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新凯已经听不进去他后面的话了,扇到女儿脸上的耳光仿佛又扇给了他,耳边尽是嗡嗡声,脑子里反复回荡的只有一句话:女儿被欺负了,他还不知道?
也顾不上再多想别的了,孟新凯回过神来,立刻冲出了办公室,就想去歌舞团找孟宪问个清楚。结果因为骑车过快没有看路,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被一辆小吉普撞了一下,伤到了右腿。
扯回思绪,孟新凯深吸一口气,对孟宪说:“别的不多说了,你立刻跟周幼棠断了吧。”
孟宪还沉浸在父亲得知这件事的震惊当中,听到他硬邦邦丢出的这句话,立刻惊呼:“为什么?”
“你说呢!”孟新凯瞪她。
孟宪惊慌不解地看着父亲:“这件事是周明明搞出来的,跟周幼棠又没有什么关系!”
“你糊涂!他是周明明的叔叔,怎么没有关系!”
“他不是他的亲叔叔!”孟宪急喊,“周明明他爸是被收养的!“
孟新凯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层,双眼大睁,怔愣了一会儿。
“那就更得断。现在就这么不安分,谁能保证他周明明以后不会生出其他是非!有血缘关系的时候他或许还能有几分忌讳,没血缘关系那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宪宪,你是女孩子,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我不能送你去冒这种险!”
“还有周幼棠呀。”孟宪使劲争辩,“他会在——“
“他是有能耐,但他也不是神,否则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为什么就护不住你!”
孟新凯打断她,厉声吼道。孟宪一噎,竟就这样被他问住了,愣愣地看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新凯看着女儿恓惶失措的模样,满是心疼,但话该说的还是要说明。
“宪宪,或许小周现在对你不错,我们对他无可挑剔。但以后呢,谁能保证呢?”孟新凯冷静下来,“没有一个家庭会喜欢和接纳可能给自己家里带来风波的人,如果以后周家因你而再生事,他周幼棠可以容忍一次两次,但可以容忍一辈子吗?谁不想过安稳日子,谁愿意自找麻烦?是个人就会有烦的时候,等到他不想再容忍的时候,就会把这一切的根源推到你头上!可凭什么,你再不济,也是从小被我和你妈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凭什么要被别人用‘祸根’这样的字眼来看待!”
这话说的太直白,孟宪听的句句惊心。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但她还是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就这样退缩。
“爸,不会的,他不会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辩解,在孟新凯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说服力。
“囡囡,周幼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谁都无法立刻下结论。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没了你,他也可以很轻易地找到别人,甚至比你更年轻,更漂亮。而你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毁在周家了,谁还敢再要你?”孟新凯说着,竟有一丝丝哽咽,“囡囡,爸妈从没指望你攀高枝,只希望你能平平顺顺地过一生,不受任何屈辱。趁现在还来得及,算了吧啊!”
孟宪:“……”
凝望着父亲通红的双眼,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周幼棠是两天以后才得知孟新凯受伤的事。这两天,他往返了辽城一个来回。
“见到人了,怎么说的?”京郊某疗养院里,周正民放下手中的茶杯,徐徐问道。
“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应该不是她做的。”周幼棠说,“而且我相信她的人品。”
周正民叹了口气,说:“孩子是好孩子,可大人就未必了。当初想着要完成谭阳的遗愿,要过你心里的那道坎,所以我全力支持你跨越大半个中国去找人,现在人是找到了,结果呢?反倒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父亲在抱怨,周幼棠心理清楚,也理解。
“您老相信我?”他问。
“我自己的儿子,我能不了解?”周正民瞥他一眼,“关键现在那伙子人已经要将这事儿捅上军纪委,该怎么给他们一个交代,你心里要有数。”
周幼棠不由冷笑一声:“那群杂碎,想要个交代,他们还不配。至于军纪委那边,我会想办法处理。无论如何,该保全的我照样要保全。”
周老爷子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幼棠,有些事情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知道。”周幼棠打断父亲的话,不是很想谈下去。
周正民知道儿子这犟劲又上来了,无言片刻,他低声问:“小孟那边呢,你打算怎么办?”
周幼棠望着眼前已不冒热气的茶,良久,开口:“我会跟她说的,但不是现在。”
周正民听到这话微蹙了下眉头,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敲门声,小何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何先向两人敬了个礼,之后对周幼棠说:“主任,刚来的路上按您的吩咐去了趟歌舞团,得知小孟同志这两天都不在团里,说是家里那边出了点儿事,好像是孟处长出了车祸。”
周幼棠眉头骤然一挑,眼神微变。周正民则说:“那你别耽搁,快去看看。”
周幼棠看父亲一眼:“好,那我过去看看。”
孟宪接到周幼棠电话的时候,刚跟母亲田茯苓从外面买菜回来。
这两天她没回团里,一直在家里待着。一边帮着母亲照顾父亲,一边还想寻找时机再跟父亲谈谈周幼棠的事儿。然而父亲孟新凯却像铁了心一样,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每次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扯起一个话头,都被父亲绕过去了。这让孟宪头疼不已。
父女两人这样僵持着,夹在中间的田茯苓想不知道也难。她自然心疼女儿。但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比丈夫更懂女儿。
“囡囡,你跟小周相处的还好吧?”回家的路上,田茯苓忽然问道。
不妨母亲突然提起他,孟宪愣了一下,说:“挺好的。”
虽然得到了这一个答案,田茯苓还是叹了口气,说:“囡囡,其实得知你跟小周谈朋友的时候,我跟你爸都吓了一跳。我们想过你会找一个军人,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孟宪:“……当初爸爸送我到歌舞团,不就是想让我找一个这样的军人么?”
这话说的就带几分赌气了,好像是在埋怨父亲当初抱着这样的目的送她进部队,现在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各方面条件都相当出色的,他又不满意了。
田茯苓哪里听不出来,当即训斥道:“胡说。”瞪了女儿一眼,她说,“我们是想让你找个不错的,但这个不错是指人品和德行,有这两样在,无论是哪家出来的孩子都错不了,不一定非得是那首长家的,我跟你爸还不知道咱家几斤几两重?“
孟宪低头走了许久:“我知道,可周幼棠也很好很好,为什么我想好好跟他在一起,就这么难?”
田茯苓并不知道这几天来发生的事,以为女儿只是针对丈夫的反对发出感慨,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宽慰她:“爱情应该是让人幸福的,如果你感到艰难,或许是这个人不对,或许是时机不对。如果是人的话,那该放弃就要放弃;如果是时机,那就把一切交给时间。”
孟宪没想到母亲会说出一番如此有深意的话,立刻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而就在这时,一阵车喇叭响从前面传了过来,抬头一瞧,孟宪眼神一霎。是周幼棠。
周幼棠在看见孟宪的第一眼,就察觉出她憔悴了一些。不过两天的功夫,仿佛瘦了一圈。在心底深深地叹息一声,他将车停在路边,快步下了车,向她们走去。
“伯母好。”他先向田茯苓打了个招呼。
田茯苓这会儿这正愣着神呢,没想到正跟闺女聊着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盯着周幼棠瞅了好一会儿,才眨了下眼,说:“小周过来了。”
“嗯,听说伯父伤了腿,我过来看看。”
“哦,这么说,这是刚从家里出来的?”田茯苓问。
周幼棠轻咳了声,说:“没进得去门。”
田茯苓和孟宪:“……”母女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
周幼棠看在眼里,自然也不愿叫她们难堪,便说:“伯母,我有几句话,想跟孟宪单独聊一聊。”
田茯苓哦了一声,却没急着动,而是看了孟宪一眼。见她闷头不语,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先行离开了。
等田茯苓的背影消失在大院的门后,周幼棠才回过头,对孟宪说:“上车吧。”
孟宪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易地理他,否则这两天的难受就白捱了。然而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对峙不到一分钟,她服了软,上了车。
周幼棠将车开到一个大院后面的一个小巷,孟宪记得这里,最初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偶尔送她回家,他就会将车停在这里而不是大门口。那是她要求的,因为不想那么快被人看到。有的时候想想,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很迁就她的。
鼻尖忽然泛起了酸,孟宪赶紧扯回思绪不再去想这些了。她清了清嗓音,打破沉默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周幼棠看着前方,仍是没有言语。孟宪觉得奇怪,眼睛瞥了下他,就见他忽然侧过身,向她压了下来。
孟宪:”……!!!“
他怎么亲她来了!!孟宪快要吓死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做这种事!
反应过来,孟宪就是要推拒。然而她的力量哪里抵得过周幼棠,一番推搡之后,只能任他由他。
唇齿间的纠缠是温柔的也是激烈的,孟宪一会儿就受不住了,眼泪落了下来。周幼棠也很快尝到这一道苦味,动作慢慢地缓和了下来,最后停了下来,抵着她的额头,平息着呼吸。
“哭什么,嗯?”他轻声问。
孟宪低着头没有说话,待缓过这股劲儿后,她一把推开周幼棠,坐直身子,看向窗外。周幼棠一个不备倒是被她逃走了,看着空了的臂弯,他也靠回椅背,看向前方。没过多久,再度看向孟宪,只见她一动不动,唯有胸前不断起伏着,透露出她内心的暗流汹涌。
“不哭了,孟宪。”用手轻抹了下她的眼角,又握住她放在下面的手。
孟宪没有动,眼泪却越流越多,等到眼前模糊不清的时候,她回过身一个拳头无力地捶在了周幼棠的肩膀上:“你也欺负我!连你也欺负我!”
周幼棠没有动,任她发泄,等她力量渐渐弱下去,才低下头,在她额前亲了一下。
“那晚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发脾气。”他低声说,“孟宪,没有他们说的那些事,相信我。”
孟宪安静了一会儿:“那事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
周幼棠犹疑了片刻:“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这边事情全部处理完,等到你我都有时间,我带你去辽城,亲自见她,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辽城你知道的,我经常过去。“
“我知道,我也去过。”孟宪闷声道,“还不是因为演出去,也不是跟爸妈一起去,是我自己去的。”
这话明显是在怄气了,周幼棠却笑了笑,而后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才不知道!孟宪从他怀里离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周幼棠也没再去捞她,待两人情绪都稳定下来后,他说:“明天我要出趟短差,这边的事情暂时交给我舅舅处理,他知道你,会尽心帮忙的。”
要出差?这个时候?孟宪觉得有几分突然,但嘴上没说。
可周幼棠哪里还不了解她,便说:“这次出差推不开,不过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兑现。你也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
不要让我担心。何时他也需要跟她说这样的话了?
孟宪莫名觉得心里难受,趁着眼泪还没流出来,她眨了下眼,说:“我知道,你去吧。不过,还得加一条。”顿一下,她看着周幼棠说,“之前陈茂安妈妈来团里闹的事让我爸给知道了,因为这个,他又不同意了,很恼火,后果很严重。”
周幼棠:“……难怪今天不让我进门。”
孟宪:“……”这话说出来本来是想刺激他的,倒没想到他是这反应,这恍然大悟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适合他,于是孟宪一个没忍住,有些想笑了……
“反正你知道了,这件事你看着办吧。我要回家了,不能待太久。”怕自己真的再被他逗笑出来,孟宪肃了肃面孔,说道。
周幼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也达成了,便很大方地放人。
“好,团里那边我替你又请了一周的假,这几天在家好好休息。”
“知道了。”孟宪下了车,隔着半开的窗户对他说,“你回去也开慢点。”
周幼棠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仍是坐在那里,看着她,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孟宪也回视他好久,慢慢地,唇边才绽出一个笑。
周幼棠也微微笑了下,这才开车走了。孟宪却仍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离去的车影,不知想什么想入了神,直到被一道泼水声惊回了神。
孟宪低头看着被泼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大片水渍,未尽的水流不甘地向前爬动着,然而到底抵不过天上的太阳光,不一会儿就被晒干了,水渍区域不断减小,慢慢归于一个小点,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对于那被泼掉的水来说,这一幕可算是悲剧了。然而孟宪看在眼里,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夏天的到来。这个,她最喜欢的季节。以手撑额看着天空,孟宪不觉又露出一个笑容。
第79章
一九九四年,辽城,冬。
这一夜,因为替人值班,孟宪凌晨两点才睡下。本以为还会睡不着,但躺下之后,不仅很快就进入梦乡,而且——还做了一整夜的梦。
孟宪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刚来的时候,因为不习惯,她睡着的时候总是半梦半醒。后来适应了之后就很少做梦了,尤其是关于燕城的梦,即便是有也都是片段式的,从来没有像这一晚这样的,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燕城,将所有的事又经历了一遍。梦境太过冗长又真实,以至于孟宪醒来的时候都有几分恍惚,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见到周幼棠的缘故吗?孟宪在心中苦笑一声,在起床号声中,从床上爬了起来。
水房里已经挤了不少人,孟宪接了一杯水,来到窗边,对着窗外刷牙。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孟宪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确信刚刚那是一场梦。
正如梦里她回到了燕城一样,此时此刻,她正身处辽城下辖的一个名为丰齐的小县城。这是一个位于辽城南部的小县城,而就在这个县城靠南的白云镇上,驻扎了一支团建制的部队。这支部队虽然驻地在辽城,但在行政归属上却是划归燕城军区管辖的,这其中的渊源要追溯到建国初。那时这支部队的驻扎地还在白云镇以南属华北地区的滦水镇,为了剿匪曾向丰齐派过短暂的驻军,后为了方便指挥作战,将指挥部也挪了过来,部队也就整体移防至此。
孟宪所在的连队就是这支名为701团的部队的通信连。一年多前她不得已来到辽城的时候就被分到了这个连队的话务班,成为了一名话务女兵。孟宪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一天,但适应了之后,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每天守在三尺机台前,偶尔会有野外拉练和演习调剂生活。最为重要的是,来这里之后,她收获了一群彼此真心相待的战友。靠着他们,她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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