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与室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温度,一边寒冷如冬,另一边则烈日炎炎。白梓岑坐进梁延川的车里时,车内冰冷的温度,险些将她整个人冰冻。
梁延川坐在驾驶座上,她坐在副驾驶座。空气冷凝,连带气氛也是冰凉的。她坐在车上约莫有十多分钟,也未见梁延川开口。最后,白梓岑终是忍不住,向他摊牌。
她将目光投注在玻璃车窗外,不落痕迹地转过头,不让他看见她的表情。她说:“梁延川,我们彼此放过吧。从我大二那年开始,我们已经互相折磨了近七年。这七年已经够长了,就当是我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话音刚落,梁延川却忽地冷笑一声:“是不是现在有了曾兆,所以才让你恨不得立刻忘记过去的一切呢?似乎真相就是这样,越是穷困潦倒的人,就越是想要攀上高枝,就比如你,白梓岑。”
“你就当我是急着攀上高枝也好,至少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些。”她平静道,像是在说一句与己无关的事。
他又笑了,只是这一次笑得苍白无比:“白梓岑,你怎么每次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堂而皇之呢。你总能把一切都说得理所当然,借助我报复我父亲是理所当然,嫁给曾兆忘记过去也是理所当然。那么这七年,你到底是把我梁延川当成什么了?”
“延川,我爱过你,很爱。”白梓岑冷不防地打断他,“我曾经想过,要放弃报复,就当你一辈子的小岑。不过很可惜,我的理智终究是无法让我做到放弃仇恨。”
她慢慢偏转过脸,用从未有过的释然目光望着他,浅浅地笑着,就好像数年前的光阴一样。彼时,梁延川也正望着她,四目相对,眼神胶着,就好像是隔着岁月,仰望一个曾经的恋人。
她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曾兆像是一碗白米饭。而你,更像是一杯冰淇淋。年轻时,我会为了一杯美味的冰淇淋拼得头破血流。而现在一无所有的我,只想要一碗能够温饱的米饭。延川,你知道吗?我老了,老到已经没有力气,去争一杯美味的冰淇淋了。”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头发是早晨洗的,带着点洗发水的芳香,蓬松又柔软。齐肩的长发披散在她的后背,如丝如绸。之前,她总是爱把长发扎成一束,打扮成三十多岁的妇女模样。如今,长发披肩,似乎倒也有了几分多年前的那股味道。
她不紧不慢地拨弄着发丝,之后,微笑着从那一堆枯槁的头发里拔出一根,摊在她的手心里。
那是一根白发。
银白色的发丝,像是垂暮的老年人头顶花白的银丝。
她笑着用最亲昵的称呼,叫着他:“延川,你看见了吗?我都有白发了。我老了,连心都一并老了,再也爱不起,也折腾不起了。”
她低下脑袋,轻微地吸了吸鼻子,之后,又干净利落地抬起头来看他:“我们就这么互相放过吧。我已经打算和曾兆结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以后”她顿了顿,说:“以后,不管你恨也好,痛也好,就彻彻底底地忘了白梓岑这个人吧。”
白梓岑将手附上车门把手,她仅需轻轻一按,车门就会打开。然后关上车门,他们会永远地变成两个世界的人。而那些曾经的爱恨,也终将作古。
白梓岑按开车门,顺利地将脚尖平放在室外的水泥地面上。
“陶陶是你的女儿。”
她握住车门把手的那只手猛地一颤,像是浑身的血气都在往脑门上冲,晕眩不已,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雀跃。她硬生生地将那只跨出的脚收回来,震惊地回过头,望着他。
“你刚刚说了什么?!”
梁延川沉下眸子,说:“陶陶是我们的女儿,她是晓晓。”
他话音刚落,就蓦地有一双手穿越排挡杆前的层层阻碍,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法式衬衫熨烫整洁的袖口被她揪成一团,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眸里是无限的企盼。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揪着他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的绳索。
“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
他薄唇微抿,转过身来,反手握住了白梓岑攥住他衣袖的那只手,带着点多年前的温柔,带着点多年前的眷恋:“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立即带着你和陶陶去做n鉴定。”
相比于白梓岑的歇斯底里,他显得冷静无比。梁延川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当年我重伤出国就医,担心我父亲对你动手脚,就安排了周延昭一直在你的身边。你把晓晓丢弃在福利院的时候,他就在你的身边。而那个女人,确实不是我父亲动的手脚,所有人都很意外于她的出现。而当年,晓晓确实曾一度丢失,不见踪影。”他故意停顿,“但你应当是知道周延昭家的背景的,全市的公安系统都在他父亲的掌控之下。你认为要找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会有困难吗?”
得知心心念念的晓晓,居然是和她朝夕相处过的陶陶,白梓岑有些细微的哽咽。她在脑子里细细回想着梁语陶的一颦一笑,竟是觉得心都暖了起来。
原来,她的晓晓长大了,是现在的样子呢。
她忽然很感谢梁延川,感谢他,即便是她曾经那么利用过他,他也没有放弃晓晓。他让晓晓变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会懂得体贴人,还会甜甜地朝陌生人笑。而不是让她变成了下一个孤苦伶仃的白梓岑。
她咽了咽嗓子,沉声问他:“那那天在法院大厅门口,碰见的那个女人,她为什么会说,晓晓是被冻死了?”
如果说当年白梓岑对他的报复,他尚且还可以自私地选择原谅的话。那么对于晓晓的事,梁延川仍是无比埋怨且愤恨的。
“当年那个女人把晓晓扔进垃圾桶之后,晓晓确实差点冻死了。不过幸好,周延昭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她,并对她进行了抢救。不过很可惜,因为受冻,加之肺病没能治愈,晓晓的肺部功能受到了永远不可恢复的伤害。前些年的时候,因为国内空气环境差,我一直没敢带她回来。现在,她的肺部功能稍稍稳定了,才终于敢将她带回来。后遗症虽然不太严重,但只要偶尔一个小感冒,就会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听完梁延川的话,白梓岑一颗悬着的心,像是瞬间跌落了谷底,再也浮不起来了。她害了她的女儿,害她有了一个永远不可能治愈的伤病。
此刻的白梓岑是手足无措的,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见一见她的女儿。然后,将她揽在怀里,就像是很多年前,她刚出生时的那样,窝在她的怀抱里,躲在襁褓里,咯咯地朝她笑。
回想着晓晓小时候的模样,不自觉间,白梓岑已是泪流满面。她说:“延川,我想见她。”
“可以。”他回答得顺理成章,但表情却未有一点的松动。
“求求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她好吗?求求你。”她急于见到她朝思暮想的晓晓,连带语气都是急促的。
梁延川没有看她,只是冷着脸色,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褐色的本子,问她:“你身份证件都带了吗?”
“带了。”白梓岑不假思索。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除了见到她的晓晓,其他都是次要的。
“走,出门,我们去领证结婚。”他陈词冷静,像是个判决生死的法官。
白梓岑愣在当场,她这才抬起眼睑,打量了他手中的东西,那赫然是一本户口簿。
“延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梁延川不回答,只是笑着,然后,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托起白梓岑的脸颊,与她四目相对。他纯黑的瞳孔里,夹带着些危险的成分,连带语气都是颇具威胁性的。
“白梓岑,除非你嫁给我。否则,我是不可能再让晓晓回到你的身边的。”他笑得极具侵略性,“我可以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考虑。”
“不用。”她说。
“梁延川,我嫁给你。”
第27章 残缺的悬念(1)
办完手续回到梁延川家中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小孩子不比大人,总是贪睡。因此,白梓岑跟着梁延川回到他家的时候,梁语陶已经睡着了。
梁延川的公寓并不算大,两室一厅的房子,还附带了一个小书房。一间是梁延川的卧室,另一间则是梁语陶的。
因为公务繁忙,梁延川通常不能贴身照顾梁语陶。白天,梁语陶在学校学习。放学之后,则由梁延川找来的保姆,服侍她吃饭睡觉。
今天,是梁语陶春游的日子。客厅的沙发上,堆了一大堆买回来的玩具,都是些小孩子爱玩的东西,洋娃娃、洒水枪什么的。
白梓岑循着梁延川的脚步,跟着他在玄关换鞋。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梁语陶的房间。
梁延川将梁语陶的房门旋开,使了个眼色,让白梓岑跟进来。白梓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甚至连拖鞋趿拉在地板上的声音都轻得不能再轻。
白梓岑微抬起眼睑,克制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大约是小女孩都偏好粉色,梁语陶的卧室被悉数刷上了淡粉的色彩,连带床铺都是同一色系的。
而彼时,她的陶陶,正睡在粉色的被窝里,像是个酣睡的小公主。
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险些落泪。她很高兴,自己的女儿还活着。更高兴的是,她的女儿活得很好,她不需要为生活担忧,她能有无比富足的生活环境。这一刻,白梓岑是心满意足的。
一个母亲对于女儿最大的念想,便是她一定要过得好。至少,总要比自己好一些。
梁延川轻手轻脚地坐在梁语陶的床边,替她将踢掉的被角,重新掖回去。待做完这些,他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压低了声音询问白梓岑:“你要跟她说说话吗?我叫醒她。”
得闻梁延川要喊醒熟睡的女儿,白梓岑连忙摇头制止,连带声音都大了一个分贝:“不用了不用了”
被窝里的梁语陶窸窣翻了个身,白梓岑以为是自己的说话声惊醒了她,连忙捂住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到听见梁语陶的呼吸逐渐平稳的时候,她才松开了一直掩住口鼻的那只手,呆愣愣地看了熟睡的梁语陶一眼,傻傻地笑了起来:“我这样看着她,看一会儿就好了。”
橙黄色的温馨灯光下,梁延川抬眸细细打量着白梓岑的容颜。五年岁月,她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五年前,她天真烂漫,能对着他撒娇耍泼。如今,五年后的她,表情呆愣得像是个历经岁月磨砺的妇人。
大概是刚才用手捂嘴,捂得太过用力了,她的脸颊上呈现出了斑驳不一的粉色指印,像是被人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突兀而又显眼。
只是,那个手指印终究不是一个巴掌。而那个真正的巴掌,却打在了梁延川的心里。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隐瞒她陶陶是晓晓的事实。如果当时没有隐瞒,她或许就能少受些苦。这样也好让他少心疼些。
梁延川从未曾否认过,事到如今仍然爱着白梓岑的事实。
即便是年少时的相爱,仅仅是出于她自私的报复,梁延川却始终放不下她,放不下那个沿海公路的枇杷树下,那个认错人的少女,放不下那个顶着汗水涔涔,却依旧能笑得清甜美好的白梓岑。
他知道她吃过苦,受过累,就舍不得她再受累。
即便是心里无比恨她埋怨她,却也见不得她再受苦。男人的承诺总是终身制的,他说过要保护他的小岑一辈子,就是脚踏实地地实践下去。
“延川”白梓岑一瞬不瞬地盯着梁语陶看,话却是温柔地对着梁延川说的。
这个称呼令梁延川有一瞬间的恍惚,如同时光倒退回了他们曾经的爱情里,那么细水长流,又那么温暖缱绻。就好像过往的仇恨报复都不存在,唯一变化的,只是他们襁褓里的小女儿,一瞬间长大了。
“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响,吐纳温柔。
她目光柔软:“你还记得陶陶刚出生时的样子吗?”
“嗯,记得。”
“她那时候瘦瘦小小的,我是真怕她长不大呢。没想到一眨眼五年过去,她倒也出落得水灵灵的。说起来,她的轮廓里全是你的影子,怪不得我见着她的时候,都认不出她呢。”她眨了眨眼,紧接着又拧着眉头,匪夷所思地添了一句:“明明她小时候长得很像我的。”
昏黄的光线打在白梓岑的脸上,一面向光,一面背阴,却是好看得不可方物。梁延川出神地望着她,勾唇笑了笑:“你仔细看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陶陶的眉眼更像你的。”
“你倒是谦让。”她忽地掩嘴笑了起来,眼尾上翘,难得地跟他开了个玩笑。
她的笑容,一时间竟让梁延川有些心猿意马。大约是她过得太苦了,以至于梁延川都快忘了,她才仅仅二十六岁而已。二十六岁,别人还在谈恋爱,在奋斗着热爱的事业。而这个年纪的白梓岑,已经学会在服装店里卑躬屈膝地替客人换衣服,打扫卫生。
心疼,漫无目的的心疼。
她压低了声音,轻声打断梁延川的思绪:“对了,陶陶的肺病”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向梁延川询问。
他大约也是懂她的心思的,低声说:“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只是总会咳嗽,身体也比一般的小朋友差。”
“那就好。”她绞弄着手指,有些无所遁形的尴尬,“你看,她都长这么大了,我都不知道她喜欢吃些什么,感觉真是有点失败呢”
梁延川瞥了她一眼,语调依旧冷漠,但无形中却带着丝丝入扣的暖意:“她最喜欢的食物是冰淇淋,最讨厌的是芹菜。但是不能给她吃太多的冰淇淋,因为她肺不好,免疫力比较差,受不得凉。”
“嗯,我都记住了。”
她抿嘴朝他笑笑。
梁语陶睡觉并不安稳,总爱踢被子,梁延川和白梓岑在她床边逗留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踢了三次被子。前两次都是梁延川替她掖上的,最后一次,梁延川则是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一直坐在梁语陶床畔跃跃欲试的白梓岑。
白梓岑从没照顾过孩子,因此,替梁语陶掖被子的时候,她更加忐忑不安。
粉色的薄被被梁语陶垫在了脚底下,白梓岑握着梁语陶肉乎乎的小脚,小心翼翼地将她脚下的被子抽出来,然后,又谨慎地将被子掀起,盖在梁语陶的身上。最后,她还不忘替她将被角掖在她的肩膀处,以防她下一次踢被子。
当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正打算退开时,却忽然有一双软嫩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孩子的手很只能盈盈地握住白梓岑半个手腕。大约是在睡梦中,梁语陶抓住她的动作都是不带力气的。这种情况下,白梓岑只要稍微抽手,是绝对不会惊醒梁语陶的。
只是,她最终还是没舍得抽开。
这是她的女儿啊,她的晓晓,她的陶陶。她整整五年都在想念的女儿啊,她怎么舍得放开。
于是,她寻了个空位躺下,半撑着胳膊,端详她的模样。肉嘟嘟的小脸蛋,挺拔的鼻梁,以及粉嫩的唇瓣,她长成了她心中的那番模样,真好,真好。
梁语陶仍旧拽着白梓岑的手臂,毫不放松。小孩子总是喜欢往温暖的地方凑,因此,当白梓岑温暖的手臂,靠近她的时候,她竟是条件反射似的往上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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