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菱在梳头的时候,就听见房间门被敲了两声,钟大柱的身影出现在屋外。
“外面下雪了。”
钟菱这哪还顾得上梳头啊, 她把素簪往发间一插, 胡乱扯过一件粉白色绣如意花纹的对襟长袄, 抬腿就往外跑去。
天空灰蒙蒙的,洁白的雪花打着转儿, 轻盈优雅地落下。
这只能称得上是一场小雪, 院里翠亮的竹叶上只是蒙了一层白霜,并没有堆积起来。
但是这也足够钟菱兴奋了。
刚从烧着碳的屋里出来,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温暖的绯红。
她仰着头, 睁大了眼睛, 满怀欣喜和期待的, 看着那雪花从天上悠扬落下。
她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院子中央。不惊不扰, 却满含生机和希望。
钟大柱失神了一瞬, 还是出声将钟菱喊回了屋里。
“别冻着了。”
只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钟菱便觉得裸露在外的手指和耳朵, 被寒风吹得有些发麻。
虽有些不舍, 但她还是裹紧了衣裳,听话的回到了屋里添衣裳。
只可惜这一场雪, 也只是短暂的下了一会。
灰蒙的天空很快就裂开一条缝隙,露出碧蓝,倾洒下阳光。
除去残留着枝叶青瓦之上,薄薄的一层晶莹剔透, 这一场初雪就此结束在了这个冬日早晨。
虽然短暂, 但依旧让钟菱心情大好。
她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揉面,准备在今日试卖一下饺子。
钟菱小时候便听过冬至吃饺子, 一整个冬天都不会被冻耳朵的故事。虽然离冬至还有些日子,但是下雪的时候吃饺子,也是颇有仪式感的。
她一边揉面,一边将这个故事说给宋昭昭听。
刚好宋昭昭从外面进来,耳朵冻得通红,她正用掌心捂着冻僵的耳朵。听完了这个故事,当机立断的表示,自己一会要吃一大碗饺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场雪给人带来的错觉,钟菱觉得,屋外的温度都比平时要低一些。
但就是这样的天气,阿旭依旧站在院子里打拳。
这是孙六教给他的第一套拳法,阿旭学的认真,也练习的勤快。
即使是两世为人的钟菱,有时候都很钦佩阿旭这个年纪所拥有的耐心和毅力。
刚好第一屉饺子出了锅。
最简单的猪肉白菜馅,是韩师傅和钟菱一起调的。
白菜鲜甜爽口,猪肉鲜美。可能是因为天气冷,肉馅放在屋外冻了一小会的缘故,蒸过了之后,有格外滚烫充盈的汁水。
是很家常但是美味的味道。
钟菱心里约莫有了数,她只吃了一个,就放下了筷子。
搞研发的时候就什么都只能吃一口,要不然就会吃撑了。而且饺子想要玩出花样来,可有太多可能了。
只是韩师傅这猪肉馅拌多了,这一屉猪肉白菜馅还有太多了。
钟菱只得将阿旭叫了进来。
天气渐冷,小食肆的众人今日都多少都加了一两件的内衬外搭。但是阿旭依旧是昨日那身灰扑扑的旧棉袄 ,显得这个本就在抽条的少年,有几分单薄。
阿旭是个有原则的,即使现在和小食肆里的每一个人都相熟了。
但他依旧不干活就不来吃饭,只是每天早上帮忙洗菜打扫,然后借场地练习。练习完之后,他的祖母会在家等他吃饭。
“别客气别客气。”钟菱一把把阿旭推到了桌前:“今天早上的菜可是你洗的,快吃快吃!”
看着在宽口大盘里,皮薄馅大,微微透亮的饺子,阿旭有一瞬地不知所措。
见他没有动静,钟菱直接开始动手打包了起来:“你帮着我们打扫了这么久的后院,也没有好好请你吃过饭。今天天气冷,叫你祖母不要做饭了,不嫌弃的话吃饺子吧。”
“若是不喜欢猪肉白菜馅的,一会还有别的呢。”
阿旭难敌钟菱的热情,他只得抱着盘子,轻声道谢。
小食肆试菜的时候分量一向很大,他是知道的,但是当转头看见周芸面前那案板上,像是一座小山一样的面团,阿旭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因为冬至和祁珩有约,所以重头戏的饺子菜单,得在这几日琢磨出来。
从烹饪方式上来看,饺子可以水煮,滚烫的鲜汤暖胃;也可以蒸着,蒸饺晶莹剔透,卖相极好,能够最大程度保留内馅的鲜美,和饺子的外形;煎着吃则能体验到更为丰富的口感,将焦脆和柔嫩一网打尽。
而内陷的选择也有很多,白面的饺子皮有极强的包容性。
白菜猪肉、韭菜鸡蛋、和马蹄鲜虾,这还只是钟菱所能想到的,最能被大众所接受的口味了。
那些奇奇怪怪的内容,她还要再研究一下。
而饺子的外形也不能只拘泥于一种,钟菱已经和周芸商量了一下,准备染个绿色的面皮,做个绿白相间,白菜状的饺子了。
而从前钟菱参加学校包饺子活动,一直就有一个往饺子里面藏硬币的保留项目。
据说,谁吃到了这个硬币,接下来一年就可以一直好运下去。
这样有趣的,能获得小幸运的活动,钟菱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放铜板显得有些不干净。
她思来想去,将鹌鹑蛋包进了饺子皮里,边上缀进一些肉馅,填充的饱满,倒是和普通的饺子看不出区别。
韩师傅已经开始尝试不同馅料了,钟菱抽空还画了一个宣传板。
只要吃到“幸运饺子”的,这顿饭就免单了。
这种营销手段,很难有食客能抵抗的。
谁都会觉得自己是那个幸运儿,不过是一顿饺子钱,成本不高,值得一试。
水饺的汤,倒是没再用清汤了,容易有些喧宾夺主,失了饺子的美味。
韩师傅那大骨熬了一锅奶白色的汤,醇厚咸香之中,带着些能抵御寒冬的粗狂和豪迈。
从寒风中走进烧着碳的小食肆,喝上一口这骨汤,直接从舌尖一路暖到了胃里。
钟菱也没忘了给祁珩和卢玥这两位金主爸爸送一份。
因为天气太冷了,不管哪种烹饪方式,都没有办法久放。钟菱只能打包了生的,送到他们各自府上再加工。
苏锦绣其实也很久没有来了,她的锦绣坊似乎和宫中的秀坊有接触,加上最近京城冬衣的订单不少,整个锦绣坊忙的不可开交。
锦绣坊离小食肆近,钟菱就自己跑了一趟,送了蒸饺过去。
待她回来的时候,刚好碰上了阿旭。他抱着一个装满了大白菜的背篓,脚步稳当地朝着小食肆的方向走来。
看见钟菱时,阿旭眼中一亮,忙道:“祖母要我谢谢您!”
白菜打过了霜,正是最清甜脆爽的时候。在阳光下反射着水润的光泽,一看就是精心照料着的。
阿旭这般的有原则,大概也是受了他祖母很大的影响。
正好这几日做白菜馅的水饺,需要用到大白菜,钟菱没有和阿旭客气,收下了这一背篓的白菜。
此时没到正午,但阳光已经明媚灿烂了,周围温度不高,却有些反常的灼热。
那些墙角廊下,雪落的痕迹和水渍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了。
站在阳光下有些暖意,但是迎面吹来的风却寒凉的刺骨。
尤其是走了一大圈,出了一身薄汗后,哪怕是再细小的一缕风,都叫钟菱直哆嗦。
她没有一点犹豫的钻了进了店里,又将炭火生得更旺些。
中午进店的客人不少,大部分人都点了饺子。毕竟“幸运饺子”还是吸引人的。
饺子也有蒸、煮、煎三种做法,给足了食客选择的权力。
而第一个吃出“幸运饺子”的食客,也还算是个熟人。
是汪夫人,汪琮的母亲。她点了一份猪肉白菜的蒸饺,在意识到吃到不一样的馅料时,她招呼来了钟菱。
钟菱当即就宣布汪夫人这一桌免单,惹得其他的食客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这一桌饭钱是小事,但是幸运的名头显然更让人心动。
得了幸运头衔的汪夫人心情大好,走的时候还给汪琮带了一份煎饺回去。
很快就有脑子活络的书生反应了过来,汪夫人点的是蒸饺,那后厨一般不会在一屉蒸笼里放两个“幸运饺子”。
他的话得到了很多食客的认可,于是水饺和煎饺的单子立刻变多了起来。
而钟菱一直坐在柜台,看众人分析,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等到她点完单后,转头就进了后厨,立刻在猪肉白菜馅的蒸饺里,插进了一个“幸运饺子”。
这一天下来,共有五个人吃到了“幸运饺子”。他们每个人都是红光满面,带着满足吃完的这顿饭。
而到了晚上,慕名而来的食客就更多了。
钟菱想了想,觉得“幸运饺子”的幸运刺激程度,还有些不太够。
反正京城的冬季很长,饺子还能卖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再开发一下这个玩法。
但是归根到底,空有噱头是不够的,饺子的味道好,才能吸引来回头客。
可能是受祁珩这个卷王影响,又或者是想要快点把饺子开发工作完成,可以安心出去玩。
钟菱一个人在后厨待到了很晚。
等她揉着眼睛,锁好小食肆的后门,准备回去睡觉时。
在清水街尽头,那夜间京城最为繁华的方向,隐隐传来杂乱的声音。
钟菱顿住脚步,站在巷子里,朝着那方向望去。
缀着点点繁星的夜幕之下,有浓厚的烟雾翻涌着从平地拔起。
在烟雾之下,隐约可见火光的轮廓。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韩师傅、韩姨和周芸,似乎就住在那个烟雾浓郁的区域……
第49章
钟菱只来得及胡乱砸了几下院子门, 高呼两声“着火了!”,便也顾不上等钟大柱出来,转身就朝着那浓烟滚滚的方向跑去。
钟菱从来没有跑的这么快过。
耳边呼啸着寒风, 不安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骨膜, 那些越来越近的哭喊和呼救声, 她听得一点也不真切。
每一次呼吸都有冷冽的风灌进胸膛里,随着呼吸的起伏, 细密的冰刃在切割着血肉。
跑过这短短几百米的小路, 钟菱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悲伤混沌一片,却凝结不出一个具体的形状。
韩师傅、韩姨, 还有相处不久却一见如故的周芸。
他们对钟菱来说, 不只是小食肆的顶梁柱, 更是她的家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 将她前世所有的遗憾和愧疚全部治愈。
越往前跑, 烟雾越发地浓郁了起来。穿过远远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捂着口鼻, 半身灰黑的人从烟雾中冲出来。
灼人的黑烟里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颗粒感, 钟菱下意识地皱眉。眼前的画面虽然有些模糊,但她没有放过每一个人的面容, 企图找到熟悉的人。
起火的范围有些大,火光映红了半天夜空,已经有军巡铺①提着水袋在浓烟中来回穿梭。
钟菱的脚步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和浓烟逼停,她大口喘着气, 有些无措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但是没有她要找的人。
当朝人虽有夜生活, 但大部分第二天要上工的普通百姓,还是习惯早睡。
这个时间点, 大部分人都已经歇下了。此时背着火光往外逃窜的,大多衣衫淡薄,头发凌乱。
钟菱喘着粗气,目光一刻不带停歇的盯着那浓烟滚滚的巷子。
距离起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往外逃离的人逐渐变少了。
钟菱的一颗心彻底的被吊在嗓子眼里,她只觉得胃里翻涌着恶心了起来,一股令她难以承受的恐惧攀爬上她的肩膀。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了一切,而最后又什么都失去了。
火焰燃烧的黑色絮状物轻飘飘的在空中打转,像是一场下在夜色里的,黑色的雪。
那从巷子里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张牙舞爪的在夜色中叫嚣着,不断吞噬着周围的生机。
荒诞、又悲哀。
像是来自地府的锁链,圈住了这一小块区域。
钟菱抹了一把脸,抬起腿准备跟着那提着水袋的军巡铺士兵身后,冲进那泛着火光的烟雾中。
就在她迈出步子的一瞬间,那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的黑烟里,有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快步地走了出来。
在看见她们那熟悉的身影时,钟菱的心猛地跌落了下来,她脚下一软,险些就跪倒在地。
韩姨和周芸虽然半身灰黑的烟灰,但是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的样子。她们用打湿的帕子捂着脸,在看见钟菱的时候,加快了脚步。
“别哭啊,别哭。”
韩姨一把拉住了就要滑落到地上的钟菱,抬手替她擦了擦脸颊。
周芸松开帕子,拍着钟菱的肩膀,大口呼吸着,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钟菱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她急切的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因为嗓子堵的厉害,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韩姨知道她想问什么,忙道“老韩也没事。”
她话音刚落,韩师傅的身影便从浓烟里显现了出来。
只是韩师傅并非空手,他一只胳膊夹着阿旭的腰,有些艰难地制止着像一条鲤鱼一样,不断挣扎的阿旭。脚步飞快地走到了她们面前。
韩师傅没有第一时间放下阿旭,他身上一片漆黑,一张嘴便有肉眼可见的黑烟在脸上散开。
他被黑烟堵了嗓子,一时间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周围也有不少围观的住户,有不少好心人帮着搀扶从火中逃出来,惊魂未定的人们。
见韩师傅咳得厉害,有人给舀了一碗井水,递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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