩和羊毛衣,但他就是知道婵婵伯伯不会绕路走更简单的无楼。无楼会扣走车马行李,折辱他们,婵婵伯伯不会让婵婵看见这样的事情。
长公主:“找一个洞,钻过去。”
武皇挤到妹妹和儿子中间,打个哈欠,满脸疲累,“地裂后,朝廷派了数十次的衙役去长乐山探路,有去无回。”
长乐山——何以长乐?长眠于此。
兮娘给婵婵戴上小手套,小膝盖缠上厚垫,抱到队伍最前面,放下来。
婵婵慢慢地爬,仔细听风带来的窃窃私语。
队伍跟在婵婵身后,婵婵停下时,他们屏住呼吸,无声无息。
蟒洞漆黑无光,婵婵带着他们一点点穿越了长乐山。
进入北疆官道,荒草丛生,白骨皑皑。
朱勤牵着马,一步一步地走,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已全是泪水。
摘下脖子上的拇趾,埋入官道。
他完成父亲的遗愿了。
父亲可以安息了。
“你父亲是?”
“北疆粮草官。”
“你是为了父亲来这里?”
“嗯,十万北疆军等着他的粮食,他死不瞑目。”
北疆城墙,军旗凛凛。
“那那那是什么?”副将揉眼睛,声音颤抖:“好像像像汴都来的,快快快报将军!”
暖红的夕阳悬在城墙上。
蟒洞十日,小手套磨破了一双又一双,小膝盖磨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泡。
婵婵爬出了北疆的生路。
第33章
白骨叮叮咚咚, 蓬勃了朝气,驱散了死亡的觊觎。
“报——汴都——粮队——已到!”
寂静,无人相信, 战意滚滚。
压抑, 磨损的盔甲已披上, 单薄的武器已握手中。
“报——汴都——粮队——已到!”
恼怒, 谎报军情斩立决!
质疑,心跳却已不受控制的加速。
“报——汴都——粮队——已到!”
嘈杂, 人声鼎沸, 脚步匆匆。
锈迹斑斑的盔甲撞在了城门上, 片片锈铁落地, 盔甲破裂。
长途跋涉的痕迹遍布每一个角落每一张脸, 将军紧紧地抱着穆大林, 眼睛红了一次又一次。
棺材入土为安, 小娃娃的脸蛋贴在石碑上, 石碑冰凉,脸蛋温热。
“三爹爹, 七爹爹,婵婵到北疆了,好好的,没有生病,没有受伤。”
没有酒, 洒下两碗米糊糊。
婉娉对着石碑笑道:“你们生前不舍得吃婵婵的米糊糊, 现在总算舍得吃了吧。路开好了, 我守这里, 你们在地下缺什么托梦给我,再稀罕婵婵也别去, 吓到婵婵,我把你们挖出来扬灰。”
入城门,他们看到了衣衫褴褛的士兵,也看到了浑身冻疮和伤痕的孩子。
孩子们军纪严明,即使满眼渴望,也站在原地,听着口号劈砍。认出了衙役大刀的女人们看着他们,无声地哀求他们不要在这里打碎孩子们的最后一个梦。
沉重。
缓缓行。
“我们是押送流放犯,还是送军粮?”穆大林抱起婵婵,在问婵婵,也是在自问。
婵婵放下小满满昨夜带过来的土疙瘩小甜饼。小疙瘩饼有一点点的苦,还有亿点点的硬,小乳牙咬不动,慢吞吞地磨了一天,只吃掉了一个小尖尖。
大白白从小满满和小皇女的围攻中抢到了小娃娃放下的小疙瘩饼,嘎嘣嘎嘣,口感刚刚好。
婵婵打个哈欠,揉揉眼睛。
他们不是流放犯。
罪大恶极的人被长公主哥哥砍了,锦衣玉食的人顶不住路上的苦也遇河跳河遇贼迎刀了。走到这里的人都是被欺压的最厉害的奴仆,他们以前吃的苦太多,路上的饥寒交迫就能熬过来了。他们是另一个金奴,不敢抬头,总是弯着腰,用鞋面识人。
他们也不是来送军粮的。
土疙瘩生命力顽强,能挣脱严寒的囚困缓慢生长,但他们带过来的都是小苗苗,是让士兵们种到地上的,不是给士兵们吃的。
“伯伯,我们是来扶贫的。”
她有小县令的觉悟。娘说哥哥为她活着,哥哥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好东西都捧给了她,得不到便不择手段。她要好好地经营小县城,让哥哥看一看人间喜乐。
奶声奶气的无奈逗笑了将军妻,她伸手接走婵婵,抱在怀里颠一颠,问兮娘:“小家伙不好好吃饭?”
兮娘:“胎里带的体弱,怀的时候闹饥荒。”
将军妻解开虎皮,罩到婵婵身上,“威风凛凛的虎皮才衬我们北疆的小县令。”
她不管他们是来押送犯人的还是来送粮的,她看见他们的车厢和棕马便知北疆和武国断掉的血脉续上了,北疆还是武国的北疆。
破旧的书房,穆大林从怀里拿出武皇的密旨,将军盯着看了一遍又一遍,手脚颤抖,心脏被揉捏踩踏,疼到极致,眼泪成了奢侈。
将军声音嘶哑:“我们武国究竟怎么了?”
无人回答,心里已有答案,武国天灾连连,人难胜天。
将军闭眼,再睁眼,如当年穷途末路的父亲那般坚定无惧。
烛火明亮,长公主想着驸马手里的两张东岩银票,想着北疆名不副实的兵力,想着哥哥屈膝求粮被拒的弑杀血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猛然起身,亲一口还在梳理毛团的穆月,穿上大厚袄披散着头发,骑着小毛驴进宫。
武皇大半夜被妹妹拽出了被窝,“妹妹,你哥哥承了亡国君的骂名,没有酒池肉林也就算了,起码有个安稳觉吧,你哥哥已经十多天没怎么睡了,你再这么多来几回,你哥哥要猝死了。”
长公主认真:“酒池肉林不算什么,一个完整的安稳觉才是最奢侈的事情。”
武皇猛然睁眼,“谁让你睡不着了?”该杀!
“哥哥看我脸,像不睡觉的脸吗?”
武皇捏一把妹妹的脸,紧实的,不缺觉。
长公主两指扒开哥哥又闭上的眼,“哥哥,我可以知道你在密旨里写了什么吗?”她从耳坠上扣了两颗碧绿宝石给小满满,这才把哥哥的密旨送到穆大林手里。
武皇困,两眼无神,声音含糊:“说了武国的外忧内患,李先生预测的亡国时间。北海若招揽,速速投奔,无罪。”
长公主恶狠狠地捏住哥哥的脸,凶巴巴地拧一圈,“我说哥哥有救,哥哥就有救!李先生还说婵婵不可能到北疆呢!”
说到婵婵,武皇可不困了,目光炯炯地看向妹妹,“你和婵婵一块生活了小半年,你发现她的神通了吗?”
长公主瞅一瞅哥哥的脑瓜,“婵婵家人没有瞒呀,我第一天就发现了,哥哥一直不知道吗?”
武皇现在回忆也能在相处的第一天发现,他当时以为小娃娃在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毕竟他的儿子能无实物表演一场没有戏本、没有前因后果的大戏,还能把自己演笑演哭,非常的神奇。
长公主:“我问过婵婵了,婵婵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话,要贴着脸蛋和耳朵才能听清楚。植物和人一样,脾气有好有坏,说话有真有假,需要仔细分辨。流放路上,一颗百姓求姻缘的月老树骗婵婵吃树上的果实。”
“然后呢?”
穆大林只上报了流放路线和死因,没有这些琐碎日常,而这些平平淡淡又有些起伏的小日常才是武皇的向往。君王起居记录在册,面对的都是大波大浪,一怒伏尸百万。他困在皇位上不得自由,闲余时间便喜欢听妹妹和儿子讲这些没有什么意义,却能让他放松愉悦的小日常。
“婵婵不乱吃,摘下来放着。湘湘哥哥偷偷吃了一颗,嘴巴麻了一个月。”
武皇遗憾:“不能吃。”
“哥哥又笨了,不能吃,可以有别的用途呀。”
“入药?”
“婵婵娘试过了,不能外敷。”
“那还有什么用途?”
“惩罚偷吃的人呀,哈哈哈,湘湘哥哥偷婵婵小甜饼又中招了,哈哈哈。”
武皇:“朽木难雕!”
丢人!都是哥哥,湘湘哥哥是怎么做哥哥的,竞给当哥哥的抹黑,还和婵婵一个队伍同吃同行,就不能向婵婵哥哥学习学习?
夜里冷,房间里没有炭盆,长公主挤到床上,把腿塞到被子里。
“妹妹,虽然咱们兄妹情深,但还是要有一些边界的。”
哥哥说的对,长公主下床抱起她带过来的食盒。腿深进被子里,大食盒放到两人中间。打开盖子,一个个热腾腾的大包子。
没有什么边界模糊了,这就是家人一块守岁的温馨模样。
“我就知道姑姑会给父皇带吃的。”小太子迈门槛,不开心,姑姑只找父皇,没有找他。
长公主递过去一个大包子,“正要喊你呢,你吃第一个大包子。”
床上又多了一个小太子,床帘都可以摘下来说悄悄话了。
武皇一口半个包子,“驸马给你做的?”
长公主眉飞色舞,知道哥哥为什么吃一口就猜出来了,还是暗暗得意地让哥哥亲口说出来,“哥哥怎么知道的呀~”
他追不上婵婵哥哥,可比湘湘哥哥这块朽木强多了,好坏之间,他中不溜。中不溜的哥哥会满足妹妹偶尔的炫耀,“你家驸马做的吃食比旁人做的好吃。”
此刻正是争宠的巅峰对决,小太子不会让父皇独得姑姑偏爱的,“婵婵哥哥喜欢姑姑,做吃食用了心。”
长公主怔愣,缓缓低头吃一口包子,包子不知怎么没了滋味。
在最亲的家人面前,所有的情绪都放大了,眼泪落在包子上,咸了口味。
长公主含着泪吃下一口湿哒哒的包子。
小太子和武皇手里的包子顿时失了味道,小太子放下包子,小手轻轻地擦姑姑脸上的泪,“姑姑为什么哭?”
婵婵哥哥柔柔弱弱的,不可能欺负姑姑,他猜不出姑姑哭的原因。
武皇伸出大掌,盖在妹妹脸上,搓一圈,眼泪和鼻涕都抹均匀了。
长公主不哭了,委屈地瞪一眼哥哥,下床洗脸。
小太子等姑姑洗完脸,挪一挪,“姑姑快进来,我一直给你暖着,不凉。”
儿子让出了最暖和的位置,武皇握住儿子的小脚,用掌心暖着。还是婵婵家的饭更养人,刚从婵婵家回宫时的小脚肉嘟嘟热乎乎的,现在不肉乎也难热乎了。
“儿子,你去公主府住几天。”武皇有现成的蹭饭借口,“看驸马怎么欺负你姑姑。”
“他没有欺负我。”
“你哭什么?”
长公主眼睛又红了。
武皇神色不善,眼中有了杀意,“他欺骗了你?”
长公主摇头。
惹哭了姑姑的话,小太子还记得,“婵婵哥哥不喜欢你吗?”
长公主再摇头。
他就说嘛,婵婵哥哥如果不喜欢姑姑,怎么会惦记着姑姑饿不饿暖不暖。他都冻病了,姑姑有了婵婵哥哥的照顾都不会每个月手脚冰凉肚子疼了。他晚上饿了没吃的,姑姑饿了有一大盒热腾腾的大包子。
包子突然变好吃了,继续吃。
小太子不担心姑姑为什么哭了,武皇也不关心妹妹为什么掉泪了,两人吃包子吃的欢快。
武皇:“好吃!”
小太子用力点头:“好吃!”
武皇:“给公主招个好驸马,咱们都能沾光。”
小太子再次用力点头。
一直难以说出口的话在轻松的气氛里终于能够说出来了,“穆月晚上总是做噩梦。”
她看着他不敢入睡,看着他眼睛熬的血红,不得不睡又陷入噩梦的痛苦中。
小太子和武皇都是能够掌控梦境的人,梦不好,他们就有意识地换一个,绝不会陷入噩梦的囚困中。
小太子不理解:“婵婵哥哥不能把噩梦变成开心的事情吗?”他梦见被追杀时,就告诉梦里的自己,他在做梦,梦里可以跑的很快,还可以飞,然后他就飞起来了。
武皇也不太懂,他的睡觉时间不多,睡觉就是睡觉,不做梦。年少觉多时做的梦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来,这些梦也是他懒洋洋地躺在河边,草帽遮在脸上,钓着鱼,哼着曲。现在偶尔也做做梦,只是这些梦不好意思说出来了,梦里他站在汴都城门口给灾民发馒头,热腾腾的,全是白面的,每个灾民都有。
惆怅。
梦醒时做不到,只能在梦里奢望。
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穆月换下冷汗浸湿的寝衣,无法入眠,从小白兔背包里拿出毛团,慢慢地解,想着妹妹拿到毛绒小白狼的欢喜,狂躁的恐惧缓缓平静。
长公主站在门口,与他对视。穆月低头,轻轻亲吻她湿润的眼睛。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长公主哽咽,她知道她可以为哥哥做什么,她也知道她可以为小侄子做什么,可是她不知道她可以为她喜欢的人做什么。
似乎哭了太多了。
一个大大的鼻泡悄悄出没,啪——
此时无声胜有声。
长公主震惊。
长公主僵硬。
长公主嚎啕大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不活了!
穆月浅笑着沾湿绣帕,慢慢擦她哭红的眼睛,“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湿漉漉的眼睛悄悄地看他一眼,飞快转移,再悄悄地看一眼。
白皙的食指点一点她红红的鼻尖,“想要东岩银票?”
“en~”
“还有吗? ”
长公主看向床头的白毛团团,“想要~”
“白毛小猪?”
“en~”
长公主今晚不想睡觉了,拿着两张东岩银票蹦蹦跳跳地去牵小毛驴进宫。
刚睡着的武皇再一次被妹妹晃醒,“离猝死又近了一步。”
“你看这是什么?”长公主从怀里拿出荷包,再从荷包里倒出东岩银票。
武皇心跳骤然加速,离猝死又又近了两步。
“哥哥,你还记得咱们上一次用银票买了几车粮食吧。”长公主强调,让哥哥回忆起她派侍卫送粮食到军队的兴奋。
睡什么睡!心焦一个月,不就为了这点粮食。武皇两眼没有一点困意,坐的板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妹妹手里的银票,“怎么可能忘记,足够整个军队吃半个月。”为什么还没有亡国,全是这些东拼西凑的粮食在苟延残喘地拖着。
“这两张面值更大的银票可以给哥哥,哥哥拿东西来换吧。”
玉玺、空白圣旨、免死金牌、空缺职位、库房要钥匙全摆出来,“妹妹随便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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