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他忽地发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永远排除在外的看客,一个局外人。
宽敞空荡的法院大厅里,供人休憩使用的长凳冰冷而狭长。
白梓岑醒来的时候,身旁只剩下了曾兆一人,而她正卧倒在他的怀里。白梓岑记得,自己是哭晕在梁延川的怀里的,只是现在对象换成了曾兆,倒是让她有些不自在了。
她匆忙地从曾兆的怀里挣扎而起,掩了掩肿成核桃一般大小的眼睛,不敢直视曾兆的目光。
“小岑,醒了吗?没事吧?”曾兆像是个没事人,甚至,连刚刚亲眼目睹的白梓岑与梁延川的亲昵,也似乎一并忘去了。
“嗯,没事。”白梓岑支支吾吾。
曾兆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牵起了她的手,扶她起来:“既然没事了,那我们就回家吧。今天是周五,小舟正好休假,一起回我家吃个饭吧。”
两人才一同走了三步不到,白梓岑就不落痕迹地松开了他的掌心。于是,他走在前,她走在后。
“兆哥”她停下步子,不轻不重地唤了他一声。
“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响,依旧是温柔至极的。
白梓岑大着胆子:“你难道不想听我亲口解释,关于我和梁延川的关系吗?”
他回过头来,隔着半米的距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神温柔依旧:“如果你不愿意提起的话,我可以就当它是一件往事,过了就算了。毕竟,我和你要进行的是未来,而不是徘徊在过去。但是”他顿了顿,终于将心底的话说出来:“如果你愿意解释的话,我确实很想知道。虽然,那只是一段过去。”
曾兆尽量把自己的在意,描述得稀松平常。不过很可惜,他并不是一个擅长伪装的人。
“兆哥,我应该跟你说过的,我有个不见了的孩子。”
“嗯。”
“那个孩子,是我和梁延川的。”她语气艰涩,像是从牙缝里,才终于将这句话挤出来。
“我看出来了。”
白梓岑沉默良久,才终于抬起头来,与他目光交接,与他相视一笑:“如果你不介意浪费你的时间的话,我想跟你讲个故事。”
“当然不介意。”曾兆的笑容温柔依旧。
她朝他迈近一步,眼里有曾兆看不懂的光辉:“十多年前有个小女孩,她的爸爸得罪了远江市的第一把交椅梁振升。于是,梁振升处处和他作对,甚至,还绑架了他的女儿,将她拐卖到了一处偏远的山村里,过了整整六年苦不堪言的生活。”
她嘴角微扬,抿成一股自嘲的弧度:“她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已经够惨了。然而,现实仍是再次给了她强有力的一刀。她好不容易从山村逃出去,回到家里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父母已经出车祸亡故,甚至她唯一的哥哥,也在车祸中成了植物人。”
曾兆是震惊的,他并不知道白梓岑的拐卖竟是事出有因的。山里的人贩子委实多,而曾兆一直单纯地以为,白梓岑只是人贩子捕获的猎物而已。
曾兆的喉头像是被鱼刺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岑,你”
白梓岑朝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说:“你先别打断我,让我继续说下去,不然我真怕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勇气将这些话说出来了。从山里逃回家之后,她一直刻苦学习,希望考上最好的学校,有最好的工作。这样,等以后有了钱她就能给她的哥哥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苍天不负有心人,她考上了远江市最好的大学。然而很可惜的是,她大二的那年,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分水岭。就在那个时候,她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
“为什么?”
“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梁延川。”当那无比熟稔的名字从白梓岑口中说出的时候,她不禁有些眷恋,“他们像所有人一样相爱,然而,却像是命里相克一样。某一天,她忽然发现,她爱了很久的男人,竟然是害她被拐卖、间接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祸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疯了。她曾经有多恨毁了她家庭的人,那时候她就有多想报复。她做了她这一生最后悔的决定,报复,彻彻底底地报复。只是,她报复的对象错了。她选择报复的人,不是梁振升,而是他的亲生儿子梁延川。”
她平静地笑着,将这个情节跌宕的故事,继续说了下去:“于是,她继续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接近梁延川,只为了等到某一天能够亲眼见到梁振升,然后亲手杀了他。为了这个近乎可怕的目的,她彻底毁了自己。她二十岁的时候就跟他同居,二十一岁的时候,就不顾一切为他生下了孩子。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实施报复,梁延川就发现了她的目的。那时候她已经疯了,眼看自己的计划全部泡汤,她竟然拿起了刀子捅了他。刀子扎在了他的心口,他差一点就死了”
尾音尚未落下,曾兆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小岑,可以了,别说了,别再揭自己的伤疤了。”
时值傍晚,法院大厅外夕阳正好,晚霞彩光稀稀落落地洒进室内,温暖了一片。白梓岑别开脸,望着灿烂的霞光,自言自语似的说:“揭开自己的伤疤有什么不好呢,我甚至希望能在上面撒点盐。这样,或许下次想起来的时候,就能不那么疼了。我现在有时候都会想,是不是梁延川会比我更疼。”
晚霞衬得她眉目温和,她笑了笑,问他:“兆哥,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特别心狠的人?我明知道梁延川是无辜的,但我还是发了疯似的利用了他,就单纯是为了报复。”
“小岑,别这么说自己,你当时只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其实在晓晓出生之后,我曾一度想要放弃报复,就单纯地跟他过一辈子。只可惜我终究是瞒不过他。我有时候觉得,我现在活得这么狼狈也是件好事,至少面对他的时候,我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我的错,已经得到报应了。”白梓岑抬起眼睑,与曾兆四目相对。而后,嘴唇微启,吐出的话,足够让曾兆怔在当场。
“兆哥,你知道吗?连晓晓都是我亲手扔掉的。”
“什么?!”曾兆难以置信。
“你别看现在我找她找得发疯,但当时确实是我亲手扔掉她的。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成为仇人的孙女。”
她仰起头朝他笑,无端的目光里带着绝望的弧度:“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对吧?”
曾兆沉默了,许久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白梓岑面前,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彼时,夕阳余光正好从窗户缝隙里扫了过来,隔开了一片阴暗。于是,白梓岑在暗里,他在光底。
他语气迟缓:“小岑,你还爱他吗?”
得闻曾兆的话,白梓岑被握住的那只手微颤了颤,而后稍稍侧过脸,不让曾兆看见她的表情。
“他知道你坐过牢吗?”
她笑了笑,并未回应。
“是因为他?”曾兆蹙眉。
她又笑了笑。
曾兆伸出手,第一次大胆地捧住了白梓岑的脸颊,逼迫她直视自己:“小岑,当年还在村里的时候,我就想娶你。这个愿望,直到现在都从未变过。”
“兆哥”白梓岑是想拒绝的。
“小岑,你该忘记他了。”他冷不防地打断她,不让她的拒绝再有机会说出口,“你刚才听到那个女嫌犯说的话了吗?晓晓被扔在了垃圾桶里,那么冷的天,再加上肺炎,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成活的几率几乎为零。白梓岑,你该醒醒,她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
如果说刚才女嫌犯的话,对白梓岑来说是无比巨大的打击。那现在曾兆的话,更像是一盆冷水,将她希望的火苗,从心底浇灭,从此永不复燃。
望着白梓岑僵硬的表情,曾兆第一次大着胆子跟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着你一起忘了梁延川,陪你一起忘了晓晓。我们可以有另外的孩子,我会陪着你,一起看着他慢慢长大,然后我们一起看他结婚生子。他不会再有晓晓一样的命运,他会很幸福地活在你身边。”
曾兆的话,对于一个失孤的母亲来说,如同一个天大的诱惑。
曾兆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捧到唇边,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小岑,从今天起我们好好在一起吧。我向你求婚,我想娶你。未来,我们会有可爱的孩子。还有小舟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
有那么一刹那,白梓岑是真的领悟了。
她真的不想再执迷于梁延川这个名字了。因为,那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旅程。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她已经学会不会再幻想着白马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故事。她也懂得,不是所有母子分离最终都能像电视剧里一样得到团圆。天差地别的爱情,终究是没有结果的。她一个坐过牢,活在社会底层的女人,哪有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
这不过短短五年的岁月,她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连心都一并老了。
眼眶里有些温热,她朝着曾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而后,任由他温热的唇,覆上她的额头。
白梓岑曾看过一本书,书里说,亲吻额头,是不含一丝杂念的,是男人对于女人最为纯洁且虔诚的吻。
白梓岑记得,似乎也有人如曾兆一般虔诚地亲吻过她的额头,甚至还不止一次。
那个人似乎是梁延川。
只是这一刻,这个人是不是他,已经不再重要了。
许阿姨的骨癌已经到了晚期,各种穿刺化疗让她本就衰老的身体不堪重负。最后,许阿姨选择放弃治疗,直接出院。
白梓岑特地抽了周六的空当,陪许阿姨整理出院要用的东西。由于工厂污染案得到了赔款,许阿姨不必再回到旧工厂宿舍楼,巨额的赔偿款已经足够她在养老院安度晚年。
这些天,得了曾兆的照顾,白梓岑也搬离了原来的污染工厂,就近在工作的地方找了个小公寓。
中午太阳正烈,盛夏的气氛异常浓郁。连带医院里狂躁的中央空调,都在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制冷的功力。白梓岑站在窗台边替许阿姨收拾衣服,许阿姨则是半躺在病床上,扭动着收音机,不停地转换着电台。
大约是电台内容有些乏味,许阿姨忍不住和白梓岑攀谈起来:“小白,今天怎么没见着曾兆跟你一起来啊?”
白梓岑原本利落的收拾动作,不由得稍稍停顿了。她回过脸,朝许阿姨笑笑:“他今天公司里有点事,所以没时间过来。他叫了司机,待会儿司机接我们一起去养老院办理手续。”
第25章 爱恨终结的宿命(3)
自从前几天知道了曾兆和白梓岑的关系,许阿姨对他们的事情就格外上心,一门心思地关注着曾兆和白梓岑的动向,恨不得立刻就让他们当着她的面领证结婚算了。
“挺好的。”许阿姨会心一笑,一双早已失明的眼睛里,却有光华闪烁着,“以后有人照顾你,我也总好走得放心点。你哥那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有个男人帮衬着你,总比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我虽然没能看着你哥和你长大,但总归是一脉相承的亲戚,你们过得开心,我也替你们高兴。”
白梓岑微扬嘴角,笑着走到许阿姨的床边坐下:“阿姨,你以后别说走不走的了。我只有你跟我哥两个亲人,要是你走了,我们俩就孤苦伶仃的了。”
“好好好。”许阿姨眉开眼笑,只是笑着笑着,无神的双眼却染上了担忧的色泽:“小白,阿姨问你个事。”
“您说。”
许阿姨语气艰涩,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曾兆他知道你坐过牢吗?”
相比于许阿姨的担忧,白梓岑显得稀松平常。她点点头,说:“知道。”
“那你生过孩子的事”
“他也知道。”
听完这些,许阿姨长叹了一口气,连声调都宽慰了起来:“那曾兆这孩子,真的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了。我虽然看不见,但平时听他跟人打电话、说话,就知道他为人不错,应该还是个大老板。”
“嗯,他是我工作的地方的董事长。”
许阿姨皱了皱眉,脸上细密的纹路,都在微小的动作里显现开来,像是老了十岁:“这样说起来倒是我们高攀了人家了,以后你嫁了他,我倒是要怕你吃亏了。不过也没事,我手头还有些成峰建设的赔偿款,虽然不多,但也能勉强撑撑门面。到时候我给你置办些嫁妆,也总能体面点,不让人家说闲话。”
许阿姨说要把那些赔偿款拿出来的时候,白梓岑险些落泪。那是一笔许阿姨用生命换回来的钱,她竟然轻而易举地说要给她。白梓岑说不感动,是假的。
她将身子微微向前倾,伸出双手,不紧不慢地抱住了许阿姨瘦弱的身躯。她像是个小女儿一样,贴在许阿姨的怀里,连手都不愿意松。
许阿姨笑得宠溺:“都几岁了,还来跟阿姨抱抱。”
“没什么,就是感动。”
“傻孩子。”许阿姨拍拍她的背。
白梓岑靠在许阿姨的怀里,小心翼翼地嘱咐着:“阿姨,你不用担心,兆哥他对我很好。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感情没那么浅,也没那么物质。最近他在看房子,打算买一套离我哥的医院近的房子,好让我天天看见我哥。我们指不定过些日子就要结婚了。”
“已经要准备结婚了?”许阿姨怔了怔,问道,“那以前那个孩子的父亲,你放下了吗?”
白梓岑笑了,只是笑得愈发没有底气:“我想我应该是放下了吧。即使放不下,也得逼自己放下了。”
白梓岑话音刚落,从病房门口就蓦地传来一阵清冽的男音,低沉沉的,像是从回忆里传来的声响,那么淡漠,那么惶然
“许阿姨,我来了。”他不落痕迹地转过头,看向同一个病床上的白梓岑,“怎么白小姐也在,好久不见了。”
许阿姨轻轻将白梓岑推开,盲目地朝着病房门口,温和地笑着:“梁检,你终于来了。我老人家正想借着出院的机会,谢谢你替我们打赢官司呢。”
白梓岑僵在原地,她忽然很害怕。
因为她不确定刚才梁延川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了多久。
多年的相知,让她能读懂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而此时,他微皱着眉,明明白白地陈述着他此刻的情绪是带着愠怒的。
白梓岑这才知道,许阿姨特地邀请了梁延川过来,就是为了亲口感谢他的帮助之恩。
想起那天在法院大厅里发生的事,白梓岑有些无所遁形。她借口要去给许阿姨缴医药费,匆匆地从病房里逃了出来。
医院的回廊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又冷漠。白梓岑走到回廊的尽头处,攀着栏杆,仔细地打量着医院楼下的风景。视线正对着医院的操场,好几个身穿病号服的少年正在打篮球,汗水挥舞之间,酣畅淋漓。
隔着几米的空间,她听到身后有熟稔的脚步声响起。多年前,他就曾以这样轻缓的脚步走入她窘迫的生活。她想,多年后,他依然会以这样无声的脚步走出她的世界。
毕竟差别天壤。
“你怎么也来了?”她回过头去,将耳边凌乱的发丝拨回去,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他的脚步毫无停顿,径直走到她面前。之后,任由高档皮鞋走进她低垂的视野。他猛地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指节收紧,揪得白梓岑有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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