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来买蛋黄酥?”
走近了看,这孩子的眉骨挺拔,眼窝略深。墨眉之下,那本该透露着凶劲的三白眼,因为过于正气的骨相,倒是赋予了他另一种精神气。
他看着钟菱,抿了一下嘴唇后,才轻轻摇了摇头:“我没钱。”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便“咕噜”的叫了一声。
他脸上那与年龄有几分不符的冷峻终于是绷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转头就要跑。
“你等等。”钟菱脱口而出:“你帮我一个忙,我请你吃。”
那孩子脚步一顿,也不说话,只是侧着头看着钟菱。
“我院子里有些东西要搬到后厨,但是我还要烤这蛋黄酥,你去帮我搬东西,我请你吃蛋黄酥,怎么样你答应吗?”
“好。”
那男孩也没有马上走进小食肆里,而是先去沟渠边,撩起袖子仔仔细细的洗了手,这才跟在钟菱身后,走进了小食肆。
钟菱也没急着带他去后面的院子,而是先招呼着他在后厨坐下,端了一屉小笼包过来,放到他面前。
男孩浓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他有些不满地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倒有几分脾气在。
钟菱笑眯眯道:“我总不能叫你饿着肚子给我干活吧。没有人到晚上还卖小笼包的,这是最后两屉了,你若不愿意吃,我也只能扔掉了。”
男孩闻言,抿着嘴犹豫了一会,才拿起筷子,轻声道了一声谢。
这个点的小笼包自然不如刚出炉的时候,但是男孩还是双眼发亮,在一连吃了三个后,进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钟菱一边腌着猪里脊,一边看着那孩子纠结和不舍的表情。
他是舍不得吃呢。
毕竟还是个孩子,填饱肚子后,对钟菱也就没什么防备心,很快就被钟菱问出一些信息来。
他叫阿旭,跟着祖母二人就住在清水街那头,一个茶馆后面的院子里。
离着小食肆倒也不远,百来米的距离。
等阿旭吃饱后,钟菱便领着他去了后院。
小仓库里堆了一些碳,还有钟菱之前定的,一些砂锅,钟大柱给她做的木招牌,总之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
倒也不是钟菱为了给这个孩子找点活干,专门整的这一出。
那砂锅晚上是真的要用。
砂锅要在火上烧得滚烫,哪怕端上桌,余温也能够再将锅里的菜煮上一会。眼下白天的阳光还有些热,显然有些不合适吃这太烫口的东西。
但是等到晚上,天色一沉,温度又要降上几分,吃些热的,再好不过了。
钟菱给阿旭提醒了要小心易碎的东西后,便任由他搬运了。
仓库里并没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就是那几个砂锅叠在一起有些沉。对一个孩子来说,只是需要多跑几趟,也算不上多辛苦。
阿旭的性子也沉稳,他生怕砂锅会碎,小心得很,也不贪多,一趟就抱两个。
钟大柱从房间出来的时候,阿旭正在搬运着一个木支架。
他看到钟大柱后,如同受了惊吓的小狗,弓了下脊背,但很快又收敛了情绪,甚至还朝着钟大柱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
当钟大柱将询问的目光投过来时,钟菱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阿旭的眼神很眼熟了。
是她上一世化作魂魄时,钟大柱闯进衙门的停尸房,替她收敛遗体时的眼神。
是隐忍克制、又泄露在每一缕目光中的悲伤。
钟菱猛地转头看向阿旭,他托着一袋子的碳,哼哧哼哧的放到院子里。
这么大的孩子,怎么会流露出这样孤寂悲伤的神情?
见她愣愣地出神,钟大柱沉声唤道:“钟菱?”
“啊?”钟菱回过神,忙解释道:“我用蛋黄酥换他来帮个忙。”
钟大柱眯着眼睛,又看了一眼那个干活的孩子,没有再说什么。
阿旭在搬完所有的东西后,又在钟菱“试菜”的友善提议下,接受了一碗桂花绿豆圆子的投喂。
这真的是钟菱随手捣鼓出来的,煮开花的绿豆和煮的软糯弹牙的糯米圆子,在加入冰在井里的牛乳后,添一勺糖桂花。
很奇怪的搭配,但是味道并不差。
尤其是前前后后搬了好多趟东西后,这一碗冰冰凉凉,一下子就降低了周身的燥热。
没有孩子能拒绝甜滋滋的味道,哪怕是小狼崽子也一样。
阿旭有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站起身来和钟菱道谢。
钟菱正在给宋昭昭的碗里添牛乳,闻言客气招呼道:“再喝点?”
阿旭坚定的摇了摇头。
钟菱放下勺子,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蛋黄酥盒子递给阿旭:“今日多谢你帮忙了。”
盒子沉甸甸的,装了六个蛋黄酥。
阿旭有些愣神,他只和钟菱交易了用劳动换蛋黄酥,但是从头到尾,他们俩都没有提出过换几个蛋黄酥。
虽然年纪小,但小狼崽也多少明白了钟菱的意思。
他没有拒绝,只是朝着钟菱施了一礼,然后跑开了。
……
钟菱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阿旭身上的那一点熟悉感,让钟菱愿意向他传递一些善意。
她改变不了什么,但起码能在中秋节,让这个孩子和自己的祖母一起吃个应景的糕点。
晚上的小食肆依旧热闹。
小竹板上写上了“酥肉砂锅”,挂在了外面。也吸引了不少酥肉爱好者前来。
酥肉砂锅的底汤是钟菱早上熬的大骨汤,下一把面条,再往里头塞一把豆芽和青菜,配上一个荷包蛋,最后再放上酥肉,便可用厚棉手套端着,送到食客面前了。
这汤底本就醇厚,加了胡椒后,口感就更加丰富了。外壳酥脆的酥肉浸进汤汁里,吸饱了汤汁,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秋日的夜晚有些微冷,来上这么一口,能一路暖到胃里。
只可惜从怀舒师父那里的来的酸菜分量太少了,又没有寻到味道那样好的酸菜。不然酸汤也一定非常受欢迎。
钟菱在端砂锅的时候便暗下决心,一定要自己动手腌酸菜和咸鸭蛋,买来的总感觉少那么一点感觉。
今日是中秋,夜色明朗,一盘圆月高悬天空,落下清冷皎洁的月光。
仿佛是望着一眼月亮,便叫人想吃上一口圆滚的糕点,方才有些节日的参与感。街那边的勾栏瓦肆也逐渐热闹,不少摊子也趁着这佳节摆了起来。
清水街上的人流量也多了不少,稍稍过了一些吃饭的点,众人便开始寻起娱乐活动来。
在路过小食肆门口时,瞧见这从未见过的精致“月饼”,也都愿意尝一尝这新口味。也有只买了一个尝新鲜,在吃完后,又折回来再买上一盒的。
宋昭昭忙着收钱装盒,而食肆内只有寥寥几人还在用餐。
钟菱背着手站在食肆门口,仰着头看那月亮。
圆润,皎洁,自古便被文人墨客寄予了无数美好的念想。
经历了死后重生的钟菱,对团圆这个词并没有很多的感触。但是沐浴在温和的月光之下,身前是来来往往的热闹人群,身后是她一手操办而今终于开业的小食肆。
钟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切的活着。
“小钟姐!”
那熙攘的人群之中,传来一声略有些熟悉的呼喊。
钟菱睁眼看去。只瞧见熙攘的人群中,阿旭正朝着她走过来,那眼眸在月光下淬着光,真像一只狼崽子。
阿旭加快脚步,走到钟菱面前站定。他扬起头,面色如常,但微微上翘的嘴角,暴露了他内心的小得意。
他往身后一指:“我给你拉了两个食客过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对中年夫妇正挽着手朝小食肆走来。
那男人不高不瘦,面相憨厚,是再朴实不过的中年人长相。他身边的女人面色有些苍白,嘴角却始终含着笑意,温润平和。
这是看一眼根本记不住长相,放在人群里就完全找不要的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妻。
但是钟菱的目光却是在第一时间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今夜的月光如同那日一般的清冷,身为陈王妃的钟菱曾想过“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于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披着一身月光,坐在了院子的井边,心灰意冷的想要放弃一切。
而拯救她的,是一碗桂花酒酿。
虽然钟菱最后还是没有斗过陈王,被算计致死。
可她永远记得那天晚上,桂花圆子软糯的口感。没有人知道,那一口温热的酒酿,给了她多少的勇气。
成王府苛刻的制度,导致韩师傅没能见上爱人最后一面,自此郁郁寡欢,满脸化不开的哀愁。可他却向身为陈王妃的钟菱,伸出了援手,展现出了自己最大的善意。
一阵风迎面吹拂来,将往事尽数拍碎在眼前。钟菱抬手揉了揉眼睛,遮掩自己泪意朦胧的失态。
韩师傅正牵着他的爱人朝小食肆走来,他的脸上是钟菱从未见过的幸福神色。
钟菱从未像此刻这样的,相信因果缘分。
第30章
即使是眼含热泪, 但钟菱也没有急着去和韩师傅交谈。而是强压下情绪,先给他们上了菜,然后把阿旭招呼到了后厨。
“你说韩叔?”阿旭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如实答道:“韩叔是前日到的京城。他就租住在我家院子对面, 我拿着那个蛋黄酥回去的时候, 刚好碰到韩姨坐在院子里,就分给了她。刚刚韩叔就问我在哪买的, 就带他们过来了。”
韩师傅没有去住客栈, 难怪就是祁珩出手,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向阿旭道谢后,钟菱有些苦恼的坐在柜台后面。目光看似随意散漫, 但实际上全在韩师傅和他爱人身上。
要怎么样才能让韩师傅留下来呢。
他们现在可是完全不认识, 以钟菱对韩师傅的了解, 若是贸然上去搭讪, 绝对会令韩师傅心生警惕, 然后带着他的爱人躲着小食肆走。
她的手艺也还没有到能到叫韩师傅死心塌地留下的地步……
眼看着韩师傅面前的菜都要空了,钟菱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要不过去发两张优惠券, 让韩师傅多来吃几次。再多叫些人去人才市场留意着好了。
韩师傅总要要去找活干的。
就在钟菱捏着券准备起身时, 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进小食肆,直直地就朝着柜台后的钟菱走过来。
这是祁珩的侍卫, 祁珩每次来小食肆时,侍卫就会候在马车旁。
钟菱每次试菜的分量都很大,都能把祁珩的身边的人也投喂一遍。
也因此,祁珩的侍卫小厮们也都很喜欢钟菱。
这个侍卫是常跟在祁珩身边的, 他朝着钟菱一拱手, “小钟姑娘。”
钟菱将手中的优惠券放了回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祁珩有事找我?”
“没有, 主子让我来和你说一声。梁神医下月会回京城,已经都差人安排好了。”
钟菱眼睛一亮:“梁神医?”
来京城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要给钟大柱看断臂的伤。他伤得重,没有第一时间治疗,而且自己也并不上心,是真的不好治。钟菱在京城看了一圈,最后还是祁珩提出帮忙留意。
如今祁珩的真实身份已经被钟菱知道了,他也就不藏着掖着,第一时间提醒钟菱要给钟大柱做好思想工作。
钟菱从前也听说过梁神医的名字,那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大夫。只是他行踪不定,颇有个性,不趋附权贵,治与不治都有他自己的一套标准。
虽说诊金不贵,但是很难遇上。
店里就没几桌客人了,他们讲话就没压着声音。
韩师傅刚好坐在靠近柜台的这一桌,在听见“梁神医”三个字的时候,他举着筷子的动作顿在了空中,他和爱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惊喜。
随即便将目光投向落了正和侍卫说话的钟菱身上。
“主子还说了,带时候也带上昭昭姑娘一起。赤北军曾经救过梁神医,他曾经说过的,赤北军及其眷属,他一定治,而且不要诊金。”
还能有这种好事!
钟菱连声应下,起身送他出门。
这侍卫也是个健谈的,他一面走着还一面问道:“小钟姑娘这生意还真好啊,您还没招到厨子,这忙得过来吗?”
钟菱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听见身后传来筷子掉落的清脆声响。
侧目看去,只见韩师傅有些慌乱的弯下腰捡筷子,而他的爱人眼中泪光盈盈,藏不住的惊喜。
钟菱瞬间福至心灵,她朝着韩夫人笑了笑,扭头继续和侍卫说话。
只是略有些刻意的提了音量:“合适的厨子可真不好招啊,我怕是还得在后厨单打独斗好久嘞。”
俩人又聊了几句。
钟菱能感受到,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钟菱从不怀疑韩师傅对他爱人的感情。他们前世相识之时,韩夫人已经离世,钟菱从未见过她,却从韩师傅的字字句句中,认识了这个温和坚韧的女人。
他们是来京城求医的,可是当朝最有名的大夫,除去太医署里的,就是梁神医了。
钟菱刚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喜悦横冲直撞,只为能治疗钟大柱的旧疾而开心。待稍微缓了一瞬后,她猛然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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