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方看着门神一样杵在自己面前的孟宪,有些惊了。这姑娘,这么横的吗?
孟宪也看到了张正方震惊的眼神,但此刻已经顾不上颜面,她平复了下起伏的心绪,缓和了声音道:“我谢谢你,你带我过去吧,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说完这话,孟宪眼眶跟着泛红,以防眼泪流出来,她赶忙用手擦了下。张正方哪里见过她这个模样,心里十分为难,也不敢再说拒绝的话,纠结一番,他豁出去地一挥手,说:“得了,楼下车边等我。”
孟宪知他这是答应了,连忙道了声谢,转身就往楼下跑。张正方瞅着她的背影,失笑地摇了摇头,赶紧回房间取东西。
收拾好要往医院带的东西,通知了该通知的人,两人上路了。刚下过雪的路,非常不好走,张正方开着车,还是抽空给孟宪说了下周幼棠的具体情况。
“……回国前似乎身体不太好,据说是那边天气比辽城最北还冷。想着回燕城全面检查一下,结果一回来就往这边来了,也没顾上……”
“刚到这儿就忙,紧接着就往701来,一待那么些天,天又冷,他带的药又吃完了……”
“在县医院的时候不是拿药了吗?”孟宪声音干涩地问。
“谁知道呢?这人忙起来忘了吃药是常有的事儿,他又不喜欢向身边人透露自己的身体状况,跟在身边的也没个能提醒的……”
孟宪沉默了会儿,良久,才略带鼻音地问:“那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张正方瞅她一眼,叹口气,说:“我是从司机小陈那儿听了一耳朵,你呢,也就这么凑合着听。说是看雪下大了,怕你回来的路上不安全,准备去接你。车刚开出营区,腿就不舒服了,很不舒服。但还是往外开了十几分钟,半路实在是受不住,就叫小陈开车回来了,去了县医院。县医院不好治,就直接来了辽城。好在县医院那边给安排了个救护车,这一路不至于太折腾。”
孟宪彻底说不出话来了,眼睛一眨,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张正方最见不得女人哭了,尤其是孟宪这种他搞不定的,赶紧劝:“没事,真没什么事儿,周老三身体一向这样,咱都习惯了哈……”
孟宪没有说话,擦了擦眼泪,偏头看向窗外。
张正方也不知该怎么劝了,沉默了片刻,他不甚自在地说:“到辽城还早呢,你先睡会儿吧。”
这话说完好一会儿,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嗯,张正方这才算放心了。
一路风雪,赶到辽城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张正方停稳车子,侧过头正要去见孟宪,她已经从“睡着”的状态中醒了过来,打开车门立刻下了车。张正方落了个空,不由微哂。
两人径直进了医院,按照小陈告知的病房号一路上了楼。小陈正等在病房外,见张正方过来,立马起身敬了个礼。
“首长好。”目光移向孟宪,他有一瞬迟疑,“这……”
张正方故作无视,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刚检查过,说是劳累过度,没什么大碍,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小陈说着,孟宪这边已经忍不住,推了门进去了。小陈和张正方面面相觑,良久,张正方无力地表示:“由她去吧,我去见见医生。”
孟宪一进房间就放轻了步伐,因为怕打扰到周幼棠睡觉。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床上,双手在外,压着被边在休息。也不知在想什么,眉头微微皱着,似乎睡着了也不得安宁。
看着他苍白消瘦的面孔,孟宪忽然有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她揪住胸口,背过了身。
周幼棠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东北边防,与队里十几个兄弟一起训练、比试、出生入死,何其快哉。忽然,画面一转,转向一片白。那是一片山坳,被白雪覆盖,他和谭阳披着一身白衣,在这里打埋伏。耳边是谭阳在说:“等这次任务结束我就跟星星领证,然而休假,帮她去把爸给找回来……再带她回家,见我哥嫂,见我小侄女……”
梦里的他笑了笑,抽一口烟,说好。
紧接着画面再一转,火光冲天,枪声在林间响起,似有迷雾遮在眼前,他看不清人,只听见谭阳在对他说:“兄弟,快他妈走……”
他拒绝,依旧坚持往前。忽然,雾散了,他看见了谭阳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他面前,心中一喜,就要上前。熟料谭阳冲他一笑,而后就像是一团聚拢的雾一样,在寒风中慢慢散去。无论他怎么呼唤他,都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周幼棠在心中呼喊,忽地惊醒,坐起身,映入眼帘一片白。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有一瞬的茫然,不知道自己现时身处何地,只知道心脏跳动地厉害。等反应过来是在医院的时候,刚刚那一幕纯属梦境时,周幼棠松了一口气。良久,低下头去,揉了揉额际。揉着揉着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再度抬头,发现一个身影端坐在床尾。周幼棠怔了几秒,喊道:“孟宪?”
那人循着他的唤声转过了头,一看果然是孟宪。看着她,周幼棠一时没有说话。
孟宪正坐在床尾发呆,听到周幼棠的喊声才知道他醒了,立刻回身,从椅子上起来:“你醒了?”
周幼棠还在想她怎么会在这儿,凝视她许久,才说出下一句话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孟宪表情很是平和,语气也很自然。
周幼棠整个人也不由自主柔和下来,低声问她:“你怎么过来的?”
“张正方开车带我来的。”
张正方。周幼棠皱了皱眉,还要说什么,就听孟宪问:“有没有不舒服,用不用替你叫医生?”
“不用。”周幼棠回神,看着孟宪,嘴角扯出一个笑,“坐下歇着吧,我没有不舒服。
孟宪嗯一声,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了。
周幼棠又缓了一会儿才抹平心中的起伏,看孟宪低头坐在那里,他不禁问道:“今天去石茅子村来回路上顺不顺利?”
“挺顺利的。”孟宪说,“我们班长车技很好,这一路都是她带着我。”
周幼棠点了点头,这才算放心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周幼棠发现自己似乎不太习惯坐在病床上跟孟宪说话。自嘲一笑,看向一旁的茶杯,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正要嘱咐孟宪去喝水的时候,发现她正垂着头,在偷偷抹泪。周幼棠一怔:“孟宪——”
孟宪知道他看到自己在哭了,也不想当着他的面儿哭,可眼泪就是这么忍不住。听到他喊她,眼泪干脆掉的更快了。
周幼棠微微失笑,心里更多的是动容。双腿不能轻易动,他直起身来,想去拉孟宪,被她一手打开。
“周幼棠,你使苦肉计是不是使上瘾了?!”孟宪恨恨地说他一句,说完又坐在那里哭。
周幼棠这才明白她反应为什么这么大,敢情是因为这个。心里直呼冤枉,但说来说去这个坑还是他自己挖的,也怨不得别人。无奈一笑,他继续够孟宪,好不容易才把人拉过来,给她擦干了泪。整个过程,也是够狼狈。
“孟宪,这回是真误会了,我不是故意的。”
孟宪闷着头,不理他。
周幼棠没想到自己对着孟宪还有这么束手无措的时候,好一会儿才想出个应对措施来:“孟宪,我有点儿渴,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孟宪果然有动静了:“你这病,能喝水吗?”话是问了,却依旧不看他。
“能。”即便是不能,他也得说能。
孟宪不疑有他,拿起茶杯,给他打了杯水,见温度正好,就直接塞到了他手里。周幼棠接过,喝了一小半,又将杯子递给孟宪。
“瞧着嘴干了,喝点水润一润。”
“不用。”
孟宪不接。于是周幼棠也就举着不动。两方僵持了片刻,孟宪眼不见心不烦地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周幼棠就一直在旁边瞧着她,慢慢地,嘴边牵起一个笑。
“你不要老欺负我心软。”孟宪忽然说,“你知不知道越心软的人越容易难受!”
周幼棠这才知道自己先前说了多蠢的一句话,不知在心底叹了几息了,他说:“孟宪,我有那么傻没有?苦肉计照这样使就过了。”
孟宪仍旧气他照顾不好自己身体,嘴上的话就不够动听。
“你尽管说,反正我是不敢信你了。之前还说不糊弄我了,还说什么更爱我,更舍不得我……我看全是哄我的。你以后,你以后别想我信你……”
难得见孟宪这样蛮不讲理的时候,周幼棠有些想笑,但一瞧她说着又快哭出来,他收敛了笑意,神情温和地看着她:“你敢不信我?”假装威胁了她一句,他又说,“你要不信我,那我这三年就白熬了。”
孟宪心说他还好意思威胁自己呢,转念才发现不对劲——三年,什么三年?
“你少骗人!”孟宪瞪他,“你认识我也不过两年半,哪里就熬三年了!”
说完孟宪又瞪了他一眼,意在让他忏悔。而周幼棠笑了笑,神色依旧平静,口中也依旧是:“是三年。孟宪,我认识你已经满三年了。”
孟宪:“……”
孟宪表情有些讶异了,看向周幼棠的眼神也困惑了起来。虽然周幼棠早就猜到她不可能记得了,但见她这副模样,依旧在心里再次确认了一遍,她确实不记得了。
心中有几分遗憾,他缓缓开口:“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同你说过,我们也许之前早就见过也未曾可知……”
孟宪自然还记得这句话,但当时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根本没往心里去。难道说,她真的早就见过周幼棠了?不可能呀!周幼棠这样的一个人,她不可能没有一点印象啊!孟宪感觉脑中像是劈过一道雷,轰隆作响。
周幼棠见她整个人微微发颤,就知道这件事对她而言实在太过意外,正要解释,忽然有人敲门。扭头一看,是张正方。
张正方:“打扰一下,我能进来吗?”
周幼棠:“……”来的可真是时候。闭了闭眼,他说,“进来吧。”
张正方也察觉到里面气氛有异,知道自己来的可能不是时候。但他也不能总在外面耗着,万一这姑娘一晚上都不出来呢,他在外面给他们守一晚上门?美得他周老三!
张正方呵呵笑着进了门:“刚问了医生,说是膝盖处少有积液,怎么样,现在好点儿了么?”
周幼棠不想再在孟宪面前提起自己的病情,但好友问起,他还是答了:“好些了,老毛病。”
“老毛病也得注意治啊,你这人就是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张正方自以为拿住了周幼棠的错处,开始数落他,结果被这人给瞪了一眼。张某人不经吓,立刻收敛了:“那行,那你这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小陈那边我也替你安排了。小孟——”他看向孟宪。
“你先回去吧,我今晚留下照顾他。”本来就是准备留下的,现在话说到一半没说完,她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走了。孟宪说完,瞅了周幼棠一眼。
周幼棠自然不想她留在这里受罪,但此刻就让她这么走了,想必这一晚她也睡不下去。考虑了下,还是答应了。
“那就让她留下吧,明天你再来接她回去。“
“这么说明天我还得往701跑一趟?”
“你这段时间跑的还少么,张参谋长?”
张正方:“……得嘞。”参谋长都喊出来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举手投降,张正方一秒内撤退。
房间里顿时又安静下来了。不一会儿,周幼棠问孟宪:“刚刚的话题,还要继续吗?”
态度十分之诚恳,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孟宪被这么一打岔,再有火也发不起来了,沉默几秒,她松口道:“你先躺下休息吧。”经张正方一提醒,她才想起他还是个病人,需要养病。
周幼棠知道她这是又心软了,笑了笑,说:“躺了一下午加一晚上了,也想起来动动。你要不累,就陪我说说话。”说着起身下了床,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孟宪犹豫着,也搬了个椅子,在离他不远处坐下。周幼棠看着她笑,笑完之后,徐徐开口:“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三年前的辽城,你当兵前一个月,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识。”
孟宪:“……”孟宪惊的几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居然还是在辽城!
孟宪回忆起入伍前的那个冬天,她确实来过辽城一次。但是,她不记得见过周幼棠啊。脑子飞快地转着,孟宪艰难地回想着那一次辽城之旅,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不该忽略的,她茫然又震惊地看着他:“是你?”
孟宪第一次来辽城,确实是在三年前,那也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在没有父母陪同的情况下出远门。因为对这次出门印象深刻,所以在听到团里要将她调往位于辽城的701团时,并没有过多的不安。因为,那并不是一个未知的地方。
三年前的十月,孟宪高中毕业将近五个月了。因为没有继续升学,这五个月里孟宪一直待在家里,整个人都快待烦了。再加上那时候在跟父母闹别扭,情绪一直不好,也是怕她出事,父母就想着让她出去散散心。正好,远在辽城的老姑来燕城办事,听说了以后就提议让孟宪跟她回辽城农村玩几天。当时孟新凯夫妇不是很想同意,但孟宪听了却立即答应了。并非对辽城这个城市多么向往,而是就想跟父母对着干。孟新凯夫妇二人没辙,只好答应让她去。
长这么大以来,孟宪还没去过比燕城更靠北的地方,到了辽城之后,着实也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后来验兵在即,孟新凯就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正好有个老乡要往燕城来,可以带她一路。孟宪当时过惯了自由日子,对即将到来的部队生活着实抵触,就跟父亲商量能不能不当兵。这个问题在家的时候父女已经吵过无数次了,孟新凯仍当她跟以前一样,就是撒撒娇而已,没有特别当回事。而孟宪却是真的伤了心,见父亲实在不答应,一气之下给老姑留了封信,离家出走了。
当时她的想法是就这样出去躲几天,能熬过征兵这段时间就好了。然而外面的世界到底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别说出去流浪了,没有车,她连老姑家所在的县城都走不出去。天空飘着雪,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看着昏黄的天,只觉得能走到天荒地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快走到天黑的时候,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从远处开了过来,见她走的跌跌撞撞,停下来问她要去哪儿。当时孟宪直觉不想与任何可能跟部队挂钩的人说话,但一路走来只有这一辆车停了下来,而她又累的实在走不动了。思忖过后,她报上了县城名,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军人笑着让她上车。
虽然不想当兵,但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孟宪对军人却是有着百分百的信任,也没有多犹豫就上了车。一路上跟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一会儿看见前头灯光闪烁,就知道县城快到了。那时走了一天路的她已是倦极,实在忍不住了,就想着睡个五分钟。当时她的心情是无比放松的,因为在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逃离这个地方了,逃离部队。殊不知,她这一睡,再睁眼已经是两天后了,老姑正趴在她身边抹泪,嘴里念叨着“醒了醒了终于醒了”。当时孟宪头疼欲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明明只睡了五分钟,为什么醒来会看到老姑。后来等她好了一些之后,老姑才告诉她真相,原来她发高烧晕过去了,那两名军人将她送到医院后,通过她的身份证和手提包上的部队番号联系上了她的父亲孟新凯,孟新凯立刻打电话给在家里疯找孟宪的老姑一家。老姑立马赶往医院,等他们到了之后,那两个军人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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