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外头,一个看似十岁的男娃愤恨地捡着石头往里扔,嘴里念着:“混账东西!吃人的妖怪!垃圾破神仙!把我妹妹还给我!”
第5章
“阿七!你在干什么!”一位老妇看见阿七往庙里头扔石头,速速过去阻拦,瞧见暗地里一抹红影,骇得连忙下跪请求原谅。
慈和目送愤恨着的阿七离开,回头望不见小仙,便决定天暗下后去寻阿七。
带走阿七的妇人是村长的妻子,阿七兄妹是夫妻俩收养的孩子。回忆里,这两个娃娃还小的时候,阿七爹走出山村说是去当兵,一年之后,阿七娘随着出去找人,至今都无两人音讯。
而这阿七的妹妹,阿九,如今才七岁,因为成了村长家的孩子,起带头作用,便被迷信的村民们送去敬鬼神,往山崖扔了下去。
慈和窥完阿七的记忆,不由得红了眼眶。她看见记忆里拼死要出走寻找父母的阿七被捉回来,看见记忆里目睹妹妹死亡的阿七在怒骂村民愚昧,却被村长扇巴掌说不懂事。
这一巴掌,让慈和回忆起奶奶去世前的事情。奶奶病情加重,她壮着胆子请来白燕介绍的西洋医生,却挨了父亲的巴掌,他怒骂:“这些西洋医生算什么?他要给你奶奶身上挖个口子,这人挖了个口子,还能不出事儿?你可真是孝顺!”
白燕后来向她道歉:“没考虑到老太太年纪和接受能力,是我做事不周全,对不起。”
慈和在父亲的目光下,用错事者的心虚说出受难者的原谅。
意识拉回。
阿七方才还被村长教训了,胳膊上留有紫红色的藤条印。
“你不是神仙吗?为何不救他们?”从阿七房间走出的慈和,颦眉问她面前的小仙。
“这里不归我管。”小仙耸耸肩:“这里本是我师弟的地盘,他仙魂消散,这个小山村没了神明庇护,自然会受到困难,只是我不是这里的原神,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那阿九呢?你就眼睁睁看着她被扔下山崖!”慈和在回忆里看见他悠闲地站在一旁冷眼相看。
“愚昧的刁民,说着尊敬神明,可当真神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能信几分?”小仙反问她:“小娘子,看你装扮也知你是无忧人家长大的小姐,我只问你生前见识过固执迂腐的人吗?”
“愚民的可怕不是他们学识浅薄,而是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自甘堕落。不是做了违背道德的事就是堕落,这种堕落是自我封闭和自我感觉良好。”小仙语气冷淡,道完便甩了衣袖转身散去。
慈和没有反驳,幽幽地渡到山崖,在那里遇见了阿九的灵魂。
“姐姐,你是来带我走的吗?”阿九穿着村里最好看的花衣裳,据说是鬼神不喜欢脏兮兮的娃娃。
阿九看着慈和的红嫁衣,奔过来抱住慈和的大腿。
慈和蹲下身子抱着阿九,不再压抑地哭出来。慈和好伤心,为什么死去的是个孩子,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被看着她长大的村民们扔下山崖。
“姐姐,我刚刚看见天下雨了,谢谢你帮助大家。”阿九听见慈和哭,声音都有了颤抖:“姐姐,你带我走之前,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哥哥。”
“我带你去。”慈和也帮阿九抹抹眼泪,但当她们回到村长家,阿七已经不知所踪。
“哥哥……哥哥不会去找将领他们吧。”阿九瞧见房里杂物柜的利器了无踪迹。
原来,这将领的确是将领,不过是战场上捡回条命的伤兵,只是回城不被人接受,说是将士不战死沙场即是懦夫,无家可归的他们来到山里,成了压榨无知村民的山匪。
事情败露是想要询问父母下落的阿七偷跟着将领们来到了他们的住处,听见他们的对话,再把实情告诉村民,却无人相信,还认为这是阿七想要离开村子的借口。
村民们把小山村当作此间仙景,不愿离开,也不容别人离开。当初阿七爹交了个奇怪朋友,说要看看山以外的世界,走的时候,村长以死相逼也没留住,他们害怕阿七爹带外人回来,便把阿七娘当做鬼神的祭品扔下了山崖,可悲啊。原来的神仙也因这件事受到了惩罚,缘由是神临之地竟只出刁民,可叹啊。
可要改变人的固有思维,哪是如此简单,若真如此,世间早已平等安宁。
此间太阳照常升起,村民们寻不到阿七,但却被鬼神告知他们再也不用受到伤兵的压迫,村民们跪拜着感谢鬼神。
被称为鬼神的慈和收回请鬼卷,回到地府,待到山匪们被送去地煞窟,她才和阿七阿九告别,送兄妹俩去奈何桥。
第6章
沦落为山匪的伤兵们死后来到地煞窟,在交付死亡登记录时,慈和遇上了白燕的伯伯白华。
白华白司令离世时,慈和不过五六岁,但因为白家依旧摆放着白华的照片,慈和才对这位外表儒雅随和的司令有印象。
白华也是个有趣的人,在军营待了多年依旧是书生模样,不是文弱,而是温和。
当白华接过慈和手中的登记录,明显有些愣住,因为他知道这些差事本应是谁在负责,可惜那小鬼早就没了踪迹,现下拦下这差事的,可是这白燕的家属。
白华暗暗观看着慈和,通过面容,他忆起这女孩是简家的闺女。
白华还记得白燕刚开始想要交朋友时,总问他:“伯伯,未婚妻是谁?为什么家里人总说我有未婚妻?”
“就像你父亲母亲,这是以后与你相伴到老的人。等你长大了,要抬着花轿子把简家闺女娶过门。”
“娶过门?她不在我们家吗?”小白燕趴在伯伯大腿上,眨着大眼睛发出疑惑。
“她是别人家的女儿,到时候如何成为你的媳妇儿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白华摸摸他的小脑袋瓜。
“我的本事?我都没见过她,父亲母亲怎么就知道我一定喜欢她?万一她是个坏人,我还要喜欢她吗?”
白华笑了几声:“等你长大点,长高到伯伯的腰,伯伯就带你去找她,如果她是个好姑娘,你就先把你自己喜欢的分享给她,成了好友,至于婚嫁……决定权在你手上。”
只可惜白燕还没到这么高,他的伯伯就去世了。
只可惜慈和还没有接到白燕所有的分享,他就去世了。
白华心里明了一些事,没有和慈和有寒暄,处理好一切,他能做的,只是更急迫些找到白燕。
“小娘子,你落下东西了!”一个小鬼官喊住慈和,把她近期总带在身边的诗集交还给她。
“多谢了。”慈和双手接过并道谢。
白华瞧见这诗集的作者,不由得叹气。
此后,慈和刚回到白府不久就迎来了方才的小鬼官,说是奉白大人的令送一本书给她。
慈和再次感谢,她摸着书皮感受凹凸的字印,没想到白华给她的是一本有关李婧辞的自传。
书里第一页写到,李婧辞原名李幼,是都城一户人家的大小姐,在国外留过学,这本自传是以日记的形式展现。
【腊月初八
家里来信说都城下雪了,忽而就想起小时候和邻居家打雪仗的日子,我常常获胜,惹得邻家小弟嗷嗷大哭,阿爹就骂我没个姑娘家样儿,邻家的哥哥就笑我,我才不管,明明赢得是我,为什么要和失败者道歉!】
【三月十九,晴天
阳光明媚,收到家里的信,心情一下子就不美丽,阿爹催我回家成亲。说起这个男人,是我小时候最喜欢一起玩的哥哥,可是我们只能是玩伴,怎的发展成夫妻呢?阿娘都下笔让我回来见见他,我才不要,收拾东西,我要去东边的山里看日出!】
【六月初八,阴天
刚回到小屋,邮递员就发疯似的把近段时间的信塞给我,都是阿爹阿娘寄的,他们说哥哥有多优秀,得了多少功勋,叫我回来看看。还说邻家小弟娶妻了,寄给她请帖却没到场,小弟闷闷不乐了好久。我想着小弟成亲了,我没去参加的确让人伤心,所以就买了当地的礼物给寄过去,祝小弟新婚快乐。】
【八月十一,雨天
阿爹自己跑来找我,说无论如何都要带我回家成亲,他觉得女孩子家不结婚整天瞎跑成什么样子。我很生气,气他是我爹却不懂我不尊重我,我喜欢自由,我乐意一个人过。阿爹说要与我断绝关系,我长大之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我说:“我有能力开拓我自己的路,我只想做自在的李家小姐,不甘心别人只得叫我白家太太!”】
【腊月二十八,大雪
家仆紧赶过来告诉我阿爹去世了,我急忙收拾好行李,回到家就见瘦了一圈的阿娘在灵堂哭着不肯去休息。我还见到了邻家大哥,阿爹的丧事是他在帮忙,我谢过大哥。我去陪阿娘,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训我,但我不想听,我觉得自己没有错,既然没错,我就坚持我自己的活法。】
【腊月初九,大雪
我好像感觉到这几天我就要走了,我独卧在我的小屋里,留一本我的诗集在我的枕边,睡前我要穿上我最好的衣服,第二天看见光我又换上另一件。
前天我收到邻家小弟的来信,他说大哥病逝了,我从信封里抖出一枚戒指,这是大哥一直留着的女戒,男戒在我这里,只是我们至死都没有成婚。
自由的生活让我失去亲人们的温度,但大哥还是给我来信,我送给他诗集,他告诉我他的评价。他说他会留着我的诗集,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不是笼子,让我选择我的向往。
我很感谢大哥,我会把这本日记带入轮回,如果你看见了请帮我带给白华,并帮我捎一句话,“谢谢你,白华,我的白司令,我虽不是忠于你的士兵,但我永远敬仰你对我的尊重。”】
第7章
慈和把日记送回去后,在书房恍惚许久。
在她的概念里,没有“自由”二字,她本觉得让父母不高兴的事情都不是好事,她很听话,是父母心中的好女儿,是外人眼里乖巧的简小姐,但褪去这些,当世上只有自己可以依靠的时候,他们给她的身份能为她带来什么?
就像如今,她虽成了冥婚中的新娘,但偌大白府,若冠不上夫人名号,她又何去何从。
白燕是父辈给她选择的新郎,如果褪去父辈的身影,她应该何去何从,是孤苦无依的流浪者?是穿戴名贵的富小姐?可能都不是。她毫无长处,平平无奇,没有父辈的支撑,可能连姓名都没有。
慈和目光黯淡地渡步到后花园,清理过的湖水里有一轮月,落下的花瓣在水里画着涟漪,就如她的内心,本平静,却因各类事物牵动起她最原始的情绪。
“简小姐,我可算找到你了。”老太的声音惊扰了慈和伤感。
“何事如此着急?”
老太驼背,走路本就慢,如今急切地渡步,像极了被逼急的木质小人,嘀嗒嘀嗒的小步,有点滑稽。
“今天是地府一个节日,阎王大人邀鬼魂们去戏楼看戏。”
慈和点点头,想过之后还是穿着这一身素衣去戏楼。
戏楼里面热闹非凡,阎王在最顶楼观摩,其他鬼魂在不同楼层的走廊上观望。圆形的舞台,谁感兴趣谁上去接戏,没有排练,不知后续,不仅不凌乱,还增添新奇。
老太身体不便,慈和就陪她坐在一楼舞台旁的位置。
她们刚坐下,回头看戏之时,舞台上发出枪鸣,真实得让在场所有鬼魂都打颤。
戏中演绎得是一场战事,在场所有鬼魂正襟危坐,之前的嬉闹声荡然无存。
慈和看得及其认真。
她眼中仿佛战火连天,枪林弹雨中一个身影倒下来,过后是急迫的脚步声,带有血色的旧白褂在伤员中穿梭,他闭目前,没有挽救回他的玲珞哭得撕心裂肺。
白府挂上白灯笼的时候,玲珞没有出现,她失踪了,人们流传她随白燕去了。
简府挂上白灯笼的时候,玲珞出现过,但没人相信,人们只顾着可怜慈和嫁了个死人,还是不爱她的死人。
慈和看得哭出来,拿着帕子遮住嘴,把声音压得极小,好不容易待到这出戏结束,她提起裙摆就往戏楼外跑,跑远点,靠在墙上哭,慢慢跌坐在地。
“你还好吗?”她眼前出现一道影子,单膝下跪跟她说:“小姐,你方才跑得匆忙,掉东西了。”
这是一枚做工精细的戒指,明显是一枚女戒,因为男戒在慈和这里。
“白燕?”慈和抬目看见熟悉的面容。
“好久不见。”白燕抬手为她拾去眼泪。
这一切像是做梦,慈和再次见到白燕的时候,不是惊讶或欢喜,不是怨恨或生气,而是先问她自己,白燕回来了,她还要他的做新娘?
白燕扶她起身,拍拍她裙摆上的尘土,他们没有继续对话,白燕带着她去一个地方。
“你去哪了?”脚步渐缓之后,慈和问他。
“我去找戒指了,废了好大劲儿。”白燕再次拿出女戒,他死前叫玲珞把戒指带给她,但不知怎的,慈和没有带着它到地府。
他死前有一愿,就是不要让父母将他和慈和绑定,做出抹杀生命的愚昧事,显然,这一愿没有得到允应。
慈和想起,婚前收到了婚戒,只是没有在意,看着信上的劝说,母亲便把信烧了,还说这是个假戒指,便把它扔了。
“你是为了什么才把它找回来?”慈和问他。
“为了你能够选择。”白燕拉过她的手,把戒指放在她手中。
“慈和,我很抱歉我没能阻止冥婚,让你随我到了这里。我认为,你不是我的附庸,你是以自己的意识和身份继续下去的。我找回戒指,是想你不在被这枚小环束缚,若你将它扔进忘川河,便可不用像我这样待在地府,若你还是随我,我希望我们是一段平等的相处。”
慈和看着手中的戒指,回忆着请鬼时的经历,回忆着请鬼卷上的字迹,她深深呼吸,问了他一个问题。
慈和第一次不是害怕或者害羞得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这一双眸,清亮得似曾相识。
白燕笑了几声再回答。
慈和攥紧戒指,说出她的想法:“谢谢你为我着想,这些经历教会我许多。”
慈和说完她的选择,白燕放松下了,给了她一个拥抱。
慈和短暂地闭上眼睛,仿佛耳畔有了婚嫁的曲儿,这次听到的声音,不应该再迷茫和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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