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她的身旁,而后驻足,说:“这种事情,半年总会碰上个两三次。嫌犯家人觉得行贿检察官能够使他们的家人摆脱罪责,又或是能放过他们的家人一马。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梁延川笑眯眯地看着她:“就像那些电视剧里说过的,法庭不是我一个人开的,而法律也并不可能是为了人类的情感服务的。”
他伸手做出了一个揽住她的姿势,然而,还未等他的五指落在她的肩头,她却倏地挥开了他的手臂,带着点怒意,带着点狠戾。
“别碰我。”
梁延川英眉紧皱,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对一个老人家这么狠?”她质问他。
梁延川冷笑一声:“不然呢?任由他对我行贿,然后让我陪着他一起坐牢?白梓岑,你未免太过感情用事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儿子的人生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如果执意要起诉他侵占罪,他就会被学校退学,还会坐牢。他的儿子又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你明明可以放过他的,为什么不呢?”
梁延川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义正词严地说道:“这是一个检察官的工作,如果所有人都打亲情牌,而你每次都会被亲情牌所打动,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会有永恒公正。”
他半仰起脸,目光灼灼地看着白梓岑,眼底有温柔的感情涌动:“小岑,总要有人做冷心冷血的事,而检察官就是个冷心冷血的职业。”
白梓岑并未被他的目光打动,她只是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延川,我忽然觉得,你已经不像是当初的那个你了。”
她说:“如果法律的永恒公正,是为了将一个人的一生毁灭,那真的应该执行吗?”
鼻腔有些发涩,她用力吞咽了一口,才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眉目流转,望着他的眼神,像是流转过了数年的情感。
她问他:“延川,你知道坐牢的滋味吗?坐牢会毁了他的。”
吐出坐牢这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的嘴唇都在颤抖。
梁延川并未察觉到白梓岑的异常,他只是冷冷地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偏颇的质疑。
“白梓岑别说得好像你坐过牢一样。五年前,明明你才是那个罪有应得而没有被惩罚的人。你现在,又有什么立场,能说出这些话?!”
说完,梁延川便负气离开,只留下白梓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终于支撑不住,抱着腿倒了下去,痛哭失声。
梁延川一整天工作都心不在焉的,开会的时候忘记陈词,又或是将案卷分给下属的时候,分错了对象。
等到下班时间了,梁延川却突然跟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似的,直接驱车回到了家。连带祁微热情地邀请他去同事聚餐,也一并被抛在了脑后。
回程的一路上,梁延川模拟了许多遍与白梓岑道歉的样子,只是每次都觉得不够诚心诚意。想起自己白日里说出的那些过分的话,梁延川顿感无地自容。甚至,他还语气灼灼地讽刺她为什么不去坐牢。可是明明单单想起让她去坐牢这几个字,他都觉得心疼到不能自已。
他是个检察官,他去过监狱,他知道监狱里的人过的是如何枯燥而可怕生活。因此,他知道这句话的杀伤力该有多强。
固执且冲动的话语,伤人,也同样伤己。
他知道白梓岑受过苦,她能够对那些和她一样受过苦的人感同身受。虽然,他并不能。他想,或许他多一点理解,语气多放松些,大概就不会伤到她。
想到白天她站在他的面前,泫然欲泣的模样,梁延川就有些无地自厝。
当脚步踏上家门口的地毯时,梁延川有一瞬间的迟疑。之后,他才慢慢地伸出手,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他正踌躇着该如何向白梓岑道歉,女儿梁语陶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一股脑地蹿进了他的怀里,吵着要他抱。
梁延川宠溺地将她捞进怀里,刚打算询问梁语陶最近在幼儿园的表现,她却忽地用两只小手捂住了梁延川的左耳,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
她环顾四周,在确定白梓岑不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凑到梁延川耳边,压低了声音问:“爸爸,你白天是不是欺负妈妈了呀?”
“为什么这么说?”
梁语陶扁了扁唇,像是有些小情绪似的:“刚才,妈妈在做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她在偷偷地抹眼泪。”
“是吗?”梁延川的眸子暗了暗。
梁语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问妈妈怎么了,她只说是洋葱熏得她眼睛疼。可是,陶陶对洋葱过敏,爸爸也不吃洋葱,家里不可能会有洋葱的。”
梁延川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发心,语气慈爱:“你这小脑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妈妈没有偷偷抹眼泪,她真的是被洋葱熏了。爸爸昨天刚买的洋葱,妈妈喜欢吃。”
“真的假的?”梁语陶不信。
“真的。”
梁延川知道梁语陶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因此,下意识地,他选择了向她隐瞒他和白梓岑吵架的事。
毕竟,哪个父母都不希望在儿女面前暴露出不和的迹象。白梓岑借口切洋葱熏得眼睛疼,而梁延川,只是顺应她的谎话,圆了下去。
第35章 春去又归(3)
而梁延川也不会知道,为了圆一个谎话,你往往会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谎话。
因而,当某日母亲节到来,幼儿园老师让小朋友画一幅画做礼物送给妈妈时。梁延川面对梁语陶用水彩笔画出的一箩筐洋葱,也只能无语凝噎了。
将梁语陶安顿好之后,梁延川才终于走进了厨房。
彼时,白梓岑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将做好的菜摆盘之后,她又拿出了瓷碗依次盛了三碗饭,分量不均等,是一家人各自喜好的分量。
梁延川蹑手蹑脚地靠近她,而后悄然无声地搂住了她的腰际,微垂下脑袋,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对她低声耳语:“白天的事,对不起。”
她从筷筒里抽出一把筷子,轻点出三对,放在一旁:“没事,这不怪你,当时我语气也比较冲。”
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道歉,梁延川知道,她约莫仍是在生着气。以前她就是这样,一旦生气了,即便是脸上装作平静万分,但心里却依旧是在赌气着的。
梁延川想了想,只好再次打开话匣子:“对了,我刚刚走进来的时候,故意放低了声音,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你身后的?还一点都没被吓着。”
她笑笑:“你的脚步声,无论放低多少,我都能听得出。五年,再加上过去在一起的两年,我们相识整整七年,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怎么可能忘得了。”
听她说起以前,梁延川不禁有些难受。他忽然有些后悔过去的那些无端的纠缠,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她置气五年,都不回来找她。他明明就应该等伤好出院之后,就马上来找她的。陪着她,她可能就能少吃点苦,也少受点难。
现在享受过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梁延川顿时觉得,连过去隐瞒着陶陶是她女儿的事,都是一种错,错到离谱。
“小岑”他凑近她的耳边,无意识地呢喃着她的名字。
然而,白梓岑却忽地打断了他的温柔,转过脸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延川,你真的打算起诉他吗?”她的目光里有着无比的倔强,“白天的时候,我上查过了,如果被起诉并定罪,以他的情况来看,少说也要判个半年。你知不知道,他才二十岁,且不说判刑会使他退学,而且半年的牢狱之灾,等于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污点啊。”
“小岑,别说了。”
白梓岑据理力争:“延川,你没坐过牢,你不知道监狱的可怕。”
梁延川握住她腰际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他伸手抚了抚额心,说:“即便是监狱可怕,但他也是罪有应得。犯罪了,就理应得到惩罚。”
“可你想过他的父亲吗?想过他的家庭吗?想过他的未来吗?坐过牢就有了案底,意味着他的脸上,会被贴上劳改犯的标签,永远都摘不掉。他是好不容易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你没去住过那种地方,不会知道那里的可怕。”白梓似乎陷入了回忆,“那里的山很高,高到你觉得,穷极一生都可能爬不出那座山。现在,他终于爬出了那座山了,而你现在的行为,却是要硬生生地把他重新塞回那座山里。那种感觉,对他而言,是绝望啊”
她红肿的眼眶,又再次蓄满了泪水:“我小时候被拐卖的时候,住的就是那样的山。山里什么都没有,连一本像样的书本都没有。我想要逃跑,可每次逃跑,引来的总是我养父母的一阵毒打。我还记得,家里对面的山好高好高,高到我一辈子都爬不出去。终有一天,我逃出去的时候,我才发觉,满世界都是新奇,满世界都是希望。”
她哽咽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能理解逃出大山有多不容易,但是,我能。”
白梓岑从未在梁延川的面前讲述过关于拐卖的事。以前,是为了仇恨,掩盖这一事实。后来,又因为分开,他又不知道这些事情。现在,她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讲述着这些故事的时候,梁延川才发觉,那一刻的感觉,竟是绝望的。
绝望于,他满心爱着的小岑受过人生大苦。更绝望的是,这种痛苦的来源,很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
梁延川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只能背转了身子,用背影对着她,说:“我先去哄陶陶吃饭,这些事你不用想了,这并不是你的事情。”
她站在他背后,说:“我问过那个老人家,他愿意全额赔偿侵占罪所产生的所有损失。”她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孤独且悲哀地开口:“延川,放过他吧。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回到我以前的生活那种濒临死亡的生活。那种人生被全盘摧毁的滋味,你无法感受。”
次日,检察院。
清晨一大早,梁延川手握公文包,步履轻缓地从祁微的办公桌前走过:“祁微,你跟我进来一下。”
祁微放下手中的面包,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而后,随着他的脚步一同跟进了办公室。
梁延川的办公室位于三十二楼,适当的角度,足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风景。他坐上办公椅,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枚档案袋,递到坐在他对面的祁微手中。
“这是什么?”祁微嘴里还含着一块没咀嚼完的面包,连声音都是模糊的。
“这是前几天关于起诉那名李姓大学生侵占罪的资料。”
“哦,是他啊。”祁微恍然大悟,只不过片刻之后,表情又变得有些遗憾。她趴在办公桌上,撑着脑袋,眼神无辜,“梁检,你最终还是打算起诉他吗?其实吧,我感觉,这个李某虽然有罪,但也不至于要被起诉啊。毕竟,他是走投无路为了病重的母亲才犯案的,再则犯案数额也很礼法不外乎人情,也应当是可以谅解的。况且,我都听看守所的警员说过了,他在看守所里一直表现良好,一心悔过。他目前也还是个大学生,如果真的起诉他,学校里知道这件事,免不了就要被休学。再则,李某的父亲,你也应该是见过了,他老人家也挺不容易的。一家几代,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了个大学生”
祁微还沉浸在自己的自说自话当中,然而,还未等她唠叨完,梁延川却已经冷不防地打断了她。
“祁微,去准备准备关于大学生李某职权不起诉的自诉程序。我希望能够在两天时间内,完结这个案子。”梁延川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本白皮书,信手翻看着,像是个没事人。
祁微不禁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梁检,你刚刚说什么了,我没听错吧?”
梁延川放下白皮书,无奈地笑了笑:“我让你去准备关于大学生李某的自诉程序。”
祁微噌的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说:“得了,我现在就去。”
只是,她走了才半步,却又硬生生地折返回来,重新端坐到梁延川面前,撑着手臂,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梁检,我说今天太阳是打从西边出来了吧?我还记得,以前大学的时候,我们法学系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梁延川的心,包青天的脸,都是铁打的。你懂什么意思吧?”
梁延川不说话,只是笑着继续翻看白皮书。
祁微摇头晃脑地笑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梁延川铁石心肠,无论谁站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给人留有余地。不过,今天颇有人情味的师哥,倒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祁微是梁延川直系的师妹,两人大学时期就见过面,只是到了工作之后,关系才变得热络了些。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赶快回去,趁早把自诉程序搞定。”梁延川对祁微的八卦兴致,颇感无奈。
“别别别,师兄你可别赶我走。”祁微伸出手,猛地一把将梁延川手中的白皮书合上,谄媚地扬着脸蛋,笑意无限,“师兄,看在我们同窗一场的分上,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是为什么打算松口了?”
“你别胡思乱想。”
“我都还没胡思乱想呢,你就已经开始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了,说明这其中定有内情。”她朝他挑了挑眉,“或者,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谁能够这样打动你?让铁面无私的梁检,也一并动了恻隐之心。”
梁延川见她大有刨根问底的趋势,保不齐他今天不告诉她,她就自编自导,开始向全检察院的人胡编乱造了。梁延川想了想,只好和盘托出。
他不紧不慢地将办公桌上的文件合上,想起那个人,他的眉梢都不自觉染了点笑意。他语气轻缓地说:“昨天,有人问过我,你尝试过人生被全盘摧毁的滋味吗?”
他稍稍停顿,却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认真想了想,确实没有。”
祁微像是沉浸在梁延川的述说里,连表情都开始变得正经,她托着腮帮子问:“师兄,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嗯。”他笑笑。
“至少我从来没见过,能有一个人,可以改变你的想法。甚至让你开始质疑自己,最后服从于她的观点。”
他眼底柔情似水:“是,她确实很重要。”
“你快跟我说说,她是谁啊?”祁微干瞪着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梁延川没理会她,只是低头翻了翻手边的卷宗,不经意地对她说了一句:“祁微,检察长来了。”
祁微还是个实习检察官,一听检察长来了,立刻二话不说直接拎了资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出了梁延川的办公室。
中午午休的时候,同事们都在讨论着最近哪家上了新品菜色,又或是哪家的口味最佳,祁微热切地问梁延川要不要和他们一同订餐,梁延川只是笑着否决了。
梁延川自顾自地取出办公室冰箱内的餐盒,走到检察院的餐厅里,找人热了热。
彼时,祁微正跟着一大堆同事在餐厅里等菜,看电视,见了梁延川这个师兄,她免不了就要搭几句话。
她拉开梁延川对面的凳子,径直坐了下来,目光诧异地打量着梁延川的餐盒:“师兄,话说我每天都看见你带着这个餐盒来上班,你吃这个都快吃了一整个月了吧,就不腻味吗?况且,你一个远江市首富家的儿子,天天吃便当,也未免太平易近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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