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盼醒来时早上七点, 她悄悄拿开搭在她腰上的男人手臂,悄悄把腿抽了出来, 轻手轻脚滑落到地上。
陈家岳没醒,垂落的短发半遮紧闭的双眼,鼻尖立体而挺, 唇边和下巴长出淡淡青色的胡茬印。
他还在愁,就算睡着了,两边唇角仍忧郁地往下沉拉。轻轻拨开他的刘海, 眉心皱锁。
裘盼无声叹了口气, 替他拉好被单,点了点他的唇, 安静地把衣服一件件穿上, 起身默默开门离开。
陈家岳今天上夜班, 需要多睡一会。
裘盼在微信给他留言。
盼盼PANDA:我先走了要上班,起来了告诉我。
再到楼下的早餐店买了油条和豆浆带回家。
裘姥裘母见她回来了都紧着问她一大早去了哪,早上起来发现她的床是空的, 给打电话又不接听, 俩老一时被吓得不轻。
裘盼笑笑:“昨晚没睡好,醒得早,下楼跑了两圈, 买了些早餐。”
她工作忙, 几乎天天加班,全家都知道的。
裘母问:“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要不要请假休息几天?”
裘盼说:“最近会更加忙的, 压力肯定有,但大家都在努力,不好请假。”
她冲了个澡,吃了点早餐就匆忙走了,赶回信息科上九点的班。
人走到三楼,见陈家岳的家门静静地关着,她不觉走近,低头伸出手掌轻轻贴向门板,似乎有所感知里面的人仍在深睡。
千愁万绪总会终结,这不是你的错,好好休息。
她收回手,继续下楼。
……
开发组日以继夜造出来的系统在健管科试运行,各种反馈信息一边收集一边修复,大BUG小BUG一个个治。
忙到中午,裘盼又瞄了眼手机,没有陈家岳的信息。
再到下午三四点,信息来了。
微信客服小秘书:起了。
裘盼赶紧回复。
安慰和鼓励的话,昨夜咬着他的耳朵念了许多许多,此时她只发表情包。
盼盼PANDA:[加油][优秀][你最棒][虎摸][抱抱][亲亲][转圈圈举高高]
微信客服小秘书:嗯。
裘盼稍稍松了口气,他又来信息。
微信客服小秘书:我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做。
继父出轨,要不要告诉母亲?
答案无非两个,说与不说。
假如这只是一条考试题目,瞎选也行,最小起码有50%的机率是会选中得分的。
遗憾这不是。
昨晚裘盼说,如果是她,她希望被告知真相而非被蒙在鼓里。
可丁倩是丁倩,不是她。就像数学题,改个关键数字,换个主要符号,答案就天差地别。
裘盼要什么答案裘盼知道。
丁倩要什么答案裘盼不知道。
那位素未谋面的陈家岳的母亲,也许她本人也未必知道。
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出轨,被告知真相之后她会是哪般的痛心?
同是天涯沦落人,裘盼深有体会,又忍不住愤慨,一个人犯错出轨,连累周边好几个没犯错的人跟着为此而焦虑痛苦。如此不公平,摆明不讲理,却无人能置身事外。
盼盼PANDA:无论你怎样做,我都支持你。
……
郊区林宅别墅。
晚上八点多,林远修在医院加班,丁倩在二楼的书房闲闲地画画。
父亲是医生,先夫是医生,丈夫和长子都是医生,丁倩却学不来医。
还是中学生时,父亲就跟她说,学医吧,再难也去学,哪怕学个预防医学,护理学,药学,只要跟医学沾点边的,父亲就能照拂她一辈子不愁工作和收入。
丁倩听话,去学。
无奈资质有限,本科都考不上。
父亲给安排了一个大专,除了马列,她其余的课都挂科收场。
父亲认了,问她喜欢什么专业,挑一个随便念念吧。
丁倩想了又想,交不出答案。
书念不成,婚却结得很早。
跟父亲去长仁医院走了一趟,就跟产科的陈勉一见钟情了,还很快怀了孕。
父亲再生气再恨铁不成钢也妥协了,20出头便与陈勉奉子成婚,之后人生颠簸,风浪挺多。
直到与林远修再婚,生下次子林友山,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一天天安稳地过,她才有了一种“生命要尘埃落定了”的踏实感,也渐渐发掘了自己的兴趣,画画。
她喜好画人像,特意给心爱的家人各画了一幅。一二三四,四幅人像画依辈分挂在墙上。还有一幅,当时照着照片边画边落泪,画完却不敢挂出来了,藏到画柜里连自己都不敢再看。
“太太,”保姆忽然高兴地跑了进来,告诉她:“家岳回来了。”
“家岳?”丁倩惊喜了,放下画笔解下围裙,擦着手赶下楼。
陈家岳独自坐在一楼客厅,沉默地看着安静的四周。
这林宅,是他十五岁的时候林远修领着一家人搬进来的。
从里到外,简洁温馨的客厅,低调昂贵的摆设,一年四季繁花似锦的花园,全是他妈妈喜欢的风格与形式。
他妈妈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衣食无忧,宛如活在金丝笼里的菟丝花。
“家岳,”丁倩过来了,欣然道:“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早说?吃饭了吗?妈妈给你做点。”
陈家岳一天饭都没吃,他没胃口,但说吃了。
“你肯定吃得不多,妈妈给你煮点宵夜好不好?你等等啊,很快的。”
丁倩招呼保姆进厨房开始张罗,说是宵夜,可冰箱里有什么好的贵的全都端了出来做材料,阵仗似要做九大簋。
功夫不少啊,保姆照做。都是当母亲的人了,亲儿子一年才见那么两三回,换作是她,她也会跟丁倩一样积极得没有谱。
怕儿子在客厅无聊,丁倩给他端去热参茶和切好的番荔枝和啤梨,又给打开了电视机,叮嘱他一定要等吃完宵夜了再走,然后赶回厨房帮忙。
喝热参茶是林远修的习惯,陈家岳把茶原封不动地放回茶几上。
茶几上叠放着几份当日的报纸,旁边放有眼镜和笔纸。几个精致的小食盒装着开心果、小饼干、花生糖等等的零食,还有一盘各色水果。
搬离林宅有十年了,陈家岳仍然一眼就知这些看的用的吃的,都是妈妈为林远修准备的。
这是他俩的家,他俩的世界,从结婚到现在已是老夫老妻,生活上和默契上早已形成了他俩的一套模式,外人的介入只会打乱原有的节奏。
哪怕是当儿子的陈家岳,于他俩来说其实算作半个外人。
或者算了吧,妈妈是什么性格他不清楚吗?到头来得知真相了却不敢面对又无力处理,岂不更痛苦更折磨?
傻乎乎地过一辈子,对她来说也许没什么不好。
是吧,走吧。
陈家岳想起身告辞,膝盖却不听使。就像来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旋动方向盘往林宅驶一样。
宵夜备好了,丁倩拉着儿子过去饭厅。
丰盛又迎合他口味的宵夜,陈家岳勉强吃了两口。他捧着碗,碗沉甸甸,握着筷,筷千斤重。心里有初步的打算了,却不知怎的如鲠在喉,相当难受。
丁倩忙着给儿子夹菜,发觉他一副连吞一粒米都困难的模样,不由得担心:“你不舒服?病了?要看医生吗?”
陈家岳不说话。
丁倩更担心了,拿出手机想打电话找人问,调出了号码却不拨出去,握着手机犹豫着什么。
陈家岳看着她:“你想给谁打电话?”
“林医生,不过……”丁倩有点气馁地说:“我怕他正在忙,会打扰到他。”
陈家岳:“你是他太太,怎么会是打扰他?”
丁倩笑笑:“医院事多,你知道的。我帮不上忙,也不希望帮倒忙。”
陈家岳说:“是我的话,再忙都不会觉得太太是打扰。”
丁倩仍是笑笑,尔后发现什么似的惊喜问:“你交女朋友了?”
去年父亲给儿子安排了一场相亲,她问过后续,父亲只回了两个字:没戏。
儿子和陶羡分手了有三年了,作为妈妈,丁倩等着哪天儿子领新女朋友回家吃饭,她到时一定会好好招待。
陈家岳反问她:“林远修到底对你好不好?”
就他看来,就所有人看来,“好女婿”林远修对丁倩很好。
可为什么丁倩连给林远修打个电话都要衡量?林远修又不用做手术,再忙也不涉及生死,一个电话能影响到什么?
丁倩做事是没什么主见,不懂当机立断,但也不至于这么畏畏缩缩,踌躇不前。
怕就怕林远修对她的“好”只是在外人面前的表演。
陈家岳看着母亲等她的回答。
丁倩笑道:“怎么不好?林医生对我很好。”
“真的好?”
“真的好啊。”
听上去不似是门面话,陈家岳微微叹气,又问:“那他爱不爱你?”
丁倩愣了愣,笑容定住。
陈家岳岂会看不懂这表情,心里沉沉地替母亲难过。
从懂事开始,他就听过多少遍外人的风凉话,什么“林远修之所以肯娶你妈妈,纯粹是因为觊觎长仁”,“林远修想当长仁院长,才听从丁院长的安排娶他的独女”……
小时候不会分析,长大后往细一想,确实像这么回事。
这些流言蜚语他听过,他相信姥爷妈妈和林友山都听过,大家又都默契地只字不提,假装没听过。
也许姥爷认为,不管林远修出于何种目的,只要他待妈妈好,仔细照料这一头家,给姥爷一个像样的交代,那就行了。男女之间的爱与不爱,无伤大雅。
但问题是,陈家岳说:“你不知道他爱不爱你,那你呢,你爱他吗?”
第67章
丁倩和陈勉是自由恋爱, 和林远修不是。
陈勉过身后,丁倩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恍惚之中,觉得他是真的死了, 又觉得他并没有死, 只是躲了起来不回家。
父亲好几次跟她提及考虑再婚的事。她性格胆小服从,软弱慢热又能力欠佳, 不找个人替她当家作主的话,以后父亲没了,她就惨了。
丁倩没有心思, 再婚?跟谁?天上掉下来吗?
经历过已婚和丧夫,她对婚姻不抱什么兴趣了。
但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她想自食其力很难, 身边又有一个幼子要照顾, 容不得她放飞自我。
后来父亲领着林远修和她相亲,她有些惊讶。
“你俩算是旧识, 不至于太过生疏, 试试吧。”父亲交代着。
丁倩听话, 去试。
父亲私下跟她做工作:“他为人温善有耐性,不急不躁,你相处起来不会太难。”又道:“你不适合跟急性子的人过日子。”
父亲阅历丰富, 眼光精准独到。丁倩和林远修试得挺顺, 试着试着,眨眼就试了二十多年。
同床共寝育有一子,被问到爱不爱他, 丁倩竟有些难为情了, 低头揪着饭桌的桌布吱吱唔唔说:“老夫老妻多少年了,什么爱不爱的, 就像亲人一样了……”
陈家岳手里的碗筷拿不住了,盯着母亲的脸问:“所以你爱他?”
丁倩尴尬地笑了笑,扯开话题:“你快吃饭吧。”
陈家岳哪里还吃得下?他连咽一口气都心梗。
林远修一为目的,二不爱她,三还出轨,他母亲却冤种一样爱这个男人。
这笔账一算,亏得连毛都不剩了。
陈家岳无力地问:“你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丁倩皱眉笑看儿子:“还聊这些啊?不聊了不聊了,你快吃。”
陈家岳:“……”
怕是爱上了很久很久了。这样下去,真怕姥爷没了之后,母亲照样会过得很惨。
“你跟他过日子就过日子,”陈家岳试着平静地跟母亲说,“用不着掏心掏肺去对他的。你要爱自己,最爱自己,不用爱他,他是其次的。”
“你在说什么?”一把声音从客厅那边问了过来。
丁倩看过去,喜道:“友山?怎么也突然回来了?”
林友山之前报备过今晚要通宵加班,他回来想冲个澡醒醒神再回去信息科拼杀。
谁知一进屋就听见谁在说“不用爱他”,什么狗屁?
林友山从客厅走过来,眼神不友善地盯着坐在饭厅的陈家岳,横着语气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爱谁不爱谁的?”
丁倩解释:“没什么,你哥哥跟妈妈聊和爸爸的事而已。”
“爸爸?”林友山冷笑出声,“爸爸的事他能吐出半句好话来?”
陈家岳站起身要走,剩下的话改天再来说吧。
丁倩舍不得,劝着儿子:“再吃两口吧?要不妈妈给你打包好,你带回去,饿了就热一热再吃?”
这主意不错,她把菜端去厨房找餐盒给儿子一份份打包。
陈家岳说不用,说完就走。
“站住,”林友山不让他走,“妈妈在替你操心,懂不懂人情世故?等她弄好了再走。”
不然妈妈出来见人走了,肯定又一番失落难过。
林友山又低声道:“还有我警告你,别趁我们不在偷偷跟妈妈说爸爸的坏话。”
陈家岳好笑:“那你得问问他做人够不够光明磊落,有没有留下把柄被人说。”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林友山来火气了,恼道:“你是不是有病?平日不见你冒影,一冒影就含沙射影。你是不是一天不造谣就活得不爽?”
陈家岳本来就心里有刺,听了这热嘲冷讽更不痛快,冷笑道:“他的谣还用我造?怕是全医院包括你都知道。”
“呵呵拜托你给我说清楚,什么谣!”
“他娶妈妈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什么用心?说啊,你他妈的给我说清楚!”
陈家岳不妨把话说透:“他不娶妈妈,根本就没机会当长仁的院长。”
林友山不怒而笑了,哈哈两声:“那又怎样?我爸能力强,有姥爷帮衬,凭什么他不能当院长?”
关于爸爸娶妈妈的传闻,林友山自小就听过。以前年纪轻,他会生气会纠结。长大后就觉得,切,那些人就是羡慕妒忌恨,自己得不到就质疑葡萄是酸的。有本事你们也去娶我妈啊,看看我妈愿不愿意嫁,看看我姥爷准不准你们娶!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爸实力在线,过了姥爷的关又过了妈妈的关,谁比谁差?
林友山又耻笑道:“再说了,如果我爸别有用心,那你爸就没有了?”
妈妈的身份摆明的了,只要姥爷在,除非上嫁,否则谁娶都摆脱不了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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