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师傅颔首道谢，接过了碗。
他没有喝，而是放下了阿旭，掰开了他的嘴，不管他的挣扎和抗拒，硬是给他灌了下去。
周围一派混乱的场面，在那些哭天喊地的声音中，韩师傅这异常粗暴的行为，也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到给阿旭灌了两口水后，韩师傅按着他，仰头将碗底最后一点水喝的干净。
钟菱忙接过空碗，还了回去。恰好这时，宋昭昭和钟大柱也赶了过来。
宋昭昭手里还拿着斗篷，第一时间就给衣裳单薄的韩姨和周芸递了过去。
见众人都没事，钟菱这才松了口气，但是当她的目光看向阿旭的时候，那一颗心又被架在了火上，焦灼不安了起来。
阿旭的情况实在是太反常了，他向来是像孤狼一样冷静的。此时却完全红了眼，若不是韩师傅一直控制着他，他就已经朝着火场里冲去了。
钟菱记得，阿旭是和祖母一起生活的。但是钟菱一直守在这巷子最靠近火光的地方，她并没有在出逃的人群里，看到阿旭的祖母……
韩师傅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跑到门口的时候，梁柱砸下来了……阿婆走慢了一步，被挡在了里面。”
在那生死一瞬的时刻，阿旭刚好站在那梁柱下。危急关头，是他的祖母推了他一把，将他的彻底的推出了院子外，而自己则因为跌了一下，彻底失去了出逃的可能。
阿旭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疯魔了似得要扒着那柱子往跑去。
火其实刚刚蔓延到隔壁的院子，但是显然房屋结构已经受到了影响，那熊熊的火光和逼人的温度，叫韩师傅不敢再停留。
他只能让韩姨和周芸先走，然后一把抄起了阿旭，跑了出来。
“我要去找奶奶！”
阿旭眼眶通红，他似是疯魔了一般，挣扎的时候一口咬在了韩师傅的手上。在韩师傅吃痛松手的一瞬间，他像一只小狼一样，猛地就朝着烟雾里跑去。
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过来的钟菱一惊，她忙转身要追，但是她身边的钟大柱反应更快。
没等阿旭扎进烟里，钟大柱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像是拖着一只幼崽一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阿旭的手指绷的很紧，死死抠在钟大柱的手掌上，企图挣脱出来。
但是钟大柱面色凌厉阴沉，是真的狠下了心。
阿旭怎么可能敌过钟大柱的力气，他挣扎的被钟大柱拖了一路，满脸泪水，哑着嗓子嚎叫道：“我得去救我奶奶，那是我奶奶啊！”
钟大柱一路将阿旭拖到了墙角，他刚一松手，阿旭就又撒腿要跑，然后被钟大柱一把拽住了衣领，重重地摁在了墙上。
钟大柱手上没有收着劲，那砰的一声，不仅是阿旭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就连站在旁边看着的钟菱都一哆嗦，只觉得脊背一阵发疼。
似是意识到了自己和钟大柱的力量差距，阿旭放弃了挣扎，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满眼泪水地哀求钟大柱。
“我真的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得救她真的，那是我奶奶，把我养大的奶奶！”
“所有人都不要我的时候，是她没有放弃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了活命放弃她！”
他来来回回的，重复着这两句话，情绪激动，显然已经没有残余多少理智了。
钟大柱提着阿旭的衣领，逼得他抬头直视自己。
他哑着嗓子，低哑地嘶吼道：“铺兵已经在灭火了！你现在进去就是送死！除了耽误救人，什么都做不了！”
这话像是惊雷一般，劈在了阿旭的头顶上，他一直抗拒的手臂慢慢垂荡了下来，眼神中的冲劲和狂热，也逐渐散去。他的目光呆呆愣愣，失去了光彩。
恰好这时，孙六脚步匆忙，跑了过来。
他住的离清水街有些距离，一路跑着到小食肆，又在已经护送着韩姨和周芸回去的宋昭昭那里，打听到了钟大柱的去向，这才赶了过来。
“大……大哥！”
钟大柱回头瞥了他一眼，松开了攥着阿旭衣领的手。
谁知刚刚还双目无神的阿旭，一瞬间复活了一般，手脚并用地转头就又要跑。
他的动作彻底激怒了钟大柱。
钟大柱手上再没收着力气，一把将阿旭扯了回来，趁着阿旭还没能从惯性里站稳脚步，抬手就是一巴掌。
阿旭被打得侧过脸去，他往后跌了几步，在靠着墙壁的时候，缓缓滑落了下去。
见他终于是歇了要跑的劲头，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钟大柱回头给钟菱递了一个眼神，朝着孙六一招手。毫不犹豫地朝着浓烟中快步走去，他们俩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范围之内。
那孤勇决绝的背影，叫钟菱满是忧虑地盯着巷子看了好一会。
虽然以前就了解赤北军将士的作风，从前只觉得伟大。但是真到这一时刻，钟菱满心满眼的，只有担心。
阿旭还坐在墙角，小狼崽像是受了重创一般，一动不动的。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黑色絮状物围着他飘飘荡荡，让他看起来脆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跟着飘走了一般。
此时便顾不上男女大防了，钟菱脱下了身上的对襟褂子，裹住了阿旭，用力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爹会把你祖母带出来的，你要相信赤北军的士兵！”
过了很久，阿旭才回过神似得，缓缓抬头。
钟菱的状态其实比他好不到哪去，她眼眶通红，脸上沾染了烟灰，狼狈极了。但是她的眼里，依旧是保持着几分镇定和希望。
“我们一起等他们回来。”
这一等，就又是好一会。
现场的情况已经被控制住了，滔天的火光已经被扑灭的差不多了，只余下滚滚浓烟。
除了军巡铺的士兵们，还有禁军的身影，估计已经层层上报，开始调动不同部门的人手来处理了。
那些慌乱出逃的居民们，也被带去了临时安置的地方，先凑活着过了这一夜。
而周围围观的居民们，见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大多打着哈欠回去了。
终于，在钟菱即将耐心耗尽的时候，钟大柱和孙六从浓烟消散了不少的巷子里走了出来。
孙六的背上，背着一个年迈的妇人。
一直处于失魂状态的阿旭猛地窜了起来，他扒着孙六的肩膀，颤抖着手去探祖母的鼻息。
第50章
在探到温热鼻息的瞬间, 阿旭欣喜若狂地回头看了一眼钟菱，但下一秒，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 跪倒在了地上。
阿旭的祖母还活着, 但是不知是不是吸入太多烟尘的关系, 一直昏迷不醒。
钟菱简单的给老太太清理了一下口鼻，确保呼吸能够通畅, 不被堵塞。
小食肆没有马车, 平日里都是蹭祁珩家的。
无奈钟菱只好向禁军求助，借来了一辆马车。钟菱和韩师傅一起，将阿旭的祖母送去梁神医大弟子开在京城的医馆。
至于孙六和钟大柱, 他们留在了现场。
由于这一场火波及的范围太大了, 哪怕第一时间调动用了禁军, 也还是忙不过来。
光是扑灭火, 都用了好一会。
这一块区域, 前面是勾栏瓦肆，后面是密集的居住区。就导致有不少人因为离火源太近, 或者已经睡得太沉, 没有来得及在第一时间跑出来。
也有和阿旭祖母一样的，因为意外耽误了出逃的人。
既然碰见了, 就没有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道理。
……
韩师傅背着阿旭的祖母，钟菱拽着失魂落魄的阿旭赶到了医馆。
京城中起了这么大的火，医馆自然也不会闲着, 已经有不少大夫背着药箱出门了。
见钟菱等人带着一身烟灰冲进来, 梁神医的大弟子迅速地查看了阿旭祖母的情况。
他们谁也没带钱，甚至狼狈且衣衫不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和疲倦, 却坚持围在了床边，看着阿旭祖母。
韩师傅简单的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以及交代了阿旭祖母在浓烟中停留的时间。
“提前用浸了水的毛巾捂住口鼻，为她争取了很多缓冲的时间。加上之后清理了鼻腔，处理得很及时。”
梁神医的弟子一边检查，一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但是她毕竟年纪大了，吸入太多浓烟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的。”
此话一出，阿旭脚下一晃，摇摇欲坠得有些站不住。
梁神医的弟子招呼了一个女学徒过来，叫她阿旭祖母清理一下烟灰和衣裳。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阿旭，将询问的目光递向了钟菱。
钟菱抿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问道：“那要多久才能醒来？”
她知道大夫是什么意思，阿旭看着就还是个孩子，如果要瞒着他，就可以用一个更为温和的说法，让孩子能够能加平缓的接受。
但是阿旭不是一般的孩子，他心智成熟，坚韧的超过了大部分的成年人。
更何况，钟菱并不想瞒着他。他有权利知道祖母的情况，也需要根据实际的情况，自己做出判断。
这一夜之后，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很难说。”
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旭的祖母被留在了医馆里，在专业人员的照顾下，她苏醒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钟菱再三谢过梁神医的大弟子，答应会在天亮之后就把诊费送来。
马车是借的禁军的，还是要趁早送回去。
夜色深沉浓稠，本该寂静的街道，此时依旧人来人往，脚步匆忙。
随着士兵不断从一片狼藉的火场里，将生死的不明的人抬出来。悲切的哭声此起彼伏，穿透夜色，听得人不禁悲从中来。
钟菱的胸腔堵得难受。她不愿多停留，和禁军士兵道谢后，揽着阿旭，朝着小食肆回去。
阿旭的身上还裹着钟菱的对襟粉袄，只是已经被烟熏的看不出颜色了。他行尸走肉一般的被钟菱带着往前走，他目光呆滞空洞。半边脸上挨得那个巴掌，此时红肿发胀了起来，看起来可怜极了。
这条来时，快步跑过的小巷，往回走的时候，好像长的走不到头。
脚步越发沉重，一直到看见后厨那明亮的灯光，和站在外面满心担忧等待着的宋昭昭时。钟菱的心口这才泄开一道小口。
“姐！”
宋昭昭像是一只雏燕一般，一头就朝着钟菱怀里扎了进来。她的手臂紧紧环住了钟菱的腰，身躯止不住的颤抖着。
“好了好了，我们都好好的。”钟菱用力地回抱了一下宋昭昭，又捧起她已经长了不少肉的脸颊，用力揉搓了两下：“会进去吧，别站在外面吹灰了。”
可能是因为风向的原因，浓烟之下的烟灰，飘飘洋洋的四处荡漾，描绘出了冷冽寒风的形状。
“快进来吧，喝一口姜汤。”
韩姨已经换了衣裳，满脸的倦意，但是在看见了众人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却是发自内心，怎么也藏不住。
姜汤是周芸熬的，钟菱一口气喝下一大碗，当滚烫的辛辣一路从舌尖蔓延到全身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感觉到了皮肤上的冰冷，浑身的肌肉也开始叫嚣了起来，酸痛的抬不起来。
一人一桌的坐在店里，没有说话，大家或喝汤或发呆。各自消化着内心的情绪。
小食肆的后厨里还有不少水饺，周芸给钟菱端了几个。
但是筷子还没有递到嘴边，只是闻到饺子的味道，钟菱的胃里就一阵抽搐。她不受控制的干呕了一声，忙丢下筷子，快步朝着门口走去。
钟菱蹲在小食肆门口的沟渠边，一手握拳，死死抵着自己的胃。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那段被遗忘的樊城往事似乎又被触动了。
尖叫声，哭喊声、视线范围内的黑暗，还有……近在咫尺的死亡。
这一切都让钟菱感到恐惧。
尤其是在钟大柱还没有回来的情况下。
钟菱怔怔地看着沟渠里也不再清澈的溪水，心中一阵的酸楚。
不知为何，明明是面对过死亡的人，这个时候反而比谁都惧怕。
一阵脚步声在小食肆门口停顿，陆青路边缩成一团的钟菱，试探着喊道：“钟姑娘？”
钟菱抬头，她的眼中有些迷离，过了一会才聚焦上，认出了面前的人。
“陆统领。”
陆青身边跟着几个士兵，他们看起来精神状态非常的不好，满脸的灰黑，像是从泥潭里打过滚一样。
就连陆青自己身上的轻铠，都有被火寮过的痕迹。
“钟姑娘，天色阴沉，怕是后半夜要下大雪。你进屋去，别呆在外面。”
就像证实他的话一样，一阵寒风呼啸着，那几个士兵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可是……”钟菱扭头看了一眼起火的方向，眼中的担忧越发浓重了起来。
“陆统领，店里还有饺子和姜汤，你让士兵们路过的时候，进来喝一碗、垫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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